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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故事詩的起來(1)

故事詩(Epic)在中國起來得很遲,這是世界文學史上一個很少見的現象。要解釋這個現象,卻也不容易。我想,也許是中國古代民族的文學確是僅有風謠與祀神歌,而沒有長篇的故事詩,也許是古代本有故事詩,而因為文字的困難,不曾有記錄,故不得流傳于后代;所流傳的僅有短篇的抒情詩。這二說之中,我卻傾向于前一說。《三百篇》中如《大雅》之《生民》,如《商頌》之《玄鳥》,都是很可以作故事詩的題目,然而終于沒有故事詩出來。可見古代的中國民族是一種樸實而不富于想像力的民族。他們生在溫帶與寒帶之間,天然的供給遠沒有南方民族的豐厚,他們須要時時對天然奮斗,不能像熱帶民族那樣懶洋洋的睡在棕櫚樹下白日見鬼,白晝做夢。所以《三百篇》里竟沒有神話的遺跡。所有的一點點神話如《生民》、《玄鳥》的“感生”故事,其中的人物不過是祖宗與上帝而已。(《商頌》作于周時,《玄鳥》的神話似是受了姜嫄故事的影響以后仿作的。)所以我們很可以說中國古代民族沒有故事詩,僅有簡單的祀神歌與風謠而已。

后來中國文化的疆域漸漸擴大了,南方民族的文學漸漸變成了中國文學的一部分。試把《周南》、《召南》的詩和《楚辭》比較,我們便可以看出汝、漢之間的文學和湘、沅之間的文學大不相同,便可以看出疆域越往南,文學越帶有神話的分子與想像的能力。我們看《離騷》里的許多神的名字——羲和、望舒等——便可以知道南方民族曾有不少的神話。至于這些神話是否取故事詩的形式,這一層我們卻無從考證了。

中國統一之后,南方的文學——賦體——成了中國貴族文學的正統的體裁。賦體本可以用作鋪敘故事的長詩,但賦體北遷之后,免不了北方民族的樸實風氣的制裁,終究“廟堂化”了。起初還有南方文人的《子虛賦》、《大人賦》,表示一點想像的意境,然而終不免要“曲終奏雅”,歸到諷諫的路上去。后來的《兩京》、《三都》,簡直是雜貨店的有韻仿單,不成文學了。至于大多數的小賦,自《鵬鳥賦》以至于《別賦》、《恨賦》,竟都走了抒情詩與諷諭詩的路子,離故事詩更遠了。

但小百姓是愛聽故事又愛說故事的。他們不賦兩京,不賦三都,他們有時歌唱戀情,有時發泄苦痛,但平時最愛說故事。《孤兒看》寫一個孤兒的故事,《上山采蘼蕪》寫一家夫婦的故事,也許還算不得純粹的故事詩,也許只算是敘事的(Narrative)諷諭詩。但《日出東南隅》一類的詩,從頭到尾只描寫一個美貌的女子的故事,全力貫注在說故事,純然是一篇故事詩了。

紳士階級的文人受了長久的抒情詩的訓練,終于跳不出傳統的勢力,故只能做有斷制,有剪裁的敘事詩:雖然也敘述故事,而主旨在于議論或抒情,并不在于敷說故事的本身。注意之點不在于說故事,故終不能產生故事詩。

故事詩的精神全在于說故事:只要怎樣把故事說的津津有味,娓娓動聽,不管故事的內容與教訓。這種條件是當日的文人階級所不能承認的。所以純粹故事詩的產生不在于文人階級而在于愛聽故事又愛說故事的民間。“田家作苦,歲時伏臘,烹羊炰羔,斗酒自勞,……酒后耳熱,仰天拊缶而歌烏烏”,這才是說故事的環境,這才是彈唱故事詩的環境,這才是產生故事詩的環境。

如今且先說文人作品里故事詩的趨勢。

蔡邕(死于192年)的女兒蔡琰(文姬)有才學,先嫁給衛氏,夫死無子,回到父家居住。父死之后,正值亂世,蔡琰于興平年間(約195年)被胡騎擄去,在南匈奴十二年,生了兩個兒子。曹操憐念蔡邕無嗣,遂派人用金璧把她贖回中國,重嫁給陳留的董祀。她歸國后,感傷亂離,作《悲憤》詩二篇,敘她的悲哀的遭際。一篇是用賦體作的,一篇是用五言詩體作的,大概她創作長篇的寫實的敘事詩,(《離騷》不是寫實的自述,只用香草美人等等譬喻,使人得一點概略而已。)故試用舊辭賦體,又試用新五言詩體,要試驗那一種體裁適用。

蔡琰的五言的《悲憤》詩如下:

漢季失權柄,董卓亂天常,志欲圖篡弒,先害諸賢良,逼迫遷舊邦,擁主以自強。海內興義師,欲共討不祥。卓眾來東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

斬截無孑遺,尸骸相撐拒。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長驅入西關,回路險且阻;還顧邈冥冥,肝脾為爛腐。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失意幾微間,輒言“斃降虜!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豈復惜性命?不堪其詈罵。或便加捶杖,毒痛參并下。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

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處所多霜雪,胡風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感時念父母,哀嘆無窮已。

有客從外來,聞之常歡喜,迎問其消息,輒復非鄉里。邂逅徼時愿,骨肉來迎己。己得自解免,當復棄兒子。天屬綴人心,念別無會期。存亡永乖隔,不忍與之辭。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去,豈復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癡。號泣手撫摩,當發復回疑。

兼有同時輩,相送告離別,慕我獨得歸,哀叫聲摧裂。馬為立踟躕,車為不轉轍,觀者皆噓唏,行路亦嗚咽。

去去割情戀,遄征日遐邁。悠悠三千里,何時復交會?念我出腹子,胸臆為摧敗。

既至家人盡,又復無中外。城郭為山林,庭宇生荊艾。白骨不知誰,從橫莫覆蓋。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煢煢對孤景,怛咤糜肝肺。登高遠眺望:魂神忽飛逝,奄若壽命盡。旁人相寬大,為復強視息,雖生何聊賴?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厲!流離成鄙賤,常恐復捐廢。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

這是很樸實的敘述。中間“兒前抱我頸”一段竟是很動人的白話詩。大概蔡琰也曾受樂府歌辭的影響。蔡琰另用賦體作的那篇《悲憤》,也只有寫臨行拋棄兒子的一段最好:

家既迎兮當歸寧。臨長路兮捐所生。兒呼母兮啼失聲。 我掩耳兮不忍聽。追持我兮走煢煢。頓復起兮毀顏形。還顧之兮破人情。心怛絕兮死復生。

這便遠不如五言詩的自然了。(世傳的《胡笳十八拍》,大概是很晚出的偽作,事實是根據《悲憤》詩,文字很像唐人的作品。如云“殺氣朝朝衛塞門,胡風夜夜吹邊月”,似不是唐以前的作品。)

蔡琰的贖還大約在建安十二三年(207—208年)。《悲憤》詩凡一百零八句,五百四十字,也算得一首很長的敘事詩了。

魏黃初年間(約225年),左延年以新聲被寵。他是一個民間新聲的作家。他作的歌辭中有一篇《秦女休行》,也是一篇記事,而宗旨全在說故事,雖然篇幅簡短,頗有故事詩的意味,《秦女休行》如下:

步出上西門,遙望秦氏廬。秦氏有好女,自名為女休。休年十四五,為宗行報仇。左執白楊刃,右據宛魯矛。仇家便東南。仆僵秦女休。(此十字不可讀,疑有錯誤。)女休西上山,上山四五里,關吏呵問女休。女休前置詞:平生為燕王婦,于今為詔獄囚;平生衣參差,當今無領襦。明知殺人當死,兄言怏怏,弟言無道憂。(這九個字也有點不可解。)女休堅詞:為宗報仇死不疑。殺人都市中,徼我都市西。丞卿羅列東向坐,女休凄凄曳梏前,兩徒夾我持。刀刃五尺余。刀未下,朣朧擊鼓赦書下。

此后數十年中,詩人傅玄(死于270年左右)也作了一篇《秦女休行》,也可以表示這時代的敘事韻文的趨勢。傅玄是一個剛直的諫臣,史家說他能使“貴游懾伏,臺閣生風”。(看《晉書》四十七他的傳。)所以他對于秦女休的故事有特別的熱誠。他的《秦女休行》,我試為分行寫在下面:

龐氏有烈婦,義聲馳雍涼(一本作“秦氏”)。

父母家有重怨,仇人暴且強。

雖有男兄弟,志弱不能當。

烈女念此痛,丹心為寸傷。

外若無意者,內潛思無方。

白日入都市,怨家如平常。

匿劍藏白刃,一奮尋身僵。

身首為之異處,伏尸列肆旁。

肉與土合成泥,灑血濺飛梁。

猛氣上干云霓,仇黨失守為披攘。

一市稱烈義,觀者收淚并慨慷。

百男何當益?不如一女良。

烈女直造縣門,云“父不幸遭禍殃。

今仇身以(已)分裂,雖死情益揚。

殺人當伏辜,義不茍活隳舊章。”

縣令解印綬,“令我傷心不忍聽。”

刑部垂頭塞耳,“令我吏舉不能成。”

烈著希代之績,義立無窮之名。

夫家同受其祚,子子孫孫咸享其榮。

令我作歌詠高風,激揚壯發悲且清。

這兩篇似是同一件故事,然而數十年之間,這件故事已經過許多演變了。被關吏呵問的,變成到縣門自首了;丞卿羅列訊問,變成縣令解印綬了;臨刑刀未下時遇赦的,變成“烈著希代之績,義立無窮之名”了。

依此看來,我們可以推想當日有一種秦女休的故事流行在民間。這個故事的民間流行本大概是故事詩。左延年與傅玄所作《秦女休行》的材料都是大致根據于這種民間的傳說的。這種傳說——故事詩——流傳在民間,東添一句,西改一句,“母題”(Motif) 雖未大變,而情節已大變了。左延年所采的是這個故事的前期狀態;傅玄所采的已是他的后期狀態了,已是“義聲馳雍涼”以后的民間改本了。流傳越久,枝葉添的越多,描寫的越細碎。故傅玄寫烈女殺仇人與自首兩點比左延年詳細的多。

建安泰始之間(200—270年),有蔡琰的長篇自紀詩,有左延年與傅玄記秦女休故事的詩。此外定還有不少的故事詩流傳于民間。例如樂府有《秋胡行》,本辭雖不傳了,然可證當日有秋胡的故事詩;又有《淮南王篇》,本辭也沒有了,然可證當日有淮南王成仙的故事詩。故事詩的趨勢已傳染到少數文人了。故事詩的時期已到了,故事詩的杰作要出來了。

我們現在可以討論古代民間最偉大的故事詩《孔雀東南飛》了。此詩凡三百五十三句,一千七百六十五個字。此詩初次出現是在徐陵編纂的《玉臺新詠》里,編者有序云:

漢末建安中(196—220年),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迫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于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

全詩如下: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裴回。“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

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三二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之慎莫留!”

府吏長跪告:“伏惟啟阿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阿母得聞之,椎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

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違我語!”

新婦謂府吏:“勿復重紛紜。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仍更被驅遣,何言復來還?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復斗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遺施,于今無會因!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蔥根;口如含珠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上堂拜阿母,母聽去不止。“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里。”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出門登車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后,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盤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盤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遣汝嫁,謂言無誓違(丁福保說‘誓違’疑是‘諐違’之訛。諐古愆字。《詩》‘不愆于儀?’《禮·緇衣》篇引作諐)。汝今何罪過,不迎而自歸?”“蘭芝慚阿母,兒實無罪過。”阿母大悲摧。

還家十余日,縣令遣媒來,云:“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謂阿女:“汝可去應之。”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阿母白媒人:“貧賤有此女,始適還家門,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幸可廣問訊,不得便相許。”

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這十字不可解,疑有脫誤)。云:‘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言語,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阿母謝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

乃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自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諾諾復爾爾,還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談大有緣。”府君得聞之,心中大歡喜,視歷復開書: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語速裝束,絡繹如浮云。

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那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踟躕青驄馬,流蘇金縷鞍;赍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南鮭珍;從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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