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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兩個月前拜倫·亨利和娜塔麗·杰斯特羅的相遇很能說明拜倫的性格。他像是被一陣狂風吹到娜塔麗身邊的。

拜倫跟他的父親很不一樣,他做事一向漫無目的。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逐步避開海上童子軍、塞文海軍學院以及其他可能導致他從事海軍事業的一切。然而,他也無意從事其他職業。他的學業成績一般都很差,他很早就學會了一種游手好閑的出色本領。他有時發起狠來,也表現出他有能力考幾個“A”,或者裝配一臺性能很好的收音機,或者從廢品店里弄一輛汽車來讓它重新開動,或者把一臺壞了的機油加熱器重新修好。他這種裝修機器的才能是他父親和祖父家傳的,但他不久就對這種修補的工作感到厭倦。而他的數學又不好,沒法兒考慮學機械工程。

他也有可能當運動員。他身體矯健,比外表看起來要強壯得多,但他不喜歡學校運動員在飲食和集體活動方面的死板規定,他自己雖然喝了不知多少加侖啤酒,腰圍卻絲毫沒有增加。在哥倫比亞大學(他之所以能進這個學校,只是因為他贏得了接見他的人的歡心,他智力測驗的分數很高,以及他不是紐約人),他只做到沒有因成績太壞而被開除。他喜歡到他所參加的學生聯誼會里去散散心,或是玩紙牌賭錢,或是把一些舊小說看了一遍又一遍,或是談論姑娘們并跟她們胡鬧。他喜歡擊劍,覺得這項運動挺適合他的獨立精神和強壯體格。他要是受更多的訓練,準能成為全國大學生擊劍比賽的決賽選手。但訓練使他膩煩,不合他懶散的性格。

他在三年級時選修了美術,運動員們一般都選修這門課程,據說從來沒有人不及格。但是,拜倫·亨利在期中考試時卻沒有及格。他從來不做作業,又缺了一半課。盡管這樣,他考的劣等成績還是使他吃了一驚。他謁見了那個教授,告訴了他自己的想法。那教授戴著一副綠眼鏡,腦袋微微有點兒禿,耳朵上長著毛,原是一個意大利文藝復興迷。他倒挺喜歡拜倫。談話時,拜倫偶爾提到對萊奧納多即萊奧納多·達·芬奇(1452—1519),他和波堤切利(約1445—1510)都是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和波堤切利的一些看法,說明那幾節課他沒有白上,跟那些在班上打瞌睡的魁偉學生大不一樣。他們倆成了朋友。這是拜倫·亨利一生中頭一次和知識界人士交朋友。他成了文藝復興的狂熱信徒,像奴隸似的重述著教授的見解,大學畢業時考試成績很優異,還改掉了喝啤酒的嗜好,一心想在將來教美術。他計劃在佛羅倫薩大學當一年研究生,取得藝術碩士的學位。

但在佛羅倫薩待了沒幾個月,拜倫的熱情就冷了下來。十一月的某個雨夜,他忽然對周圍的一切厭倦起來:他租住的房間俯視著混濁的阿爾諾河,骯臟不堪;大蒜氣味和下水道的臭味使他惡心;在外國人中獨居使他煩悶。他寫了封信給他的朋友,說意大利繪畫太花哨、太傷感,而且畫的都是什么圣母、圣嬰、圣徒、光輪、耶穌釘死在十字架上、耶穌復活、綠色的死了的救主、會飛的有胡子的耶和華,等等;說他寧愿選擇像米爾和克里那樣的現代畫家;又說繪畫不過是室內裝飾,他對這一行其實并不感興趣。他潦潦草草地寫了好幾頁,表達了他那種陷入絕境的心情,隨即把信發出,自己動身到歐洲去到處游蕩,把學業和畢業文憑一股腦兒丟在腦后。

他回到佛羅倫薩后,收到了教授寫來的一封鼓舞他的信。

 

……我不知道你將來會成什么樣的人,顯然藝術不是你真正的愛好。我認為,讓你集中全副精力學一門課對你是有好處的。只要你能去掉那種麻木不仁的心情,從事某種真正能使你感興趣的事業,你還是會有遠大前程的。我是一個老交通警,站在這個角落里指揮交通,看見許許多多雪佛蘭和福特駛過。偶爾也有一輛凱迪拉克駛過,我見了絕不會認不出來。只不過現在這一輛凱迪拉克的機器發生了嚴重的故障。

我已經寫信給住在錫耶納郊外的埃倫·杰斯特羅博士,談起了你的情況。你當然也聽說過他。他寫了《一個猶太人的耶穌》,弄到不少錢,終于擺脫了悲慘的學院生涯。我們過去在耶魯大學是朋友,他對年輕人的確循循善誘。去找他談談吧,并代我向他問候。

 

這就是拜倫登門拜訪杰斯特羅博士的原委。他乘公共汽車去錫耶納,路程是三個小時,順著一條有車轍的險峻山道往上行駛。這個怪誕的小鎮他以前去過兩次,鎮上全都是紅色的城樓和雉堞以及彎彎曲曲的狹小街道,中央是一座華麗的、有斑馬一樣斑紋的大教堂,坐落在小山頂上,周圍是一片綠色和棕色的托斯卡納葡萄園。使這地方著名的,除了他特地來研究的那種仿拜占庭教堂藝術,還有一年一度的賽馬,這種賽馬據說有它自己的特點,但拜倫只是道聽途說,不曾親眼看見。

乍看上去,坐在藍色舊敞篷汽車駕駛座上的姑娘并不怎么惹人注意:鵝蛋臉,膚色很黑(所以起初他以為她是意大利人),深色的頭發,戴著一副極大的墨鏡,一件敞領白襯衫外面罩著一件深紅色運動衣。她旁邊坐著一個金頭發男子,穿著一套白條子的黑西服。他正舉起一只又長又白的手放到嘴上,蓋住一個哈欠。

“嘿!是拜倫·亨利嗎?”

“是的。”

“坐到后面去。我是娜塔麗·杰斯特羅。這位是萊斯里·斯魯特。他在我們駐巴黎的大使館工作,這會兒來看望我的叔父。”

拜倫也不怎么引起這個姑娘注意。娜塔麗·杰斯特羅從墨鏡里看見的,是一個瘦長的吊兒郎當的男子,一看就知道是美國人,濃密的棕色頭發里夾著幾星紅色。他背靠著大陸旅館的墻在曬太陽,抽香煙,兩條腿懶洋洋地交叉在一起。淺灰色上裝、黑色運動褲和一條栗色領帶,看上去略微有點兒像阿飛的樣子。頭發下面的額頭很寬闊,長長的尖下巴很瘦,臉色很蒼白。他的模樣完全像一個混文憑的大學生,但外貌相當漂亮。這樣的人,娜塔麗在少女時代揮手趕走總有十幾個了。

汽車彎彎曲曲地穿過兩旁有歪歪扭扭的深紅色老房子的狹窄峽谷,向郊外駛去。拜倫問起斯魯特在大使館里擔任什么工作。這個外交人員回答說,他在政治部門工作,目前正在學習俄文和波蘭文,希望將來能調到莫斯科或者華沙去。斯魯特坐在汽車里看上去個子非常高,后來拜倫發現他自己的個子要比斯魯特高,這個外交官身軀很長,但兩條腿不怎么長。斯魯特厚厚的金發生得很高,顯出高高的額角和瘦瘦的棕紅色臉龐;無邊眼鏡后面的一對淺藍色眼睛很敏銳,炯炯有神;薄薄的嘴唇一直緊閉著,仿佛在下決心似的。一路上,他老是把一只黑色大煙斗捏在手里或者叼在嘴里,但并不抽煙。拜倫忽然覺得,外交工作可能很有趣,使你有機會旅行,冒險,跟一些要人見面。但斯魯特一提到他是獲得羅德獎學金羅德獎學金是英國殖民者塞西爾·約翰·羅得斯(1853—1902)所設,保送英、美等國學業成績優異的學生去牛津大學學習兩到三年。的學生,拜倫就打定主意不再談這個話題了。

杰斯特羅住在一座黃色的灰泥別墅里,別墅坐落在一個陡峭的山坡上,可以清楚地望見大教堂和錫耶納紅色的城樓和瓦屋頂。從市鎮坐汽車到這里大約需要二十分鐘。拜倫急煎煎地跟在那個姑娘和斯魯特后面,穿過一個筑有花壇的花園,花園里到處是沾滿黑色污漬的塑料雕像。

“呃,你們來啦!”杰斯特羅說話的聲音很高、很神氣、很不耐煩,發r音的時候略帶點兒外國口音。

他們走進一個長長的、有橫梁的客廳,拜倫頭一眼看到的是兩樣東西:一幅很大的肖像畫,占了一堵墻的極大部分,畫的背景是一片金色,畫上的圣弗蘭西斯穿著紅袍,張著兩臂。在房間遠處的一張紅綢臥榻上,坐著一個有胡子的小老頭兒,穿著一身淺灰色衣服,看見他們進來,就看了看表,站起來,咳嗽著向他們迎來。

“這是拜倫·亨利,埃倫。”那姑娘說。

杰斯特羅伸出兩只又小又干癟的爪子似的手,握住了拜倫的手,用銳利的、帶點兒遲疑的目光打量著他。杰斯特羅的腦袋很大,肩膀很窄;老年人的帶斑疤的皮膚,淺色的直頭發,一只大鼻子因傷風而變得有點兒紅,修剪得很整齊的胡子已經完全花白了。“哥倫比亞大學一九三八年畢業,是不是?”

“是的,先生。”

“嗯,請進來。”他先往房間里走,邊走邊扣上他那件雙排扣上裝的紐扣。“上這兒來,拜倫。”他拿起一只很重的水晶酒壺,拔掉玻璃蓋,小心翼翼地把琥珀色的酒倒在四只玻璃杯里。“喝吧,萊斯里,娜塔麗。我們一般白天不喝酒,拜倫,不過今天是一個好日子。”他舉起酒杯,“為拜倫·亨利先生干杯,祝他痛恨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卓越成就。”

拜倫哈哈大笑:“米蘭諾博士信里是這樣寫的嗎?我要干這一杯。”

杰斯特羅呷了一口,放下酒杯,看了看表。拜倫看出這位教授急于吃午飯,就像喝黑麥威士忌似的把杯子里的雪利酒一飲而盡。杰斯特羅高興地笑著嚷道:“啊!一、二、三,好孩子!來吧,娜塔麗。萊斯里,把你的那杯酒帶到飯桌上去吧。”

吃的是便飯:先是蔬菜和白米飯,隨后是干酪和水果。餐具是精致的古老瓷器,栗色的和金色的。一個頭發花白的矮小意大利婦女遞送食物。餐廳里的高大窗子開向花園,可以望見錫耶納的景色。從窗外瀉入蒼白的陽光,還吹來陣陣涼風,一直吹到飯桌上。

大家剛坐定,那姑娘就問:“你為什么要反對意大利文藝復興,拜倫?”

“說來話長。”

“講給我們聽聽。”杰斯特羅用一種像是在教室里講話的聲音說,還把一根拇指擱到微笑著的嘴邊。

拜倫猶豫了一下。杰斯特羅和那個拿到羅德獎學金的外交官使他感到不安。那姑娘更使他心煩。她取下墨鏡后,露出來的眼睛又大又黑,微微往上傾斜,放射出勇敢和智慧的光芒。她的臉很瘦,嘴巴大而柔和,橘色的唇膏涂得略顯濃一點兒。娜塔麗用含譏帶諷的神氣望著他,仿佛已經斷定他是一個傻瓜,而拜倫還不至于傻到看不出這一點。

“也許我研究得過了頭,”他說,“我開始研究的時候心蕩神馳,到最后卻像被澆了盆冷水似的,心灰意懶。我看出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有不少的確是光輝燦爛,但在天才作品中,也摻雜了許多徒有其名的垃圾。我最反對把異教和基督教混在一起。我不相信大衛長得像阿波羅,或者摩西長得像朱庇特,或者圣母馬利亞像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的情婦,膝上放著一個借來的嬰兒。也許他們不得不把《圣經》上的猶太人畫成當地的意大利人或者假希臘人,可是——”拜倫頓了一下,看大家的樣子仿佛都很感興趣。“瞧,我并不認為我剛才發表的那通意見是什么重要的批評。我揣摩它恰好說明是我自己走錯了道路。可是,這一切跟基督精神又有什么關系呢?就是這一點叫我惱火。假定耶穌回到人間,去參觀一下烏飛齊宮烏飛齊宮在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建于十六世紀,收藏了世界各國名畫。或者圣彼得大教堂,他會覺得怎樣呢?就是您書中描寫的那個耶穌,杰斯特羅博士,那個來自山溝溝里的理想主義者、可憐的猶太傳教士,我心目中的上帝就是那個樣子的。我父親是一個篤信宗教的人,我們在家里每天早晨得讀一章《圣經》。哼,要是耶穌去參觀了,他根本就想不到這類玩意兒跟他自己和他的教義有什么關系。”娜塔麗·杰斯特羅一直瞅著他,露出幾乎像母親一樣的慈愛笑容。他猛地對她說:“好啦,你問我為什么要反對意大利文藝復興,我已經回答你了。”

“嗯,這是一種觀點。”她說。

斯魯特的眼睛在鏡片后面閃閃發亮,他點了煙斗,一邊抽煙一邊說:“別妥協,拜倫,有人同意過你的觀點。它的正式名稱叫‘新教’。”

“拜倫的基本論點是正確的。”杰斯特羅博士和藹地說,輕輕地彈著他的幾根短小的指頭。“意大利文藝復興是藝術和思想的旺盛時期。拜倫,當時之所以發生這種情況,是因為異教和希伯來精神——用基督教的話來說——不是彼此敵對,而是在短期內共同繁榮。那是種雜交,不錯,可是某些雜種往往比父母更強壯,你知道,騾子就是證明。”

“不錯,先生,”拜倫說,“可是騾子不能傳宗接代。”

娜塔麗·杰斯特羅臉上閃過一種既覺得好玩兒又覺得吃驚的表情,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睛向萊斯里·斯魯特瞟了一下,又回到拜倫身上。

“說得好,正是這樣。”杰斯特羅高興地點了點頭,“文藝復興的確不能生育,它自己衰老死亡了,讓異教和希伯來精神各走各的不朽道路。可是這頭騾子的尸骨目前是人類文化中最寶貴的遺產,拜倫,不管你目前為了揭露它,對它是多么厭惡。”

拜倫聳聳肩。萊斯里·斯魯特說:“你父親是牧師嗎?”

“他父親是海軍軍官。”杰斯特羅說。

“真的?哪一部門?”

拜倫說:“嗯,他這會兒在作戰計劃處。”

“老天爺!作戰計劃處?”杰斯特羅裝出一副滑稽的吃驚樣子,“我真不知道。有聽上去那么可怕嗎?”

“先生,每個國家都在太平時代擬訂各種理論上的作戰計劃。”

“你父親是不是認為戰爭快要爆發了?”

“我是去年十一月接到他最后一封信的,他沒有提起戰爭。”

另外三個人交換了一下異樣的眼色。斯魯特說:“他在家信中會提起這類事嗎?”

“他可能要求我回家。他沒有提出這要求。”

“很有意思。”杰斯特羅博士說著,有點兒自鳴得意地向斯魯特咧嘴一笑,一邊搓著他的兩只小手。

“事實上,我認為戰爭快要爆發了。”拜倫說。這句話引起一兩秒鐘的沉默和更多的眼色。

杰斯特羅說:“真的嗎?為什么?”

“嗯,我剛從德國游歷回來。你光看見軍裝、檢閱、操練、軍樂隊。不管你乘車去哪兒,都能遇見滿載著兵士的軍車,以及裝運大炮、坦克的鐵路列車。有時一些列車長達兩英里。”

“可是,拜倫,希特勒正是靠炫示武力,才贏得奧地利和蘇臺德的,”杰斯特羅說,“而且不放一槍。”

娜塔麗對拜倫說:“萊斯里認為我叔父應該回家,我們已經爭論三天了。”

“我明白。”

杰斯特羅拿了把象牙柄的小刀,用老年人慣用的一本正經的姿勢削著梨。“不錯,拜倫,我像騾子那樣固執。”他用這個詞顯然出于無意,因為他緊跟著就咧嘴一笑,加了一句:“恐怕是我這個人也有點兒‘雜’的緣故吧,我揣摩。這是一個舒服的住所,也是我現在唯一的家,我的工作進行得也很順利。搬一次家要浪費我半年的時間。我要是想把房子賣掉,肯定每一美元連五美分都收不回來。那班意大利人幾百年來一直在跟一些不得不廉價賣掉房地產逃跑的外國人打交道,他們會活活地剝掉我的皮。我買下這所別墅的時候,早把這一切都考慮到了。我打算在這里度過我的余年。”

“我希望不會是今年秋天在納粹手中度過您的余年。”斯魯特說。

“嘿,你真渾,斯魯特,”娜塔麗插嘴說,舉起一只手從半空直劈下來。“打什么時候起你們外交人員有了這么了不起的遠見?打慕尼黑起?打奧地利起?打萊茵河流域起?你們不是每次都感到吃驚嗎?”

這樣的對話拜倫聽了很感興趣,其他人似乎忘記有他在飯桌上了。

“希特勒一直在采取失去理性的行動,不顧可能帶來什么樣的災難性后果。”斯魯特反駁說,“任何人都可以在街上拔出手槍,在警察過來阻止他之前開槍打死四個人。簡而言之,這就是直到現在為止希特勒所謂的高明的外交政策,是一個發了瘋的強盜的突然轟擊。這套把戲已經行不通了,人們已經有了警惕,他們會在波蘭阻止他的。”

杰斯特羅吃了一片梨,開始有節奏地、流暢地談起話來,有點兒像一個人自言自語,也有點兒像在課堂上講書。“萊斯里,如果希特勒是德國皇帝德國皇帝指威廉一世(在位期1871—1888)和威廉二世(在位期1888—1918),第一次世界大戰即在威廉二世在位時爆發。或者查理十二世查理十二世(1682—1718),瑞典國王,綽號“北方的亞歷山大”和“北方的瘋子”,主張用武力侵略外國,最后死于戰場。那樣的人物,我承認我一定會覺得擔心。可是他的能力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幸虧舊的統治階級已經被推翻了。這班喜歡打扮和裝腔作勢的、油頭粉面的一九一四年的皇族和政客,這班普魯斯特普魯斯特(1871—1922),法國小說家。筆下掛滿勛章的色鬼,這班腐敗墮落的低能兒,就是他們發動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他們做夢也想不到,舊的禮儀、舊的公文、舊的議定書都會統統完蛋,工業化戰爭會像一腳踢翻玩偶之家那樣輕而易舉地粉碎舊制度。于是他們都滾進了垃圾堆,新的領袖從陰溝里出現,提倡現實主義和進行改革。你知道,從前有一些基督教徒也是躲藏在羅馬的陰溝和地下陵墓里的。”杰斯特羅對拜倫·亨利說。顯然,他對這個新聽眾頗有好感。

“是的,先生,我聽說過。”

“你當然聽說過。嗯,希特勒是一個流氓,墨索里尼是一個流氓,斯大林是一個囚徒。這些都是堅強、聰明、能干的新人,都是直接從陰溝里出來的。另一個囚徒列寧,是偉大的革新派,一切都是他創造發明的。希特勒是一個列寧主義者,墨索里尼是一個列寧主義者。大談什么反共和親共,都是哄傻瓜和孩子的。”

“哦,看在老天爺面上,埃倫——”

“馬上就完!列寧在外交方面是非常謹慎小心的,這就是我的全部論點。榮譽、名聲以及諸如此類華而不實的幻想中的玩意兒,舊制度因為它們引起戰爭,可是在列寧看來,這些都是騙人的假藥。希特勒也是這樣看問題的。他除非極有把握可以安全脫身,決不采取任何行動。像一個手里拿著槍、發了瘋的強盜,這正是他希望產生的效果。你居然上了當,這倒叫我吃驚。他實際上是一個非常非常謹慎的人。他準是有把握可以在不發生戰爭的情況下在波蘭達到目的,要不然他決不會采取行動。至少不會在目前。也許再過十年,等他把德國建設好以后。我只要再活十年,就心滿意足了。”

斯魯特用微微有點兒發抖的細長手指摸摸小胡子。“你真把我弄糊涂了,埃倫。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希特勒是列寧主義者!那是咖啡店里的騙人鬼話,你自己也明明知道。俄國革命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的歷史。由于廢除了私有財產,一個新的世界創立了。你喜歡也好,憎恨也好,反正它是一個新的世界。希特勒的社會主義完全是冒牌貨,目的是把一伙流氓送上寶座。他使德國的經濟停滯,粉碎了工會,延長了工作時間,減少了工資,讓昔日的富人仍舊留在最上層,例如什么克虜伯家族和蒂森家族,就是這班人給他錢讓他執行任務的。那些納粹大人物的生活就像貴族和帝王一樣;而那些堅持要在國家中實行社會主義的人,卻一個個給關進了集中營。這一點你知道不知道?一九三四年的大清洗是納粹黨內的社會主義者和將軍們及有錢的保守派之間的一次攤牌。希特勒像殺雞似的把他黨內的一些老朋友都殺掉了。你居然把你自己的安全和娜塔麗的安全寄托在這個人的小心謹慎上,我覺得真是太荒唐可笑了。”

“是嗎?”杰斯特羅看了看表,嘆了口氣,“我很抱歉。給我印象很深的是希特勒有本事在必要的時候利用社會主義空談,隨后又把它扔在一邊。他利用主義就像利用錢一樣,為了把事情辦成。它們都是一種手段。他利用種族主義,因為它純粹是從德國人的浪漫個人主義中提煉出來的蒸餾液,就像列寧利用空想馬克思主義,因為它投合俄國人愛當救世主的脾性。希特勒想要鑄造一個統一的歐洲。種族主義空話、社會主義前景、軍樂隊、游行、軍裝、悲哀的歌曲——只要這一串無聊的玩意兒能把德國人焊接成一件笨重的武器,希特勒當然會把這些東西都給他們。德國人一般都沉著、聰明、殘暴、聽話,你只要把聲音提得高一些,他們就會雄赳赳地執行你發出的任何命令。希特勒理解他們,因此他很可能成功。一個統一的歐洲一定會出現。中世紀割據已經過時,均勢政策在工業化時代是危險而又愚蠢的。這一切都得徹底廢除。必須有一個冷酷無情的鐵腕人物擔當起這項任務,因為靠那班痛恨新事物的老頑固是什么也完不成的。這本是拿破侖的獨到見解,可惜他早生了一百年。那班老頑固還有足夠的力量逮住他,把他關起來,讓他死在籠子里。可是現在再也沒有人能把希特勒關到籠子里了。”

拜倫脫口而出:“杰斯特羅博士,我在德國的時候,不論是在公園的長凳上還是在電車上,都看見過反對猶太人的標語。我還看見過一些被燒掉的猶太會堂。”

“是嗎?”

大家都拿眼望著他。他繼續說:“您談到希特勒的時候居然這么冷靜,我聽了很是吃驚。我的意思是說,您自己是猶太人。”

杰斯特羅博士慢騰騰、酸溜溜地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小黃牙。他摸了摸胡子,用課堂里講課的聲調一本正經地講起來。“嗯,你的吃驚并不使我吃驚。年輕人——尤其是年輕美國人——并不懂得,歐洲容忍猶太人只有五十年到一百年的歷史,而且談不上深度。例如我出生的故鄉波蘭,就不曾容忍過猶太人。甚至在西方——你們還記得德雷福斯案件指法國籍猶太軍官阿爾弗雷德·德雷福斯(1859—1935)被控賣國,后來證明是一伙排猶主義者搞的陰謀,又恢復了名譽。嗎?不,不。在這方面,希特勒只是使歐洲恢復正常——歐洲在短期內放射出自由主義的光芒之后,現在又要恢復正常了。只是對猶太人的敵對情緒已經從教會轉移到排猶主義的政黨,因為法國大革命早已使歐洲從宗教大陸轉變成政治大陸。要是希特勒取得勝利,猶太人就會回到舊時代的二等社會地位;過去在國王和教皇統治下,他們就一向處在這個地位。嗯,像這樣經過十七個世紀,我們也都活下來了。我們對付這類事情有許多辦法和原則。”

斯魯特搖搖頭:“我知道您喜歡像這樣瞎扯,不過我還是希望您乘下一班輪船回家,到船上瞎扯去。”

“可我說的都是正經話,萊斯里。”杰斯特羅說,露出一個略帶點兒調皮樣子的微笑,“墨索里尼通過反猶太法的時候,你們也都大驚小怪過一陣。結果呢,證明是一個玩笑。”

“它們已經成了正式法律,只要德國人對墨索里尼施加壓力,就可能實施。”

“意大利人對德國人又恨又怕。萬一不幸發生戰爭,意大利也不會作戰,錫耶納可能跟世界上任何地方一樣安全。”

“我很懷疑娜塔麗的父母是否也這么想。”

“她可以明天就回家。或許她覺得錫耶納要比邁阿密海灘更可愛些。”

“我倒是想回去,”那姑娘說,“不過并不是因為我害怕戰爭或者害怕希特勒,有些東西比它們更叫我心煩。”

“你說的也許有道理。”杰斯特羅說。

斯魯特的臉變得通紅。他的煙斗在煙灰缸上冒煙,他卻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黃鉛筆來,捏在手里轉著玩。他手里的鉛筆一下子停止轉動。

杰斯特羅站起來:“拜倫,跟我來。”

他們讓那姑娘和漲紅了臉的男子留在桌邊,你瞪著我,我瞪著你。

 

在一間裝有護墻板的小圖書室里,書架上放滿了書,書桌上和地板上也堆滿了書。白色大理石爐架上面掛著一張死板的錫耶納圣母圣子像,用天藍和淡紅兩色畫在金色底子上。這是一張很小的畫像,裝在一個華麗的鍍金大鏡框里。“貝倫森貝倫森(1865—1959),美國藝術評論家。說這是杜喬杜喬(1260?—1319?),意大利畫家。的作品,”杰斯特羅說著,朝那畫像微微一揮手,“這樣的畫對我來說已經夠好的了,但究竟是真品還是贗品,還沒經過鑒定。現在你坐到那兒有陽光的地方,好讓我看得見你。把那些雜志放在地板上好了。好,這把椅子坐著舒服嗎?好極了。”他嘆了口氣,用一根拇指頂著下唇。“嗯,拜倫,你干嗎不進海軍學院?你難道不為你的父親感到自豪?”

拜倫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我想我父親有朝一日可能會當海軍作戰部部長。”

“難道他不是值得學習的榜樣嗎?”

“我哥哥華倫在學。我呢,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米蘭諾博士在信里說,你學過海軍預備役課程,還得到了軍官委任狀。”

“這樣做可以讓我父親高興。”

“你重新考慮過進海軍沒有?現在還不算太晚。”

拜倫微笑著搖了搖頭。杰斯特羅點了支香煙,端詳著拜倫的臉。那年輕人說:“您真的喜歡住在意大利嗎,先生?”

“嗯,醫生叫我住在氣候溫和的地方。我試過不少地方,佛羅里達、亞利桑那、南加利福尼亞,還有法國的里維埃拉。”教授說這些地名的時候,用一種含譏帶諷的口氣,仿佛覺得它們不是很可笑便是很討厭,他正拿筆把它們一個一個勾掉似的。“意大利美麗,安靜,物價便宜。”

“您不在乎在一個法西斯國家里安家嗎?”

杰斯特羅露出慈愛的笑容:“任何政治制度都有好的一面和壞的一面。”

“您是怎么寫《一個猶太人的耶穌》的?您是在這兒寫的嗎?”

“哦,不是,可是這本書把我送到了這兒。”杰斯特羅說的時候有點兒沾沾自喜。“你瞧,我從前教古代史的時候曾講到《圣經》。年輕的時候,我在波蘭也學過猶太教法典,因此在教《新約全書》時,我有點兒強調耶穌和保羅所傳布的教義怎樣受猶太教法典的影響。這種新玩意兒似乎很合耶魯低年級學生的胃口。我拿它寫成一本書,開始時用的書名是《早期基督教里的猶太教法典題材》,直到最后一分鐘我才想起《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這個書名。這本書被‘每月一書’讀書會選上了,”杰斯特羅微笑著,用兩只手朝整個房間輕輕比畫一下,“結果我就到了這兒。我用讀書會給我的稿費買了這地方。你呢,拜倫,你有什么計劃?你打算回美國嗎?”

“我不知道,我這會兒一點兒也拿不定主意。”

“你想找工作做嗎?”

拜倫愣了一下:“嗯,我揣摩找個工作做也不錯,先生。”

杰斯特羅不慌不忙地走到書桌旁邊,在一大堆書里尋找什么,還取下眼鏡把書舉得離臉非常近,仔細地看書名。“我本來有一個很好的研究生,一個耶魯畢業的小伙子,不過他父母害怕戰爭爆發,把他叫回家去了——啊,在這兒呢。我每星期給你二十美元,能不能使你對君士坦丁大帝君士坦丁大帝(280—337),羅馬帝國第一個基督教皇帝。感興趣?這是本寫得很好的一般傳記,你可以從它開始。”

“先生,我歷史課考不及格的次數比哪門課都多——”

“我明白了,你不愿意接受這個工作。”

年輕人接過那本厚書,猶豫不決地翻閱著。“不,我想試試,謝謝您。”

“哦,你想試試,是不是?雖然你說你并沒有這方面的才能。為什么?”

“嗯,為了錢,也為了待在您身邊。”這倒是實話,只是他隱瞞了第三個主要原因:為了娜塔麗·杰斯特羅。

杰斯特羅裝出很嚴肅的樣子,隨后撲哧笑了出來:“咱們試試吧。”

 

他父母后來收到的那封信——他在信里談到那個姑娘,結果引起維克多·亨利寫了那封頗有分量的回信——的確很容易使人誤解,雖說這并非寫信人的本意。倒是有人在戀愛,但娜塔麗的情人是萊斯里·斯魯特。他每星期來兩三封信,都是外交部那種又長又厚的白信封,信封上是棕色墨水寫的細長字體,印著“免費遞送”字樣的地方貼著郵票。拜倫一看到這些信封就覺得討厭。

他每天有好幾個鐘頭和娜塔麗一起待在二層樓的大房間里,那是杰斯特羅的主要圖書室,她的辦公桌就放在那里。她回復信件,用打字機抄打原稿,跟意大利女人一起管理家務。拜倫坐在圖書室的長桌旁邊工作,閱讀有關君士坦丁的材料,核對事實,畫幾張關于君士坦丁大帝領導下的重要戰役的地圖。只要他一抬起眼睛,就可以看到那張伏案工作的光滑的臉,美麗的顴骨上照射著陽光,如果是在陰雨天,就照射著燈光。他也可以經常看到那雙穿著絲襪的美麗的長腿。娜塔麗身穿深褐色的羊毛衣服,跟他打交道時總是一本正經。斯魯特離開以后,她幾乎不擦脂粉,把頭發往后梳成一個大髻,跟拜倫談話時態度直率而冷淡。可是他的癡情反而扎了根,而且與日俱增。

他在遇見她之前,有好幾個月沒跟美國姑娘交往了,現在他們天天見面,這個四壁是書的房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而且一連好幾個小時待在一起。光是這一點就足以使他傾心于她了,但她另有使他動心的地方。娜塔麗·杰斯特羅跟她有名望的叔父講起話來態度自然,就好像他們兩個在智力上沒有什么差異似的。她學識的廣博使拜倫自慚形穢,然而她沒有一點點書腐氣。根據他過去的經驗,年輕姑娘都是輕骨頭、傻瓜蛋,經不起微微一笑和幾句恭維話。在大學里,后來在佛羅倫薩也一樣,她們都對他很溺愛。拜倫有點兒像阿多尼斯希臘神話里的美男子,愛打獵而不愛女人。,懶散而沒有熱烈的愛情。他跟華倫不一樣,有點兒受他父親的影響,生活上比較嚴肅。他認為娜塔麗又聰明又可愛,是一塊光芒不外露的美玉,被棄置在山野,不受人注意。至于她對他冷淡,他認為是正常現象,他一點兒不想消除這現象。

他干了一些他從來不曾干過的事。他偷了她的一塊淺藍色小手絹,晚上坐在鎮上的旅館房間里拿著它拼命地聞。有一次,他把她留在桌上的半塊餅吃了,因為餅上印著她的齒痕。后來她找不到那半塊餅,他卻面不改色地撒著謊。整個說來他的舉止有點兒失常,但娜塔麗·杰斯特羅似乎一點兒沒覺察到。拜倫有一層深不可測的硬殼,從孩提時就已長成,保護他不讓他苛刻的父親看出他的懶惰和極差的學業成績。

他們經常聊天,當然啦,有時候也一起乘車出去在深山里野餐。她幾杯酒下肚,就會稍稍對他熱情一些,態度有點兒像姐姐對待弟弟,不久他就打聽出她愛情故事中的一些重要事實。她曾在巴黎大學研究社會學,斯魯特是杰斯特羅的學生,教授寫信向他介紹了娜塔麗。他們之間爆發了愛情,后來娜塔麗在盛怒之下離開了巴黎,跟她父母在佛羅里達住了一陣。隨后她又回到歐洲,在她叔父手下工作。據拜倫猜測,她來歐洲也是為了離斯魯特近一點兒,做另一次嘗試。斯魯特這時已經接到調任華沙的命令,娜塔麗正計劃在七月間到華沙去看他,因為那時候杰斯特羅要到希臘的島上去避暑。

有一次他們一起出去野餐,拜倫把酒瓶里最后幾滴酒倒在她杯子里的時候,奓著膽子直截了當地刺探了她一下。“娜塔麗,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她坐在一條毯子上,把兩腿裹在格子花裙子里,眺望著山谷那邊棕色的冬天葡萄園。她把頭一歪,露出調皮的詢問神氣,答道:“哦,工作就是工作。怎么啦?”

“我好像覺得你是在這兒浪費時間。”

“嗯,我來告訴你,拜倫。你在戀愛的時候,就會做出奇怪的事來。”他的反應很冷淡,臉上毫無表情。她接下去說:“這是一個方面。此外,坦白地說,我覺得埃倫相當了不起。你說呢?盡管他老想出一些非常奇怪的念頭,也非常喜歡自我陶醉,還有種種諸如此類的毛病,但這本關于君士坦丁的書的確寫得很好。我父親是一個慈愛、聰明、善良的人,但他只是一個會堂負責人,也是一個運動衣制造商。埃倫是一個著名作家,也是我叔父,我揣摩自己很沾他的光。那有什么不對呢?當然,我也喜歡替他打字,從新寫的原稿里看他的頭腦怎樣工作。那是卓越的頭腦,他的風格也值得贊美。”她又帶著詢問的神氣看了他一眼。“那么你干嗎要做這工作呢?我倒真是不太明白。”

“我嗎?”拜倫說,“我身上沒有錢了。”

 

早在三月里,杰斯特羅接受了一家美國雜志的約稿,準備為即將舉行的賽馬寫一篇特稿,這樣他就必須放棄去希臘旅行的計劃,因為賽馬是在七月和八月舉行。這筆稿費優厚到近于荒謬的程度,因此他說他舍不得拒絕。他跟娜塔麗說,她要是肯去觀看賽馬,代他做調查研究工作,他就給她一半稿費。娜塔麗立刻答應了,沒想到——拜倫是這樣看的——她叔父是要阻止,至少是要延遲她去華沙的旅行。杰斯特羅有一次毫不含糊地說,娜塔麗那么追斯魯特不是有身份的女子應有的舉動,也不是好的策略。拜倫琢磨斯魯特并不想跟娜塔麗結婚,也明白是為什么。對一個從事外交工作的人來說,在這樣的時候娶一個猶太女子做妻子是災難性的,雖然拜倫覺得,要是他處于斯魯特的地位,他會為了她高高興興地離開外交界。

娜塔麗當天就寫信給斯魯特,通知他說要把去華沙的日期延遲到八月賽完馬以后。拜倫看著她在打字機上打出那封信,竭力不讓心底的喜悅露到臉上。他心想,她也許去得成,也許去不成。也許在這期間會爆發戰爭,阻止她前去。拜倫希望,希特勒如果真要進攻波蘭,那么最好快點兒動手。

她寫完信,他就用同一臺打字機給他父母寫了那封難得的長信。他本來只想寫一頁,結果寫了七頁。這是好幾個月里他寫給他們的第一封信。他一點兒沒想到他已在信中把自己描繪成一個墜入情網的年輕人。他還以為自己只是在描寫他的工作、他的雇主,還有那個跟他一起工作的可愛姑娘。因此帕格·亨利白操了一番心,寫了那么嚴肅的回信。拜倫接到信時,感到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他根本沒想到要跟娜塔麗結婚,就好像他根本沒想到要改信伊斯蘭教一樣。他只是被愛情迷住了心竅,那個年輕女子簡直可以說近在身旁,遠在天邊。他覺得現在只要能跟她廝守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他又寫了封信向他父親解釋明白,可是這封信到達華盛頓時,亨利夫婦已經啟程去德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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