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后來的喜歡不知所蹤

  • 我本無岸
  • 方君曌
  • 11034字
  • 2018-11-22 09:13:49

外面的雨停了,地上是濕漉漉的一片,在影綽的彩燈下反著光,大抵上都是暖黃色的一片接著一片,沒什么新奇。卻很少能看見五彩的霓虹倒映在地上的積水里,品紅的,淺綠的,象牙白。

下了車,站臺一旁的攤販們還在大聲叫賣,還是一貫的吆喝聲,雖然同樣是在北方,但卻與BJ胡同里的商販吆喝聲不同,他們沒有濃厚的京味和尖銳的嗓子,都是一些北方男性粗狂的聲音,帶著一股強烈的拉攏力。

我急匆匆往自己住的旅館走去,滑稽的腳步令我十分狼狽,我只是想早點逃離這樣喧鬧的街角。我始終習慣一個人的安寧。哪怕鞋跟沾帶著地上污黑的泥水濺到黑色的褲腿上,但明顯它們是兩種不同的色系,看上去像是一推惡心的東西粘附在黑夜里,最后被黑夜吞噬。

顧不了那么多了,此時此刻我只是不想讓人打擾我前進的步伐,包括外界的一切聲音都將與我沒有任何干系。我不餓,也不饞嘴,對流進鼻子里的海鮮味產生了強烈的惡心。一貫是不喜歡吃海鮮的我,對滿大街的章魚小丸子和扇貝都是一如既往地厭惡,或者說是幾乎所有的燒烤攤上的海鮮類食物。我不理解為什么有的人能生吃扭動著身體的生物。

我只想早點回到住處,我想起來了那個裝著回憶的盒子,我想去打開它。因為有一些東西記不起來了。

手上長柄的傘尖還在滴水,傘身還未干。我拿著黑色的傘柄把傘尖朝下杵在地上做我的拐杖,它還是非常堅實的,我的力度還不算大。但我還未完全將我余下的歲月寄托在這樣堅實的拐杖上,我自詡自己是年輕的,擁有明亮而清澈的眼睛,在借助老花鏡的情況下還能清晰地看見這座城市各種顏色的燈光,擁擠的人群,排著長隊的車流,和望不到頂的建筑。

到了旅館,它門口上方的燈箱不停閃著“此處為岸”四個大字。記得我剛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四處找住宿的地方,我站在這家旅館門口看了很久,第一眼就看到這個字樣,像是見到老朋友一樣驚喜。

旅店門牌上是檀木色的雕花大字,鏤空的花紋看上去極具格調。在這家旅館簡約古樸的裝修下,我最終決定預訂好幾天。我喜歡這個名字,像是為孑然一身的人接風洗塵一般,總有人需要靠岸,擺渡的歲月讓人頭發漸白,似乎在這里,能放下心里的桅桿。

抬頭看了一眼它那往外突出的檐角,上面蓄了一層雨珠,沒有掉下來。再往上,是極富意境的天空,從黑不溜秋的天空看到的一切只會對我老眼昏花的視線極其冷峻的嘲諷,還不如檐角,我還能看到一排垂吊著的雨。它們和我一樣,垂在生活的邊緣,終究會從高處掉下來被人間分解和蒸發。

前臺把我的房間安排在了二樓,說是一樓太吵了,怕我受不了年輕人的喧鬧,二樓安靜些,也方便我上下。剛進去登記的那天,她們就對我非常熱情,一口接著一口叫著奶奶,一個敏捷年輕的姑娘體貼地去把門口的長椅給我搬了過來,微笑著對我說,老人家,您坐吧,我們給您介紹一下房間。

她們口若懸河一般向我介紹房間,最后我只聽清了一句采光好,窗戶很大,開窗就能看見那片洶涌的海,是觀賞海景的最佳位置之一。我立即同意了,甚至連房間都沒有去看一下就著急忙慌地入住,前臺們奇怪地看著我,沒想到我這么爽快就準備入住。

服務員把我的行李提到了二樓房間門口,走廊鋪著銹紅色的地毯,跟皇宮的帷幔一樣銹滿了各種精致花紋圖案,很少看見泥垢與污點。我的腳步聲在踩上地毯那一刻開始就沒有了聲音,我驚異于我自己像是置身于古代某個大臣的府邸,活色生香的氛圍讓人心里一陣舒適。

我尤其喜歡那面棕黃色的墻上貼了整齊的一排壁畫,是行云流水的古代美女,細長的柳葉眉,淺色的腮紅,未干的胭脂。我確實很滿意這樣的布局。

更讓我歡喜的,是那片開窗即見的海,流進記憶最深的海域,讓人聽著海聲入眠,在海浪的沖擊中醒來。

走進房間,果然設計巧妙得跟古代大家閨秀的閨房一樣,紅的紅,黃的黃,色調絕不單一。這樣的色彩讓一個人住的屋也不顯得狹窄,單調,更不會覺得孤獨。我給了服務員一張人民幣的小費,他開心地走了,臨走前還不忘跟我鞠躬道謝,連聲說,謝謝奶奶,謝謝奶奶,有什么需要就叫我。我倒是覺得沒什么,或許感動在他人的眼里,是輕而易舉的,但在我的眼里,感動究竟是什么連我自己也忘掉了。

大概是上了年紀的緣故,我記不得很多事物,很多我曾經信誓旦旦說過的打死也不會忘記的事物。如今,我也食言了。

這家旅館,是我曾經和他初次來到這座城市住的地方。

幾十年前,這家旅館門口掛著的另一個名字,名字記不清了,倒是布局大致相同,從前五六十元一天的價格現在變成了現在的好幾百。那時候從兜里掏出五十元的紙幣時還會心疼許久,紙幣在衣兜里被軟磨出了好多褶皺,賴在前臺和她砍價的時候是何等勇敢。

如今當前臺服務員說出價格的時候,我的臉上是不同那時的平靜,歲月安撫了我一直以來的焦躁與小氣。旅館現在不僅改了名字,還增加了許多新時代的元素,簡陋的前身早已留在從前。

幾十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和他蝸居在那間狹窄的屋子里,白熾燈讓冬天冒不出一點暖氣,我們裹緊了被子,依偎在一起說著我們的未來,我們說著將來我們會有一間有暖氣的屋子,一只黑白色相間的貓,一扇看得見海岸的窗戶,冬天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雪花掉進海面上片刻融化。

他說,堇子,等到海面上全是雪花,那便是我愛你的終結。

我知道,他對我的愛沒有終結。因此,不會有雪花蓋住海面的一天。

我那時候恬靜地回答他,好,等到那時候,我就跑到海面上堆一個和你一樣高的雪人,等到雪人融化掉,我就隨海而去。

隨海而去。真的沒有那么一天,他的愛在海面終結,我隨海而去。

夜色已深,我收拾好了一切,打開了床畔的臺燈。一片暖黃色的燈光泄在半個房間,溢出來我喜歡的顏色,溫暖且心安。

城市的燈光像是在告訴任何一個人這個世界上不止一個人這樣孤獨地活著,還有許多不相關的人,他們孤苦伶仃,他們四處流浪,而恰好有這樣的光,告訴孤獨,善待那些需要溫暖的人。他們終將被這樣的燈光指引輪渡生活的無味。

我想到了還在箱子里沒有取出來的盒子,那個紅棕色的禮品盒,像極了民國時期那些妖嬈的上海女人的梳妝盒。表面是一層渡漆的典雅的木制品,刻著一個穿著旗袍的優雅的女人。里層用黃色的布鑲得滿滿的,緊貼著內壁和底部,沒有隔層,我用來放一些零碎的東西。這個盒子是我十八歲的時候他送的生日禮物。里面裝滿了我幾乎所有的記憶,關于青春,關于愛情。

包括很多散列的信件,各種式樣的明信片,泛黃的照片,和一些可以佩戴的紀念品,我幾乎沒有佩戴過。

我想找到那封回信,那年楊韻樺給他的回信。我急切地尋找,終于在底部被我翻到,紙的邊緣被壓得很模糊了,田字形的折痕依舊很清晰。我平鋪著信件,在燈下仔細地閱讀一遍,又一遍,記憶又開始有些頭緒。

那日,回到教室的郁文在桌子抽屜里的狹縫里發現楊韻樺的回信后,本是陽光滿臉的他頓時局促忐忑。他拿著信猶豫了一會后,緩慢地拆開,果然是楊韻樺的字跡,跟她清秀的臉一樣的清秀的字,在白色的紙上開出花來。

我早知道他手里的信是一封拒絕信。

時間倒回到半個小時前,當我進教室路過楊韻樺座位的時候,她叫住了我。

寧堇子......

她頓了半晌。

聽到她輕喚我名字,我詫異地轉過頭去,看到她清澈的雙眼。

我帶著一絲輕快的語氣問楊韻樺,怎么了,楊妹妹?

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楊韻樺低聲懇求道,她的嗓音依舊溫柔似水,但是聲音低得差點聽不到。

什么忙?我干脆地問她。

你......你過來一下......離我近一點。她神秘地說。

她突然從抽屜里迅速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塞到我明顯的校服兜里,還不忘把鼓起來的衣服兜按壓一番,像是空的。

這是你給郁文的表白同意書嗎?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她。

她有點膽怯,把右手食指放在嘴角噓了一聲,示意我小聲一點,以防旁邊的同學們聽見,尤其是愛八卦的前排女生。

不是的,是......是......哎呀,你別問了,你給他就行了,謝謝你,寧堇子同學。她小聲地反駁我,但禮貌的語氣聽上去不像是一句反駁,倒像是她的風格,任何時候都是知性柔和的。

既然她不愿意說,我也不好細問,便準備轉身就走,她急忙拉著我的衣袖,用乞求的口吻說,你不能偷看哦,寧堇子同學。

面對這個純真的和我一般大的十六歲小女孩,我的內心竟然是極其羨慕,羨慕她的世界是如此美好,有人疼愛,有人喜歡,有人送情書,還長著一副乖巧清麗的模樣。簡直就是男生心中的夢中女神形象。

我在心底暗暗地想,一定是上帝造我的時候用的是劣質黃泥巴,而她的則可能用的是上好的進口黏土。

我對她認真地說,放心吧,楊妹妹,我會交給他的!并做了一個OK的手勢,臨走的時候還不忘對她微微一笑,以表示我的友善。

但是她沒有笑,默默地看著我回到座位把信塞到郁文的抽屜縫里,最后我還用兩本書壓在信封上面以防露出來一點尖角。直到我把信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到郁文抽屜里之后,楊韻樺才收回目光低頭繼續看她的英語單詞。

半個小時過去了,中午午休時間比較長,距離上課還有一刻鐘的時間。男生們通常都是踩著上課的鈴聲進教室,更懶散的時候甚至在老師進教室的同時以風一樣的速度沖進教室,沖到老師前面去,假裝泰然自若的樣子。

我開始坐立不安起來。

應該說是把楊韻樺的回信塞到郁文抽屜那一刻開始我就一直坐立難安。并沒有什么痔瘡之類的疾病困擾著我。

在離上課還有五分鐘的時候,我悄悄轉過頭往楊韻樺的座位看了一眼,發現她人不在座位上,大概是去廁所了。我懷著做賊一樣的心情,時刻準備著她隨時隨地走進教室后的防范。我伸出去的手在空中發顫,心跳也忐忑起來,我正在做的似乎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

那封剛剛放進去的信被我快速拽了出來,被我以兩秒鐘的時間藏在本身很寬的衣袖里。然后我慢吞吞地收回手去,像個沒事兒人一樣。環顧了一下四周之后,確定沒有當事人在場,我便放心大膽地趴在桌子上,以一種假寐的姿勢在桌底小心翼翼地把那封信拆開,以最快的速度閱讀著那些流暢的整潔的字,比平時做語文的閱讀理解還要快。

看完那封信,我趕緊折疊回原來的樣子,田字形是最簡單方便的方式,恰巧楊韻樺是這樣折起來的,省事了許多。我把信放回到原來的地方,不留任何蛛絲馬跡,也不會被楊韻樺和郁文發現。

我心里樂得開花,強烈的愉悅感像是經過了久久壓抑后獲得的一種自由,這個釋放的過程占據著我浮亂的心。

于是我一身輕快地站起身來向窗外的走廊走去,盡管那個時候距離第一道上課鈴聲響起還有兩分鐘,我還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悅,決心去走廊待一會直到郁文先進來為止。同時也是為了洗脫我的“犯罪嫌疑”。

等到上課鈴聲響起,我看到一行人從樓梯間里悠閑地走來,其中一個個子高高的帥氣男生就是郁文沒錯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們真的會踩點進教室,不遲不早,比上課鈴聲還準時。我不由得在心里夸贊了他們一番,羨慕他們與學校斗智斗勇的時間運營技術如此優秀。

等到郁文從我身旁路過的時候,我看到他往我這邊緩緩看了一眼,隨后就收回目光徑直走進教室。他一定在心里納悶我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站在走廊上,以往的這個時候我應該在座位上拿出書本整齊地坐好等待老師上課。

等到最后一道上課鈴聲響起,我才急匆匆地小跑著從后門悄悄鉆進教室。為了避免吸引過多的目光,我刻意加快了自己的腳步。

回到了座位上,我看到郁文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狀態,像是丟了魂一樣。我順勢收斂了臉上的洋洋灑灑,假裝面無表情地問他,郁文,你怎么愁眉苦臉的,丟東西了嗎?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我看到他放在課桌下的雙手緊握著,在拳頭中間那封楊韻樺的回信赫然露出了一個邊角,白色的紙張跟手上淡黃色的膚色比起來愈加刺眼。

沒想到他這么快就發現了那封信,我還用了兩本書壓著的。其實在放信的時候我也偷偷做了手腳,我故意把那封信的邊角露在外面,讓郁文會在第一時間發現這封來自他心儀的女生的斷腸信。

我問郁文,你手里的白色東西是什么?

他還是沒有搭話,而是加大了握緊雙手的力度,我仿佛聽到那張寫著楊韻樺字跡的紙在他的手心里發出撕裂的翕疏聲。

見郁文毫不領情我的關心,我竟然憤怒地從他手里搶過那張紙,在桌子底下的緊靠的雙膝上攤開來,我仔細又讀了一遍。

果然,是一封拒絕信,禮貌的拒絕信。在收到了郁文那封莫名其妙的情書后,楊韻樺確實被信中優美的文筆和誠摯的情感感動了。所以她決定擬一封回信,以此來回饋情書里的真情實感,那是她收到過的亂七八糟的情書中寫得最出色的一封,她的內心似乎已經動搖了。

但她還是在信里委婉地拒絕了郁文的告白。楊韻樺這次的拒絕顯得十分局促,沒有一絲因去掉了生活中不必要的雜物而產生的快感,要是換作以前,她一定會長舒一口氣,然后繼續埋頭看單詞。

楊韻樺在郁文進教室的那一刻起就開始關注他的一舉一動,她假裝在看單詞,實際上目光早已越過那本英語書的上沿不知不覺間落在了郁文身上。

她在留意郁文看到回信后的反應。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她的心里似乎對這個能寫出美好情書的男孩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楊韻樺看到郁文一眼就從抽屜里發現了那個信封,迫不及待地拆開一直到看完??赐晷藕?,郁文坐在座位上走神良久,楊韻樺才悄悄收回目光,開始聽老師講課,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郁文的一切表現攬進眼里。

她不斷在心里警醒自己,要六根清凈。她不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表白,即便寫情書的那個人是她喜歡的人也不例外。她總是對自己狠,她把讀書背單詞看作是她唯一的任務,當感情來臨時也會義無反顧地拋棄。

就是這樣一個狠角色拒絕了郁文這個帥得不可方物的多情人。這對于我來說卻是一個好事情。

最終我還是決定從表面下手安慰一下身旁這個情竇初開的同桌,他在經歷愛情的微創后一蹶不振的樣子是最可怕的。我不希望他為他喜歡的女生情緒低落,

我跟他承認錯誤,假裝很誠懇地說,都怪我沒有幫你把情書寫好,要不然她早就答應你的表白了。

他冷哼了一聲,表示對這樣表面的安慰嗤之以鼻,懶得做出損我的舉動來。但我最后還是用了一句老生常談的詩來緩解一下他那悲傷的情緒,我認真地勸他,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野草。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是有誠意的,畢竟我也不知道這個很少將飽滿而又隱秘的情緒公之于眾的郁文到底有多喜歡楊韻樺,就連當初的表白也是突如其來的,更不知道郁文到底喜歡楊韻樺什么。

問過好幾次他都不說,他說那是他的秘密??墒撬B他初中時期喜歡的那個長發女生的事都會告訴我,他說他那時候天天往那個女生座位上看,看到她的長發企及纖細的腰部,看到她經常穿著白色紡紗的連衣裙,像極了電視里的某個明星。還不是因為她那頭柔順的深黑色的頭發,撩人的樣子。

后來那個長發女生跟學校的一個老師結婚了,初中畢業就把婚事辦了,老師不久后也從學校辭職,到某個不知名的小鄉村里當起了教務主任。從此長發女生也沒了消息,郁文的內心也平淡了許多,跟我說起她的時候語里帶著戲謔性的嘲諷一般,他說,從那以后他就再也不喜歡長發女生了,像是會與全世界失聯一樣,連頭發的黑和直都是假的,哪有什么喜歡與愛。

是啊,所有的歡喜其實都是可有可無的,甚至隨時可以消失。每一個階段的情感都是溢于言表的,假若它們是真實的,卻在往后的記憶里一直在變化,我們對它們的理解隨著我們所經歷的人情事故不斷升華,蒸發。假若它們是假的,卻在某個時空里真實存在過,包括時間地點,人物背景。

那大概就是往事。

我想郁文喜歡楊韻樺也是有理由的,比如沒有不喜歡的長發,沒有不喜歡的浮夸,她至少是乖張溫柔的。

記不清是在哪一天我鼓起勇氣問郁文,你真的對楊韻樺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嗎,是跟對我的不一樣那種嗎?

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輕微地蠕動著嘴唇,注視著前方,認真思考的樣子。他小聲而青澀地和我說,是啊,那是一種特殊的情感,跟所有人都不同,我喜歡她是認真的!

所有人當中,也包括我嗎?這句話我在心里憋了好久,最后還是沒有問出口。他已經給了答案,我還希冀什么呢。

雖然最后郁文遭到了楊韻樺的拒絕,倒也是合情合理的,在這個不生長面包只生長愛情的的年紀,面包固然是重要的。

比如現在的我們努力讀書,考好每一場試,做好每一套題,只為確定我們的未來是有食物填飽肚子的,我們不至于饑餓,貧瘠,一無所有。因此,我們學會了循序漸進的擱淺。

于是看似平淡的歲月衍生了許多不動聲色的喜歡與愛,不張揚,不肆虐。

郁文經常去學校的超市買一些牛奶和火腿腸之類的零食回來,牛奶是粘稠的,火腿腸是雙匯的,一式兩份分好放在我的桌面上。

學校超市的東西往往比市面上的價格貴一些,只有足夠有錢的人才去那里買吃的,再者就是逼不得已有生活用品急需要用的時候才去那里買。只要我們看見誰懷里抱著一大堆零食回教室,就會過去唏噓一番,取笑他們說真是有錢啊,居然敢去超市下血本!與此同時七手八腳的就開始從那人懷里搶東西撕開來吃。

那個時候我們對有錢這兩個字的概念很隨意,隨口可說的那種,無論是在消費還是餓肚子的時候。

不舍得花錢的住校生時常把自己需要買的物品用一張紙條寫好,趕在早上或是下午放學鈴聲響后沖到班級里僅有的幾個走讀生面前去,專挑老實好說話的,笑嘻嘻地拜托他們回學校上課的時候買回來,又是鞠躬又是作揖。

每次這幫任務繁重的走讀生回學校的時候書包里都會塞滿了各色各樣的物品,常常在校門口引起保安室的保衛叔叔們謎一樣的凝視。但是他們早已經在保安那里混得風生水起了,偶爾會趁沒人的時候孫子似的遞過去一支煙,高中生眼里最貴的煙。

沒想到一向低調的郁文也會去學校超市買。我忽而想起他那權勢稍大的公務員父親,工資應該也很高吧,以及在南桐一中當副校長的母親。他們家確實不差那點錢。

我的心里閃過一絲自卑,跟他的家境比起來,我完全就是萬幸中的不幸啊。

要不是當初因為他那四百多分的中考成績,他也不會來到南桐七中。聽說當時他母親已經把他安排在了南桐一中最好的班級,是他自己不愿意靠母親那層特殊的身份去一中,赫然決定來到離家不遠的南桐七中。

這里是新設的高中,也是認識他父母的人數最少的學校。郁文好像并不愿意別人知道他的家庭,他行為低調,行事也謙和有禮,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大家公子的一身痞氣。

課間二十分鐘休息的時候,因下過雨路很滑的緣故不用跑早操,我趴在桌子上準備睡覺。正要睡熟的時候突然被一陣稀疏的聲音吵醒,那是垃圾零食相互摩擦發出的嘈雜的聲音,模糊之間我聽見它們就那樣直直地砸在我的桌子上,聲音不大,但是通過桌子這個固體傳播之后讓我的耳朵一陣生疼。

我略微憤怒地立起身來,撞到郁文拋完東西后雙手撐在桌沿上看著我昏昏欲睡的雙眼。

我嚇了一跳,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他本就一米七八的大高個還直直地站著,那副居高臨下的氣勢像一股穿堂風一樣讓人無所適從。最后又擺出一副極力討好我的樣子。

他笑嘻嘻地說,寧堇子同學,待會能不能幫我把其中的一份零食給楊韻樺?為了犒勞你,我買了雙份,有你一份呢。

我生澀的臉上擠出一個笑臉,局促地扔向他。內心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才能解我剛才美夢被破壞的恨。

他仍舊保持著這個高難度姿勢站在我面前,春光滿面的樣子像是吃錯了藥,我感覺今天的他跟往常不太一樣。

我俯視著他,又回頭來看了一眼擺在桌子上的兩瓶牛奶和兩根我最喜歡吃的玉米味的火腿腸。他倒還是有點良心,知道買雙份的。

把視線從零食上移下來的我隨后大聲地對他說,郁大少爺,您有什么話能不能坐下來好好說,您這樣怎么討好我啊!

他忽然意識到我可憐的一米五五的身高,急忙弓著身子,降低了水平線,致力與我等高。

他弓下身來的時候還不忘用右手摸摸我半長不短的頭發,故意把我頭頂的頭發弄得凌亂,我假裝不知道。

寧堇子小姐,小的不懂事,惹怒了您老人家,給您道歉。他溫和地說。說著就把他嘴里吮吸著的一大瓶津威遞了過來,在我的眼前來回晃動著說,這個交易怎么樣?

他邊說邊看向那堆零食。我知道他說的不是他喝過的津威。

我裝作一副滿臉嫌棄的樣子,連忙推開他那晃動的手?;蔚梦倚臒┮鈦y,我真怕我隨時答應他。

你要是還想你的楊妹妹吃到你親自買的東西,就給我老實點,不然我就吃掉雙份了!我以要挾式的語氣對他說。

他立起身子一下子就回到座位上坐好,讓我以為是老師進了教室,竟然也跟著緊張起來。直到我正襟危坐了一會后發現沒什么動靜,沒有聽到同學們一陣呼啦啦翻書的聲音以及搬凳子坐好的聲音,我才知道原來是我的命令已經湊效了。

空氣似乎略帶著一絲尷尬,畫面太安靜了,要是讓他看出來我在老師面前膽小如鼠的樣子,肯定又會拿這樣的把柄來嘲笑我好久。

但是我后來的佯裝已經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一覽無余。他嘻嘻地笑了一聲,轉過頭來對我說了一句,想不到你是這樣的寧堇子啊,還蠻可愛的!

他剛說完,我的手掌已經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啪的一聲很是響亮,引得前面的同學轉過頭來看了一眼,他們肯定以為是郁文看小說被班主任抓住了正在挨揍。

最后我還以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瞪了一眼郁文,警示他以后在我面前低眉順眼一些。

我不是一個溫柔的女孩子,一向性格暴躁大大咧咧,對待同桌可謂是心狠手辣,能動手絕不動口。一切能用武力解決的問題就不要文縐縐地用語言贅述。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這樣,可以說是不大得體的了。

后來我多看了幾眼那兩瓶牛奶,寫著一個我并不熟悉的名,純甄,要不是那個甄是甄子丹的甄,我或許還不認識那個字。聽著有點熟悉,好像是經常在電視上打廣告,一位女明星喝過之后就露出一片享受的笑容,顴骨挺得很高,很好喝的樣子,最后加上一兩句廣告語。

直到后來從校外的一個超市路過的時候看見門口的立柜式冰箱里擺了整齊的一排的同樣的牛奶,上面標價是零售價六元一瓶。

看到了標價后的我一臉震驚,想不到那么小小的一瓶牛奶竟然會賣出天價。我從來沒有喝過這么貴的牛奶,就連很少喝的奶茶都是三塊錢的雙皮奶不另加奶。我承認我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稚嫩的守財奴。

為了楊韻樺,郁文可以不在意那六塊錢一瓶的純甄,而自己寧愿喝一塊錢一瓶的津威。

當我把郁文買的零食送到楊韻樺面前的時候,她笑著搖頭拒絕了。

她說,寧堇子同學,你告訴他以后不用破費給我買零食了,我一日三餐就足夠了。

最后還不忘加上一句:我并不想因此而改變我的飲食習慣。

這個閉門羹讓我莫名高興起來,但是還得假惺惺地勸她收下。

我裝出一副失落的樣子對她說,楊妹妹,你就收下吧,他現在只把你當妹妹看待,你就當是多了一個哥哥的關懷吧。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嘴巴抽風說出這樣一句沒有考證的話來,我在心里祈禱待會郁文不會扇我。

是......是真的嗎?楊韻樺難以置信地問我。

我使勁地點了點頭,說,是真的,一點兒也不假。

她開始怏怏不樂起來。還是不肯接受這些來自郁文的零食。她似乎在思考著什么,有什么心事困擾著她。我從她游離的眼神里清晰地看出來。

直到我跟她說那封情書是我寫的,是我跟郁文打賭開的一個玩笑而已,為了彌補郁文的冒失,郁文給她買了道歉的美食,希望她能接受他的歉意。

我看到楊韻樺的眉峰一皺,她一定是相信了我的謊言。

情書是我寫的不假,但是我跟郁文沒有打賭開玩笑。

在我殷切的軟磨硬泡下,楊韻樺最后決定收下來自郁文的零食,她說,謝謝你,寧堇子同學,但是我不希望你們再拿我來開玩笑了,情書比賭約更重要。

楊韻樺落寞地接過我手里的牛奶和火腿腸,眼睛里泛著熹微的光。我見她隨意塞在了抽屜的某個角落,從容的樣子姣好圓滑,讓人印象深刻,贊許有加。

至于后來她吃沒吃,我就不知道了。興許是扔掉了,興許是喂了教室樓下小池塘里的黃的黑的小金魚。

回到座位上,郁文焦急地問我跟楊韻樺說了什么怎么會那么久。我說,我和她說你現在只是把她當作妹妹,她才接受了你買的東西。

我以為郁文會很生氣。

他迫切地問我,那她接受當我妹妹了嗎?

我嗯了一聲點點頭。

沒想到他很開心地夸我這件事情想得太周到了,說他以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給楊韻樺買東西了。當然是以一個假哥哥的身份。

我苦笑了一聲,沒有人看見。竟不自覺地感到一絲累乏,便趴在桌子上睡去。

不止郁文,連我看到楊韻樺也頓覺賞心悅目,那是一種屬于對女性的欣賞。她怎么總是那么惹人注目呢,像一束雅典娜的光環,是英語老師欽點的科代表,是每次領著同學們晨讀英語的首選人物,班主任經常當眾夸她學習認真,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好楷模。

剝開她學習上的這層光環,她還有一副驕人的長相。白凈的皮膚均勻地鋪展在全身,臉的棱角微微泛著紅,不化妝不打腮紅也一樣好看,最喜人的是她那粉嘟嘟的櫻桃小嘴,像是涂了一層淺淺的蜜粉一樣自然而然。

從那以后,被拒絕過的郁文和楊韻樺之間沒有了那層隔紗一樣的尷尬,或者說是被隱藏起來了。我不再是他們之間的傳話筒,郁文后來去超市買的東西仍舊是兩份,一份還是給我了,而另一份他親自拿去給楊韻樺,他靦腆的樣子像是見丈母娘一樣。

每一次楊韻樺都是笑著拒絕,但是不知道郁文哪來那么大的膽子,竟然硬塞給了她,然后快步走掉,頭也不回。自然也不知道楊韻樺在他走后將他買的東西悄無聲息地放到了抽屜里。

至于那時候楊韻樺為什么會給郁文回信,就無從得知了。比起以前那些追她的人寫給她的情書,郁文寫的簡直是出類拔萃,輕松奪冠。要是換作以前,楊韻樺如果收到了不喜歡的人給她寫的情書,她看也不看就直接扔掉。那些苦苦等待她回應的男生的心最后都石沉大海。但是對于署名郁文的情書,她會親自回一封好幾行的拒絕信,竟然不是以那些一針見血的理由為搪塞。這已經是相當奇妙的了,所幸是除了我們三個人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楊韻樺從來不會回信,連拒絕都懶得說。直到她收到了那封署名郁文的情書,她的眼睛里充滿了光亮,她仿佛感受到了愛情的美妙。但最后還是被她扼制了,她只要一觸碰到這些微妙的情感就會說服自己英語單詞比愛情快樂得多。

我沒有像她和郁文一樣收到過很多情書,但收到的每一封都會仔細看,然后開心好久。我最后會給對方回一封很長的莫名其妙的信,說白了就是寫一封很長的回信去安慰那個寫信給我的男孩,雖然結果都是我不喜歡你,希望你好好學習,有能力愛人的時候再出來甜言蜜語之類的隱晦的話。順帶連我自己也安慰了,那些人當中不乏優秀出眾的人,而能讓我心動的,卻總也沒有出現。

沒有一封情書能打動我。

情書就像是青春的一首歌,有的人唱的離別的驪歌,有的人唱的是蒙古一家人唱的吉祥三寶,有的人唱的是信樂團的死了都要愛。我唱的是莫文蔚的慢慢喜歡你,一翻歌單,就過去了許久,久到連情書的邊緣都揉成了碎渣,而我還在燈前細數那些若有似無的昨天。

旅館的燈會發出比室內溫度稍高一點強度的光,與潮濕的天氣氛圍不算融洽,倒是烘干了我濕潤的發絲,以及發霉一樣的過往。我收起當年那封楊韻樺給郁文寫的回信,卻不知道它怎么到了我的手里,躺在我的盒子里不見陽光,空氣,和水。

我又搜刮了一遍瘦弱的記憶,忽而想了起來。

那天我從郁文手里搶過來看了信之后,就攤在了上節課就翻開的語文書上,立即湊過去安慰他,拍著他的肩膀說了一席話,等我們還沒有走出這個話題的時候,該死的物理老師米斯特張居然提早來上課了。我隨手就把語文書合上塞進了抽屜里,對那封壓彎了信全然不知。直到后來期末復習的時候,我才發現它就一動不動地卡在了書縫間。

在我還和郁文還是同桌的那段時間,他找過好幾次那封信,還三番五次問我有沒有看到,最后都在我無奈的搖頭中告終。我瞪大了眼睛凝視著他說,怎么可能在我這里,我為什么要藏著你的信,你們倆還不夠我惡心的呢!說完就很生氣地趴在了桌子上不想理人。

郁文沒想到我會這么憤怒,不敢搭話了,又繼續埋頭找,把他抽屜里的所有書都抱出來一本一本地翻開,憑空用力抖好幾下都沒有從書里邊掉出過什么,然后那些書像死老鼠一樣被他扔在一邊。

他絕望地看著我,再膽怯地問我一遍:真的沒有在你那嗎?你好好想想。

這次我倒是心平氣和地對他說:要是在我這里你找到了我給你洗三年襪子怎么樣!

他回頭想了一下我藏他的信也沒有理由說得過去呀,然后就在嘴里嘟囔了一句:說不定是不小心掉在地上被值日生給掃走了呢,真是的,沒看見地上的信嗎?

他在嘴邊不停地抱怨著。聳拉著頭仔細回想著最后一次觸碰到那封信的情景,都無果。從那以后他就再沒有再找過,我們也沒有再提。

直到我再次看到它,在我的語文書里,那時候郁文已經不是我同桌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阿拉善右旗| 合作市| 麻栗坡县| 邵阳县| 米林县| 神木县| 周至县| 乌兰县| 岳阳县| 泾阳县| 老河口市| 绍兴市| 盐亭县| 平陆县| 广水市| 铜山县| 兴隆县| 西和县| 龙泉市| 邹平县| 延庆县| 洛扎县| 虎林市| 噶尔县| 蕉岭县| 湄潭县| 麻城市| 工布江达县| 阿拉善盟| 庄河市| 鹤峰县| 平阳县| 盘山县| 温州市| 施甸县| 开鲁县| 南宁市| 江山市| 凌海市| 分宜县| 杭锦后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