第14章 唐以前三百年中的文學趨勢(300—600)(2)
- 胡適選集:文學與哲學
- 胡適
- 5749字
- 2013-10-18 11:45:56
當時的最大詩人不是謝與顏,乃是鮑照。鮑照是一個有絕高天才的人:他二十歲時作《行路難》十八首,才氣縱橫,上無古人,下開百代。他的成就應該很大。可惜他生在那個纖弱的時代,矮人隊里不容長人出頭,他終于不能不壓抑他的天才,不能不委屈遷就當時文學界的風尚。史家說那時宋文帝方以文章自高,頗忌,故鮑照的作品不敢盡其才。鐘嶸也說,“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鐘嶸又引羊曜璠的話,說顏延之“忌鮑之文,故立休鮑之論”。休是惠休,本是和尚,文帝叫他還俗,復姓湯。顏延之瞧不起惠休的詩,說“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謠耳”。顏延之這樣輕視惠休,卻又把鮑照比他,可見鮑照在當日受一班傳統文人的妒忌與排擠。鐘嶸也說他“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鮑照的天才不但“取湮當代”,到了身后,還蒙“險俗”的批評。
其實“險”只是說他才氣放逸,“俗”只是說他不避白話,近于“委巷中歌謠”。古代民歌在建安正始時期已發生了一點影響,只為辭賦的權威太大,曹氏父子兄弟多不能充分的民歌化。鮑照受樂府民歌的影響最大,故他的少年作品多顯出模仿樂府歌行的痕跡。他模仿樂府歌辭竟能“巧似”,故當時的文人嫌他“頗傷清雅”,說他“險俗”。直到三百年后,樂府民歌的影響已充分的感覺到了,才有李白、杜甫一班人出來發揚光大鮑照開辟的風氣。杜甫說“俊逸鮑參軍”。三百年的光景,“險俗”竟變成了“俊逸”了!這可見鮑照是個開風氣的先鋒;他在當時不受人的賞識,這正是他的偉大之處。
鮑照的詩:
代《結客少年場》行
驄馬金絡頭,錦帶佩吳鉤。失意杯酒間,白刃起相仇。追兵一旦至,負劍遠行游。去鄉三十載,復得還舊丘。升高臨四關,表里望皇州。九衢平若水,雙闕似云浮。扶宮羅將相,夾道列王侯。日中市朝滿,車馬若川流。擊鐘陳鼎食,方駕自相求。今我獨何為,埳壈懷百憂?
擬《行路難》(十八首之五)
(一)
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采芙蓉之羽帳,九華葡萄之錦衾。紅顏零落歲將暮,寒花宛轉時欲沉。愿君裁悲且減思,聽我抵節行路吟。不見柏梁銅雀上,寧聞古時清吹音?
(二)
璇閨玉墀上椒閣,文窗綺戶垂繡幕。中有一人字金蘭,被服纖羅蘊芳藿。春燕差池風散梅,開帷對影弄禽爵。(禽爵只是禽雀。丁福保說當作金爵,謂金爵釵也。似未為當。)含歌攬淚不能言,人生幾時得為樂?寧作野中之雙鳧,不愿云間之別鶴!
(三)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能言。
(四)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五)
愁思忽而至,跨馬出北門,舉頭四顧望,但見松柏園。制棘郁蹲蹲,中有一鳥名杜鵑,言是古時蜀帝魂,聲音哀苦鳴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飛走樹間啄蟲蟻,豈憶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變化非常理,中心惻愴不能言。
代《淮南王》
朱城九門門九開。愿逐明月入君懷。入君懷,結君佩,怨君恨君恃君愛。筑城思堅劍思利,同盛同衰莫相棄。
代《雉朝飛》
雉朝飛,振羽翼,專場挾雌恃強力。媒已驚,翳又逼,蒿間潛彀盧矢直。刎繡頸,碎錦臆,絕命君前無怨色。握君手,執杯酒,意氣相傾死何有!
鮑照的詩里很有許多白話詩,如《行路難》末篇的“但愿樽中九醞滿,莫惜床頭百個錢”之類。所以同時的人把他比惠休。惠休的詩傳世甚少,但顏延之說他的詩是“委巷中歌謠”,可見他的詩必是白話的或近于白話的。我們抄他的《白纻歌》一首: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華艷艷將欲然。為君嬌凝復遷延,流目送笑不敢前。長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這很不像和尚家說的話。在惠休之后,有個和尚寶月,卻是一個白話詩人。我們抄他的詩三首:
估客樂
(一)
郎作十里行,儂作九里送。拔儂頭上釵,與郎資路用。
(二)
有信數寄書,無信心相憶。莫作瓶落井,一去無消息。
(三)
大艑珂峨頭,何處發揚州?借問艑上郎,見儂所歡不?
鐘嶸評論元嘉以后文人趨向用典的風氣云:
夫屬詞比事乃為通談。若乃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顏延之、謝莊尤為繁密,于時化之。故大明泰始(宋武帝、明帝年號,457—471年)中,文章殆同書抄。近任昉、王元長(王融)等詞不貴奇,競須新事;爾來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
他又評論齊梁之間注重聲律的風氣道:
古曰詩頌,皆被之金竹,故非調五音無以諧會。……三祖(魏武帝,文帝,明帝)之詞,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宮商異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聲律耶?齊有王元長者……創其首,謝眺、沈約揚其波。三賢咸貴公子孫,幼有文辯,于是士流景慕,務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為足矣。至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末四字不可解。)
《南齊書·陸厥傳》也說:
永明(483—493年)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張郡謝眺,瑯琊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河南周颙善識聲韻。為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中,角徵不同,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
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里說:
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
這是永明文學的重要主張。文學到此地步,可算是遭一大劫。史家說:
宋明帝博好文章,……每有禎祥及游幸燕巢,輒陳詩展義,且以命朝臣。其戎士武夫則請托不暇,困于課限,或買以應詔焉。于是天下向風,人自藻飾,雕蟲之藝盛于時矣。
皇帝提倡于上,王融、沈約、謝眺一班人鼓吹于下,于是文學遂成了極端的機械化。試舉沈約的一首《早發定山》詩作個例:
夙齡愛遠壑,晚蒞見奇山。標峰彩虹外,置嶺白云間。傾壁忽斜豎,絕頂復孤圓。歸流海漫漫,出浦水濺濺。野棠開未落,山櫻發欲然。忘歸屬蘭杜,懷祿寄芳荃。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
這種作品只算得文匠變把戲,算不得文學。但沈約、王融的聲律論卻在文學史上發生了不少惡影響。后來所謂律詩只是遵守這種格律的詩。駢偶之文也因此而更趨向嚴格的機械化。我們要知道文化史上自有這種怪事。往往古人走錯了一條路,后人也會將錯就錯,推波助瀾,繼續走那條錯路。譬如纏小腳本是一件最丑惡又最不人道的事,然而居然有人模仿,有人提倡,到一千年之久,駢文與律詩正是同等的怪現狀。
但文學的新時代快到了。蕭梁(502—554年)一代很有幾個文學批評家,他們對于當時文學上的幾種機械化的趨勢頗能表示反對的批評。鐘嶸的議論已引在上文了。蕭綱(簡文帝)為太子時,曾有與弟湘東王繹書,評論文學界的流弊,略云:
比聞京師文體懦鈍殊常,競學浮疏,爭為闡緩,……既殊比興,正背風騷。……未聞吟詠情性,反擬《內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摹《酒誥》之作;“遲遲春日”翻學《歸藏》,“湛湛江水”遂同《大傳》。吾既拙于為文,不敢輕有掎摭,但以當世之作,歷方古之才人,……觀其遣辭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為是,則古文為非;若昔賢可稱,則今體宜棄。
梁時又有史家裴子野著有《雕蟲論》,譏評當日的文學家,說他們:
其興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隱而不深。……荀卿有言,“亂世之徵,文章匿而采”。斯豈近之乎?
“巧而不要,隱而不深”,這八個字可以抹倒六朝時代絕大部分的文學。
最可怪的是那主張聲律論最有力的沈約也有“文章三易”之論!他說:
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見《顏氏家訓》)
沈約這話在當時也許別有所指:“易見事”也許即是邢子才所謂“用事不使人覺”;“易讀誦”也許指他的聲律論。但沈約居然有這種議論,可見風氣快要轉變了。
這五六百年中的樂府民歌到了這個時候應該要發生影響了。我們看蕭梁一代(502—554年)幾個帝王仿作的樂府,便可以感覺文學史的新趨勢了。蕭衍(武帝)的樂府里顯出江南兒女艷歌的大影響。如他的《子夜歌》:
恃愛如欲進,含羞未肯前。朱口發艷歌,玉指弄嬌弦。
階上香入懷,庭中草照眼。春心一如此,情來不可限。
如他的《歡聞歌》:
艷艷金樓女,心如玉池蓮。持底報郎思?俱期游梵天(底,是“什么”)。
這都是模仿民間艷歌之作。
他的兒子蕭綱(簡文帝)也作了不少的樂府歌辭。如《生別離》:
別離四弦聲,相思雙笛引。一去十三年,復無好音信。
如《春江曲》:
客行只念路,相爭度京口。誰知堤上人,拭淚空搖手?
如《烏棲曲》:
浮云似帳月如鉤。那能夜夜南陌頭!宜城醞酒今行熟,莫惜停鞍暫棲宿。
青牛丹轂七香車,可憐今夜宿娼家。高樹烏欲棲,羅幃翠帳向君低。
如《江南弄》中的兩首:
江南曲
枝中木上春并歸。長楊掃地桃花飛。清風吹人光照衣。光照衣,景將夕。擲黃金,留上客。
龍笛曲
金門玉堂臨水居,一顰一笑千萬余。游子去還愿莫疏。愿莫疏,意何極?雙鴛鴦,兩相憶。
在這些詩里,我們很可以看出民歌的大影響了。
這樣仿作民歌的風氣至少有好幾種結果:第一是對于民歌的欣賞。試看梁樂府歌辭之多,便是絕好證據。又如徐陵在梁陳之間編《玉臺新詠》,收入民間歌辭很多。我們拿《玉臺新詠》來比較那早幾十年的《文選》,就可以看出當日文人對于民歌的新欣賞了。《文選》不曾收《孔雀東南飛》,而《玉臺新詠》竟把這首長詩完全采入,這又可見民歌欣賞力的進步了。第二是詩體的民歌化的趨勢。宋齊梁陳的詩人的“小詩”,如《自君之出矣》一類,大概都是模仿民間的短歌的。梁以后,此體更盛行,遂開后來五言絕句的體裁,如蕭綱的小詩:
愁閨照鏡
別來憔悴久,他人怪顏色。只有匣中鏡,還持自相識。
如何遜的小詩:
為人妾怨
燕戲還檐際,花飛落枕前。寸心君不見,拭淚坐調弦。
秋閨怨
閨閣行人斷,房攏月影斜。誰能北窗下,獨對后園花?
如江洪的小詩:
詠美人治妝
上車畏不妍,顧盼更斜轉,大恨畫眉長,猶言顏色淺。
隱士陶弘景(死于536年)有《答詔問山中何所有》的一首詩: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這竟是一首嚴格的“絕句”了。
陳叔寶(后主,583—589年)是個風流天子。史家說他每引賓客對貴妃等游宴,使諸貴人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其中有最艷麗的詩,往往被選作曲詞,制成曲調,選幾百個美貌的宮女學習歌唱,分班演奏;在這個環境里產出的詩歌應該有民歌化的色彩了。果然后主的詩很有民歌的風味。我們略舉幾首作例:
三婦艷詞
大婦西北樓,中婦南陌頭。小婦初妝點,回眉對月鉤。可憐還自覺,人看反更羞(可憐即是可愛,古詩中“憐”字多如此解)。
大婦愛恒偏,中婦意長堅。小婦獨嬌笑,新來華燭前。新來誠可惑,為許得新憐。
大婦正當壚,中婦裁羅襦。小婦獨無事,淇上待吳姝。鳥歸花復落,欲去卻蜘躕。
《三婦艷詞》起于古樂府《長安有狹邪行》,齊梁詩人最喜歡仿作這曲辭,或名《中婦織流黃》,或名《相逢狹路間》,或名《三婦艷詩》,或曰《三婦艷》,或名《擬三婦》,詩中“母題”(Motif)大抵相同,先后共計有幾十首,陳后主一個人便做了十一首,這又可見仿作民歌的風氣了。后主又有:
舞媚娘
春日好風光,尋觀向市傍。轉身移佩響,牽袖起衣香。
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房空帷帳輕。思君如晝燭,懷心不見明。
自君之出矣,綠草遍階生。思君如夜燭,垂淚著雞鳴。
烏棲曲
合歡襦薰百和香,床中被織兩鴛鴦。烏啼漢沒天應曙,只持懷抱送君去。
東飛伯勞歌
池側鴛鴦春日鶯,綠珠絳樹相逢迎。誰家佳麗過淇上,翠釵綺袖波中漾。雕鞍繡戶花恒發,珠簾玉砌移明月。年時二七猶未笄,轉顧流盼鬟鬢低。風飛蕊落將何故?可惜可憐空擲度。
后主的樂府可算是民歌影響的文學的代表,他同時的詩人陰鏗的“律詩”可算是“聲律論”產生的文學的成功者。永明時代的聲律論出來以后,文人的文學受他不少的影響,駢偶之上又加了一層聲律的束縛,文學的生機被他壓死了。逃死之法只是拋棄這種枷鎖鐐銬,充分的向白話民歌的路上走。但這條路是革命的路,只有極少數人敢走的。大多數的文人只能低頭下心受那時代風尚的拘禁,吞聲忍氣的遷就那些拘束自由的枷鎖銬鐐,且看在那些枷鎖鐐銬之下能不能尋著一點點范圍以內的自由。有天才的人,在工具已用的純熟以后,也許也能發揮一點天才,產出一點可讀的作品。正如踹高蹺的小旦也會作回旋舞,八股時文也可作游戲文章。有人說的好:“只是人才出八股,非關八股出人才。”駢文律詩里也出了不少詩人,正是這個道理,聲律之論起來之后,近百年中,很少能作好律詩的。沈約、范云自己的作品都不見高明。梁朝只有何遜作的詩偶然有好句子,如他的《日夕出富陽浦口和朗公》:
客心愁日暮,徙倚空望歸。山煙涵樹色,江水映霞暉。獨鶴凌空逝,雙鳧出浪飛。故鄉千余里,茲夕寒無衣。
到了陰鏗,遂更像樣了。我們抄幾首,叫人知道“律詩”成立的時代:
登樓望鄉
懷土臨霞觀,思歸望石門。瞻云望鳥道,對柳憶家園。寒田獲里靜,野日燒中昏。信美今何益,傷心自有源。
晚出新亭
大江一浩蕩,離悲足幾重!潮落猶如蓋,云昏不作峰。遠戍唯聞鼓,寒山但見松。九十方稱半,歸途詎有蹤?
晚泊五洲
客行逢日暮,結纜晚洲中。戍樓因砧險,村路入江窮。水隨云度黑,山帶日歸紅。遙憐一柱觀,欲輕千里風。
這不是舊日評詩的人所謂“盛唐風格”嗎?其實所謂盛唐律詩只不過是極力模仿何遜、陰鏗而得其神似而已!杜甫說李白的詩道: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
杜甫自己也說:
孰知二謝能將事,頗學陰何苦用心。
盛唐律體的玄妙不過爾爾,不過如杜甫說的“恐與齊梁作后塵”而已。
然而五六百年的平民文學——兩漢、三國、南北朝的民間歌辭——陶潛、鮑照的遺風,幾百年壓不死的白話化與民歌化的趨勢,到了七世紀中國統一的時候,都成熟了,應該可以產生一個新鮮的、活潑潑的、光華燦爛的文學新時代了。這個新時代就是唐朝的文學。唐朝的文學的真價值、真生命,不在苦心學陰鏗、何遜,也不在什么師法蘇李(蘇武、李陵),力追建安,而在它能繼續這五六百年的白話文學的趨勢,充分承認樂府民歌的文學真價值,極力效法這五六百年的平民歌唱和這些平民歌唱所直接間接產生的活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