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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故事詩的起來(2)

阿母謂阿女:“適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舉。”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淚落便如瀉。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持綾羅;朝成繡裙,晚成單羅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

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舉手拍馬鞍,嗟嘆使心傷。“自君別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詳。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府吏謂新婦:“賀君得高遷!盤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莆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匆違今日言。”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

府吏還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兒今且冥冥,令母在后單。故作不良計,勿復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阿母得聞之,零淚應聲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臺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東家有賢女,窈窕艷城郭,阿母為汝求,便復在旦夕。”

府吏再拜還,長嘆空房中,作計乃爾立;轉頭向戶里,漸見愁煎迫。——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奄奄黃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絕今日,魂去尸長留。”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孔雀東南飛》是什么時代的作品呢?

向來都認此詩為漢末的作品。《玉臺新詠》把此詩列在繁欽、曹圣之間。近人丁福保把此詩收入《全漢詩》,謝無量作《中國大文學史》(第三編第八章第五節)也說是“大抵建安時人所為耳”。這都由于深信原序中“時人傷之,為詩云爾”一句話。(我在本書初稿里,也把此詩列在漢代。)至近年始有人懷疑此說。梁啟超先生說:

像《孔雀東南飛》和《木蘭詩》一類的作品,都起于六朝,前此卻無有(見他的《印度與中國文化之親屬關系》講演,引見陸侃如《〈孔雀東南飛〉考證》)。

他疑心這一類的作品是受了《佛本行贊》一類的佛教文學的影響以后的作品。他說他對這問題,別有考證。他的考證雖然沒有發表,我們卻不妨先略討論這個問題。陸侃如先生也信此說,他說:

假使沒有寶云(《佛本行經》譯者)與無讖(《佛所行贊》譯者)的介紹,《孔雀東南飛》也許到現在還未出世呢,更不用說漢代了。(《〈孔雀東南飛〉考證》,《國學月報》第三期。)

我對佛教文學在中國文學上發生的絕大影響,是充分承認的。但我不能信《孔雀東南飛》是受了《佛本行贊》一類的書的影響以后的作品。我以為《孔雀東南飛》之作是在佛教盛行于中國以前。

第一,《孔雀東南飛》全文沒有一點佛教思想的影響的痕跡。這是很可注意的。凡一種外來的宗教的輸入,他的幾個基本教義的流行必定遠在他的文學形式發生影響之前。這是我們可以用一切宗教史和文化史來證明的。即如眼前一百年中,輪船火車煤油電燈以至摩托車無線電都來了,然而文人階級受西洋文學的影響卻還是最近一二十年的事,至于民間的文學竟可說是至今還絲毫不曾受著西洋文學的影響。你去分析《貍貓換太子》、《濟公活佛》等等俗戲,可尋的出一分一毫的西洋文學的影響嗎?《孔雀東南飛》寫的是一件生離死別的大悲劇,如果真是作于佛教盛行以后,至少應該有“來生”、“輪回”、“往生”類的希望。(如白居易《長恨歌》便有“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的話。如元稹的《悼亡詩》便有“他生緣會更難期”,“也曾因夢送錢財”的話。)然而此詩寫焦仲卿夫婦的離別只說:

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我命絕今日,魂去尸長留。……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

寫焦仲卿別他的母親,也只說:

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單。故作不良計,勿復怨鬼神。

這都是中國舊宗教里的見解,完全沒有佛教的痕跡。一千七八百字的悲劇的詩里絲毫沒有佛教的影子,我們如何能說他的形式體裁是佛教文學的產兒呢?

第二,《佛本行贊》、《普曜經》等等長篇故事譯出之后,并不曾發生多大的影響。梁啟超先生說:

《佛本行贊》譯成華文以后也是風靡一時,六朝名士幾于人人共讀。這是毫無根據的話。

這一類的故事詩,文字俚俗,辭意煩復,和“六朝名士”的文學風尚相去最遠。六朝名士所能了解欣賞的,乃是道安、慧遠、支遁、僧肇一流的玄理,決不能欣賞這種幾萬言的俗文長篇記事。《法華經》與《維摩詰經》類的名譯也不能不待至第六世紀以后方才風行。這都是由于思想習慣的不同,與文學風尚的不同,都是不可勉強的。所以我們綜觀六朝的文學,只看見惠休、寶月一班和尚的名士化,而不看見六朝名士的和尚化。所以梁、陸諸君重視《佛本行經》一類佛典的文學影響,是想像之談,怕不足信罷?

陸侃如先生舉出幾條證據來證明《孔雀東南飛》是六朝作品。我們現在要討論這些證據是否充分。

本篇末段有“合葬華山傍”的話,所以陸先生起了一個疑問,何以廬江的焦氏夫婦要葬到西岳華山呢?因此他便連想到樂府里《華山畿》二十五篇。《樂府詩集》引《古今樂錄》云:

《華山畿》者,宋少帝時《懊惱》一曲,亦變曲也。少帝時,南徐一士子從華山畿往云陽。見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悅之;無因,遂感心疾。母問其故,具以啟母。母為至華山尋訪,見女,具以聞;感之,因脫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臥之當已。少日,果差。忽舉席見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氣欲絕,謂母曰:“葬時,車載從華山度。”母從其意。比至女門,牛不肯前,打拍不動。女曰:“且待須臾!”妝點沐浴,既而出,歌曰:

華山畿!

君既為儂死,

獨活為誰施!

歡若見憐時,

棺木為儂開!

棺應聲開,女遂入棺;家人叩打,無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

陸先生從這篇序里得著一個大膽的結論。他說:

這件哀怨的故事,在五六世紀時是很普遍的,故發生了二十五篇的民歌。

華山畿的神女冢也許變成殉情者的葬地的公名,故《孔雀東南飛》的作者敘述仲卿夫婦合葬時,便用了一個眼前的典故,遂使千余年后的讀者們索解無從。但這一點便明明白白的指示我們說,《孔雀東南飛》是作于華山畿以后的。

陸先生的結論是很可疑的。《孔雀東南飛》的夫婦,陸先生斷定他們不會葬在西岳華山。難道南徐士子的棺材卻可以從西岳華山經過嗎?南徐州治在現今的丹徒縣,云陽在現今的丹陽縣。華山大概即是丹陽之南的花山,今屬高淳縣。云陽可以有華山,何以見得廬江不能有華山呢?兩處的華山大概都是本地的小地名,與西岳華山全無關系,兩華山彼此也可以完全沒有關系。故根據華山畿的神話來證明《孔雀東南飛》的年代,怕不可能罷?

陸先生又指出本篇“新婦入青廬”的話,說,據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一,“青廬”是“北朝結婚時的特別名詞”。但他所引《酉陽雜俎》一條所謂“禮異”,似指下文“夫家領百余人……挾車俱呼”以及“婦家親賓婦女……以杖打婿,至有大委頓者”的奇異風俗而言。“青布幔為屋,在門內外,謂之青廬。”不過如今日北方喜事人家的“搭棚”,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況且陸先生自己又引《北史》卷八說北齊幼主:

御馬則藉以氈罽,食物有十余種;將合牝牡,則設青廬,具牢饌而親觀之。

這也不過如今人的搭棚看戲。這種布棚也叫做“青廬”,可見“青廬”未必是“北朝結婚時的特別名詞”了。

陸先生又用“四角龍子幡”,說這是南朝的風尚,這是很不相干的證據,因為陸先生所舉的材料都不能證實“龍子幡”為以前所無。況且“青廬”若是北朝異俗,“龍子幡”又是南朝風尚,那么,在那南北分隔的五六世紀,何以南朝風尚與北朝異禮會同時出現于一篇詩里呢?

所以我想,梁啟超先生從佛教文學的影響上推想此詩作于六朝,陸侃如先生根據“華山”、“青廬”、“龍子幡”等,推定此詩作于宋少帝(233—424年)與徐陵(死于583年)之間,這些主張大概都不能成立。

我以為《孔雀東南飛》的創作大概去那個故事本身的年代不遠,大概在建安以后不遠,約當三世紀的中葉。但我深信這篇故事詩流傳在民間,經過三百多年之久(230—550年)方才收在《玉臺新詠》里,方才有最后的寫定,其間自然經過了無數民眾的減增修削,添上了不少的“本地風光”(如“青廬”、“龍子幡”之類),吸收了不少的無名詩人的天才與風格,終于變成一篇不朽的杰作。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裴回”——這自然是民歌的“起頭”。當時大概有“孔雀東南飛”的古樂曲調子。曹丞的《臨高臺》末段云:

鵠欲南游,雌不能隨。

我欲躬銜汝,口噤不能開。

欲負之,毛衣摧頹。

五里一顧,六里徘徊。

這豈但是首句與末句的文字上的偶合嗎?這里譬喻的是男子不能庇護他心愛的婦人,欲言而口噤不能開,欲負他同逃而無力,只能哀鳴瞻顧而已。這大概就是當日民間的《孔雀東南飛》(或《黃鵠東南飛》?)曲詞的本文的一部分。民間的歌者,因為感覺這首古歌辭的寓意恰合焦仲卿的故事的情節,故用他來做“起頭”。久而久之,這段起頭曲遂被縮短到十個字了。然而這十個字的“起頭”卻給我們留下了此詩創作時代的一點點暗示。

曹丕死于二二六年,他也是建安時代的一個大詩人,正當焦仲卿故事產生的時代。所以我們假定此詩之初作去此時大概不遠。

若這故事產生于三世紀之初,而此詩作于五六世紀(如梁、陸諸先生所說),那么,當那個沒有刻板印書的時代,當那個長期紛亂割據的時代,這個故事怎樣流傳到二三百年后的詩人手里呢?所以我們直截假定故事發生之后不久民間就有《孔雀東南飛》的故事詩起來,一直流傳演變,直到《玉臺新詠》的寫定。

自然,我這個說法也有大疑難。但梁先生與陸先生舉出的幾點都不是疑難。例如他們說:這一類的作品都起于六朝,前此卻無有。依我們的研究,漢、魏之間有蔡琰的《悲憤》,有左、傅的《秦女休》,故事詩已到了文人階級了,那能斷定民間沒有這一類的作品呢?至于陸先生說此詩“描寫服飾及敘述談話都非常詳盡,為古代詩歌里所沒有的”,此說也不成問題。描寫服飾莫如《日出東南隅》與辛延年的《羽林郎》;敘述談話莫如《日出東南隅》與《孤兒行》。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

我的大疑難是:如果《孔雀東南飛》作于三世紀,何以魏晉宋齊的文學批評家——從曹丕的《典論》以至于劉勰的《文心雕龍》及鐘嶸的《詩品》——都不提起這一篇杰作呢?這豈非此詩晚出的鐵證嗎?

其實這也不難解釋,《孔雀東南飛》在當日實在是一篇白話的長篇民歌,質樸之中,夾著不少土氣。至今還顯出不少的鄙俚字句,因為太質樸了。不容易得當時文人的欣賞。魏晉以下,文人階級的文學漸漸趨向形式的方面,字面要綺麗,聲律要講究,對偶要工整。漢魏民歌帶來的一點新生命,漸漸又干枯了。文學又走上僵死的路上去了。到了齊、梁之際,隸事(用典)之風盛行,聲律之論更密,文人的心力轉到“平頭,上尾,蜂腰,鶴膝”種種把戲上去,正統文學的生氣枯盡了。作文學批評的人受了時代的影響,故很少能賞識民間的俗歌的。鐘嶸作《詩品》(嶸死于502年左右),評論百二十二人的詩,竟不提及樂府歌辭。他分詩人為三品:陸機、潘岳、謝靈運都在上品,而陶潛、鮑照都在中品,可以想見他的文學賞鑒力了。他們對于陶潛、鮑照還不能賞識,何況《孔雀東南飛》那樣樸實俚俗的白話詩呢?漢的樂府歌辭要等到建安時代方才得著曹氏父子的提倡,魏晉南北朝的樂府歌辭要等到陳、隋之際方才得著充分的賞識。故《孔雀東南飛》不見稱于劉勰、鐘嶸,不見收于《文選》,直到六世紀下半徐陵編《玉臺新詠》始被采錄,并不算是很可怪詫的事。

這一章印成之后,我又檢得曹丕的“鵠欲南游,雌不能隨,……五里一顧,十里徘徊”一章果然是刪改民間歌辭的,本辭也載在《玉臺新詠》里,其辭云:

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十十將五五,羅列行不齊。忽然卒疲病,不能飛相隨。五里一反顧,六里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將負汝去,羽毛日摧頹。樂哉新相知,憂來生別離。峙顧群侶,淚落縱橫垂。今日樂相樂,延年萬歲期。

此詩又收在《樂府詩集》里,其辭頗有異同,我們也抄在這里:

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十十五五,羅列行行。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隨。五里一反顧,六里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樂哉新相知,憂來生別離,峙顧群侶,淚下不自知。念與君別離,氣結不能言。各各重自愛,遠道歸還難。妾當守空房,閉門下重關。若生當相見,亡者會黃泉。今日樂相樂,延年萬歲期。

這是漢朝樂府的瑟調歌,曹丕采取此歌的大意,改為長短句,作為新樂府《臨高臺》的一部分。而本辭仍舊流傳在民間,“雙白鵠”已訛成“孔雀”了,但“東南飛”仍保存“從西北來”的原意,曹丕原詩前段有“中有黃鵠往且翻”,“白鵠”也已變成了“黃鵠”。民間歌辭靠口唱相傳,字句的訛錯是免不了的,但“母題”(Motif)依舊保留不變。故從漢樂府到郭茂倩,這歌辭雖有許多改動,而“母題”始終不變。這個“母題”恰合焦仲卿夫婦的故事,故編《孔雀東南飛》的民間詩人遂用這一只歌作引子。最初的引子必不止這十個字,大概至少像這個樣子: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

流傳日久,這段開篇因為是當日人人知道的曲子,遂被縮短只剩開頭兩句了。又久而久之,這只古歌雖然還存在樂府里,而在民間卻被那篇更偉大的長故事詩吞沒了。故徐陵選《孔雀東南飛》全詩時,開篇的一段也只有這十個字。一千多年以來,這十個字遂成不可解的疑案。然而這十個字的保存究竟給我們留下了一點時代的暗示,使我們知道焦仲卿妻的故事詩的創作大概在《雙白鵠》的古歌還流傳在民間但已訛成《孔雀東南飛》的時候,其時代自然在建安之后,但去焦仲卿故事發生之時必不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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