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赫爾曼·沃克:二戰全景系列(共4冊)
- 赫爾曼·沃克
- 12864字
- 2019-01-03 16:13:09
第三章
羅達嫁給海軍軍官這么多年,卻始終不習慣整理行裝和搬家。她干起來倒很在行,開列長長的名單,記起各種瑣事,半夜里醒來匆匆記下筆記。不過她也會一下子變成潑婦,從黎明到深夜,屋里到處可以聽到她憤怒的聲音。帕格整天待在海軍情報部里,拼命研究德國,連飯都在陸海軍人俱樂部里吃。然而,盡管時間緊迫,羅達還是辦得頭頭是道:貯藏好家具,鎖上屋子準備出租,付清欠賬,收拾好她自己的衣服和帕格那只裝便服和軍服的沉重大衣箱,還把梅德琳送到自己妹妹家里。
大郵船彎彎的黑色船艉高矗在河邊石子路上,船艉上橫寫著“不來梅”幾個金色大字。金字上面,迎著哈得孫河上吹來的涼爽而帶有魚腥臭的微風,一面極大的紅旗在飄揚,露出中央白圈里一個黑色大卐字。
“老天爺,這一切都實有其事。”梅德琳從出租汽車出來的時候跟華倫說。
“什么實有其事?”華倫問。
“哦,關于希特勒的一切。納粹、‘元首萬歲’、焚書——在報上讀到這一切,總覺得那么可笑、那么瘋狂,簡直難以相信是真的。可是,瞧,卐字就在那里呢!”
維克多·亨利抬頭瞟了一眼納粹國旗,整個臉都皺蹙成一團。羅達在興致勃勃地吩咐腳夫搬運行李:“裝運這只桶還必須得到特別許可,希望我們的德語沒有白學,你們跟我們一起上船去看看吧。”
他們坐在鑲有陰暗的雕花護墻板的頭等艙房里,在一大堆手提箱和衣箱中間凄凄涼涼地說著閑話,后來坐立不安的羅達忽然跳起身來,拉著華倫一起到郵船的甲板上散步去了。梅德琳趁機告訴她父親說她不想繼續念大學了。跟她呆板的姨母和更呆板的姨父以及兩個孿生表弟一起生活兩年,她說是她怎么也受不了的。
“那你打算干什么呢?念了兩年大學,老有好幾門課不及格,”維克多·亨利說,“你總不能整天躺著看時裝雜志,一直到出嫁吧。”
“我要找個職業,我可以工作。我對學校膩煩透了,我討厭讀書,我一向對讀書不感興趣。我不像您,也不像華倫,我覺得我倒更像拜倫。我拿我自己也沒有辦法。”
“我也一向不喜歡讀書,”亨利回答說,“誰都不喜歡讀書。你只是做你應該做的工作,而且應該把它做好。”
女兒筆直地坐在大圈椅的邊沿上,露出最討人喜歡的微笑。“求求您!先讓我休學一年吧,我保證我干得了。紐約的無線電中心有不少工作給年輕姑娘做。我要是干不了,就一定老老實實回大學去念書——”
“什么!紐約?才十九歲,就自個兒到紐約去?你瘋啦?”
“就光今年夏天,讓我試試吧。”
“不成。你得跟奧古斯塔姨母一起到紐波特去,按照已經安排好的那樣。你不是一向很喜歡紐波特嗎?”
“去一個星期,當然很好。住一個夏天,那就叫人膩煩死了。”
“你還是去吧。從秋天開始,我要你按時寫信給我,報告你大學里的學業成績。”
梅德琳往圈椅上一靠,從基普·托萊佛送來的滿滿一籃新鮮水果里挑了一個蘋果,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她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前面,偶爾恨恨地瞪她父親一眼,一聲不響地啃著蘋果,一直到她母親和哥哥回來。帕格拿了一本談德國煉鋼業的書看著,盡量不去理會她的眼色。他并不喜歡在這種情況下跟他女兒分別,不過她提出的要求使他簡直無法想象。
“不來梅”號中午開船。華倫和梅德琳剛離開碼頭,樂隊就奏起一支歡樂的德國圓舞曲。他們坐出租汽車進城,一路上彼此很少說話。亨利的沉默寡言給全家樹立了榜樣:孩子們只是在小時候打打鬧鬧、說說笑笑,成年以后就各走各的生活道路,彼此很少談論如何生活。華倫送梅德琳到無線電城下車,并不問她在那兒打算干什么。他們約好一起吃晚飯,看一場戲,然后乘午夜的火車回華盛頓。
梅德琳走進美國無線電公司大廈,在極大的休息室里東張西望,呆呆地看著繪在墻上和天花板上的迭戈·里維拉壁畫。后來她又溜達到一排全國廣播公司藝術人員和職工的專用電梯附近。她發現進進出出的人大多不向那個穿制服的看門人出示證件,只是沖他微笑著揮揮手,或者匆匆穿過用繩子攔成的入口。她也急匆匆地溜了進去,努力裝出一副像是二十五歲而且是內部職工的樣子。看門人斜盯了她一眼,伸出一只手想攔住她,她卻一個箭步躥進了一部擠滿了人的電梯。
她在廣播公司的大廳里閑逛了一個鐘頭,欣賞著厚厚的咖啡色地毯、高大的黑色圓柱、一車車從她身邊經過的燈光和廣播設備、廣播室外面耀眼的紅燈、從各個門口匆忙地進進出出的美麗姑娘和漂亮青年。她走到人事處門口站了很久,從兩扇敞開的大門外面往里窺探,就像一個小孩子在看一個擺滿糖果的柜臺似的。她終于離開了,把一天的時間消磨在百貨商店里。
再說華倫,出租汽車把他送到市中心,在侖柏曼耶飯店和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美貌女人相會。她長著兩只憂郁的大眼睛,一頭淡黃色秀發,講起小說、繪畫、音樂來繪聲繪色、熱情洋溢,但華倫對這類話題并不太感興趣,他在學校里的主修課是歷史和科學。他們很早吃完午飯,就在旅館房間里消磨時光,他對這倒是比較感興趣。
他跟他妹妹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梅德琳從他放在桌上的煙盒里取了支香煙,點了火,不太在行地抽起來。她那種倔強的、自滿的、有點兒惹人愛憐的神氣引得華倫哈哈笑起來。“貓不在了,嘿!”他說。
“哦,我抽煙抽了好幾年啦。”梅德琳說。
郵船拉了三聲汽笛,碼頭上的橋架從艙口抽走,樂隊在下面奏起美國國歌。羅達一下子沖動起來,馬上轉向她丈夫,露出甜蜜的笑容——這樣的笑容他有好幾個星期沒有在她臉上看到了——用兩臂摟住他的脖子,微張著嘴熱烈地吻著他。
“喲!咱們動身啦,帕格,是不是?到德國去。這簡直是咱們的第二個蜜月!嗯!”
一直忙于收拾行裝、憋著一肚子氣的妻子竟主動向他獻起殷勤來,使用情專一的帕格像收到生日禮物似的,喜出望外。這是一個好兆頭,看來不僅在船上那幾天,而且可能在僑居柏林的整個時期,他們都能過得幸福。他緊緊地把她抱在懷里。
“嘿!”羅達掙脫了,沙嗄地一笑,兩眼放出光彩,“別這么猴兒急,小伙子。我想喝一杯,光是想喝一杯,我也不管太陽過了帆桁梢沒有。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香檳雞尾酒,也許兩杯,也許三杯。”
“沒問題。咱們就在這兒喝吧,我去要一瓶來。”
“不成,帕格。這次橫渡大西洋將是一次愉快的長途航行,咱們到酒吧間喝去吧。”
郵船正離開船塢,嗚嗚地連聲拉著汽笛的拖輪把船轉向南方,腳底下的甲板開始震動。一群面帶倦容的快樂的旅客已經擠滿酒吧間,發出亂哄哄的鬧聲。
“我還以為大家都患了戰爭恐懼癥呢,”羅達說,“這兒好像沒有一個人擔憂。”
他們在柜臺旁邊找到兩只空凳。羅達舉起一杯香檳雞尾酒,問道:“嗯,祝誰健康?”
“孩子們。”帕格說。
“好的,咱們被棄的雛鳥。好吧,祝孩子們健康。”羅達一邊喝香檳,一邊興致勃勃地談論“不來梅”號上講究的設備。她說,在目前這種日子乘德國輪船旅行,使她覺得自己很富于冒險精神。“帕格,你看這個酒吧間里真會有納粹分子嗎?”她天真地問。
坐在羅達旁邊那個紅臉的胖子瞟了羅達一眼。他戴了一頂裝飾著羽毛的綠帽子,拿了把啤酒壺在喝酒。
“咱們到甲板上散會兒步吧,”帕格說,“瞧瞧自由女神像去。”
“不,先生,我還要喝一杯。我早就瞧過自由女神像啦!”
帕格果斷地微微擺動一下拇指,羅達就離開了凳子。只要一接觸到他的海軍工作,帕格就能把她當作甲板水手看待。他替她開了門,一陣風撲面吹來。他們迎著風走到船尾,看見海鷗在上空盤旋鳴叫,旅客們麇集在欄桿邊,觀看曼哈頓島上的建筑物在棕色的霧氣中掠過。
帕格靠在一處左右無人的欄桿上,悄悄地說:“瞧,除非像現在這樣在露天,否則你可以斷定咱們在旅途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記錄下來,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在酒吧間,在飯桌上,或者甚至在我們的艙房里。你可曾想到這一點?”
“嗯,想倒是想過,可是——甚至在我們的艙房里!真的嗎?”
帕格點點頭。
羅達沉吟不語,接著哧地一笑:“你是說——你不是說日日夜夜吧,帕格?從不間斷?”
“這是工作要求。他們要是不這樣做,未免太馬虎了,而德國人辦事是從來不馬虎的。”
她覺得好笑,微微把嘴一噘:“那么好,先生,在這船上,你就離我遠遠的吧,我能說的就是這么一句話了。”
“在柏林,也不會有什么不同。”
“咱們難道不能有自己的住宅?”
他聳了聳肩:“基普說過,你要習以為常,別老擱在心上。我是說,從此咱們不再有秘密可言。你就像一條放在玻璃瓶里的魚,一點兒不錯。話說回來,自己說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怎么能不擱在心上呢!”
“說真的,”她臉上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半帶懊惱半帶興奮,“我真不知道自己事先怎么沒想到這一點。嗯!他們說,愛情自有辦法,不過——哦,去它的吧!真的,它不見得就那么重要,對不對?現在我可以再去喝一杯嗎?”
晚飯前不久,從艙房的門縫里塞進一張雕版印的請帖,邀請他們同船長共進晚餐。他們就帕格穿不穿軍裝的問題討論了一番,最后決定不穿。這個決定后來證明是正確的。桌上,有一個跟維克多·亨利一樣矮、一樣沉默的德國潛艇軍官,也穿一套棕色便服。船長是一個呆板的人,穿一套鑲著金紐扣的藍制服,挺著個大肚子,用講得很慢的英語或者很清晰的德語笨拙地跟女客們開玩笑,他的兩只藍眼睛在那久經風霜的胖臉上閃閃發光。他不時輕輕彈一下指頭,就有一個穿得很齊整的管事一步躥到他身邊。船長簡短地吩咐他幾句話,那管事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匆匆離開,向侍者們做著手勢,他的長禮服的下擺不住地扇動著。食物非常豐富,味道也極好;花瓶里白色和紫色的蘭花也非常悅目;酒的品種之多引起帕格的憂慮,因為羅達一興奮,就會喝醉。可是她吃得津津有味,喝酒很有節制,用流利的德國話跟船長說說笑笑,引得他十分開心。
潛艇軍官的妻子坐在亨利左邊,她是一個金發女人,穿一身領口開得很低的綠色薄紗衣裳,露出相當一部分奶油色大乳房。帕格問她是不是拍過電影,她先是吃了一驚,隨即溫柔地笑起來。他右邊坐著一個矮小的英國姑娘,穿一身灰色蘇格蘭呢衣服,她是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的女兒。塔茨伯利是桌上唯一真正有名的人物,他是英國的電臺廣播員和通訊員,身高六英尺二英寸,大肚子、金魚眼、粗眉毛,有一個露出青筋的大鼻子,戴一副厚眼鏡,說話聲音洪亮,吃東西胃口極大。他哈哈笑著來到飯桌上,誰跟他說什么,他聽了都哈哈大笑,他自己不管說了什么也哈哈大笑。他長得非常丑,他的衣著一點兒也沒減輕他的丑陋:一身鐵銹色的細毛衣服,一件花格子襯衫,一個綠色大蝴蝶領結。他只抽香煙,香煙夾在他的香腸似的胖指頭中間顯得非常小。像他這樣的人應該抽煙斗或者黑色長雪茄,但他手里總是夾著一支香煙,除非是在他忙著使刀叉的時候。
盡管大家勉強地說說笑笑,這頓飯依舊吃得很別扭。沒有一個人提到政治、戰爭或者納粹,連書籍和戲劇都是危險的話題。在很長的沉默中,只聽得逐波前進的郵船發出軋軋的呻喚。維克多·亨利和那個潛艇軍官彼此打量了幾眼,卻沒有交談。帕格有一兩次想逗引坐在他右邊的塔茨伯利的女兒說話,只引起她一個靦腆的微笑。吃甜食的時候,他從金發女人那里扭過頭去——那個德國女人不住地夸他蹩腳的德國話說得好——向那英國姑娘做另一次努力:“我揣摩您是離開學校去度假?”
“嗯,我恐怕永遠離開學校了。我二十八啦!”
“真的嗎?嘿,對不起!我還以為您跟我女兒念差不多年級呢,她十九歲。”塔茨伯利的女兒沒吭聲,所以他又繼續說下去,“我希望您把我的愚蠢看作恭維,女人不是喜歡人家說她年輕嗎?”
“哦,好些人都犯了這個錯誤,中校。大概是因為跟我父親一起旅行的緣故吧,他眼睛不怎么好,我在幫他工作。”
“那一定很有趣。”
“也得看題材。現在這日子,倒有點兒像放一張破唱片。老實講,這個小癟三會動手呢,還是不會動手?”
她呷了口酒。亨利中校不由得目瞪口呆。“小癟三”當然是指查理·卓別林,不言而喻是影射希特勒。她的意思是說,塔茨伯利目前廣播的一個主題是講希特勒會不會發動戰爭。她不動聲色,不變聲調,用一個德國人聽不懂的隱語,在“不來梅”號船長的宴席上不僅觸及了禁忌話題,而且對這個德國獨裁者表示了無比的輕蔑。
帕格·亨利度過了第二次蜜月中幸福的一夜,第二天清早出來到涼快的、陽光燦爛的甲板上,看見已有六七個早起的旅客在那里散步了。他估計走五圈約有一英里,他打算走十五圈到二十圈。他繞過船頭轉向左舷的時候,看見塔茨伯利姑娘從長長的甲板遠處向他走來,擺動兩只胳膊,扭著屁股,她仍穿著那套灰衣服。“早上好。”他們彼此點頭微笑,擦身而過,后來走到船的另一邊時,又重復了同樣的禮儀。第三次相遇時,他就轉過身來,跟她說:“咱們一起走吧。”
“哦,謝謝您,好極了。我覺得自己那么傻,在四十英尺以外就準備微笑。”
“您父親不喜歡在早飯前散步?”
“他討厭一切運動。他強壯得像頭牛,干什么對他都不起作用。不過,可憐的韜基最近患了痛風,這是他最大的一塊心病。”
“韜基?”
帕米拉·塔茨伯利笑了:“他中間的名字是韜爾考特,從學生時代起,他的朋友們就管他叫韜基。”她走得相當快。現在她穿的是平底鞋,看上去非常矮。她抬頭瞟了他一眼:“中校,您太太呢?也不喜歡散步嗎?”
“她喜歡睡懶覺。只要有汽車或者叫得到出租汽車,她甚至不肯步行到街角上的鋪子里去買東西。嗯,您父親到底怎么個看法?這個小癟三會動手嗎?”
她笑了,眼里放出異彩,顯然因為他還記得這句話而感到高興。“他大言不慚地說來說去,不外乎這個意思:時間將會說明一切。”
“您的看法呢?”
“我?我只是把他的看法用打字機打出來,用一臺特制的打字機,字母特別大。”三個衣服剪裁得很入時的德國婦女氣喘吁吁地從他們身旁走過,帕米拉朝她們做了個手勢,“乘她們的船旅行,我心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您父親是不是剛出版了一本書?我記得好像看到過評論。”
“是的。說真的,那不過是把他的廣播稿剪剪貼貼。”
“我很想看看。作家們使我敬畏。我自己寫起東西來,每寫一個字都感到非常吃力。”
“我在船上的圖書室里看到一本,是他派我去查閱的。”她說著,咧嘴一笑。帕格不禁想起,梅德琳發現他自高自大或者矯揉造作的時候,也是這樣笑的。他很希望華倫能夠遇到這個姑娘或者一個跟她相似的姑娘。昨天晚上有那個話匣子——那個半裸的、胸脯飽滿的金發女人在旁邊,他沒怎么注意這個姑娘。可是這會兒,尤其是在海上清晨的新鮮空氣影響下,他覺得她有一張英國貴夫人的臉,一張庚斯博羅或者羅姆尼
筆下的瓜子臉:薄薄的嘴唇,隔得很開的富于表情的灰綠色眼睛,筆直的漂亮鼻梁,濃密的棕色頭發。她臉上和手上的皮膚像珍珠一樣光滑。跟華倫正是一對,又美麗又機靈。
“您還散步嗎?我不走了。”她說,在一個房間的雙扇門邊停住腳步,“亨利中校,您真要看他的書,最好把書夾在胳肢窩下,他一下子就會愛上您,這還會使他旅途感到愉快。”
“他還在乎這個?怎么,他已經很有名了。”
“他很在乎。天哪,他們這幫人可在乎呢!”她笨拙地微微一擺手,進房去了。
帕格獨自吃完早飯,就到圖書室去了。室內除了一個孩子氣的管理員,還沒有人。書架上有不少寫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德文書。帕格看中一本名叫《潛艇:1914—1918》的書,就坐在皮圈椅上翻到論美國驅逐艦的戰略那部分細細看起來。不久,他聽到了鋼筆的沙沙聲。在一張他幾乎伸手可及的小書桌邊,坐著那位德國潛艇軍官,低下他刺猬似的腦袋正寫著什么。帕格沒看見他進來。
格羅克微微一笑,用鋼筆指著那本談潛艇的書說:“在回憶往事嗎?”
“嗯,我當時在驅逐艦上。”
“我呢,在水底下。也許咱們已經不是第一次相逢了。”格羅克講英語時略帶點兒德國口音,但并不難聽。
“很可能。”
帕格把那本談潛艇的書放回書架上,取下塔茨伯利寫的書。格羅克說:“咱們在晚飯前一起喝一杯,彼此交換一下對一九一八年大西洋的看法,好不好?”
“好極了。”
帕格想坐到甲板上的椅子上看一會兒塔茨伯利的書,然后下去工作。他帶來一些關于德國的工業、政治和歷史的書,都是又厚又重,他打算在赴任的路上把它們全部看完。情報手冊之類的玩意兒當然很不錯,不過他喜歡自己鉆研,在使人發怵的大厚本里尋找更多的細節。書上記載的東西多得驚人,可惜經常缺少銳利而仔細的眼睛。
船頭上波濤洶涌,白色的浪花在陽光燦爛的藍色海面上形成一個“V”字。“不來梅”號像一只戰艦似的乘風破浪前進。帕格抬頭瞧了瞧從煙囪里冒出來的淡煙,又望了望大海,估計刮的是西北風,風速大約十五海里,船速十八海里,港口處四級風浪,前方遠處積雨云下有雨和暴風。他不由得懷念起海上生活來。他離開海洋已經四年了,不當指揮官已經十一年了!他站在船頭的欄桿旁邊,靠著一根吊救生艇的柱子,深深吸了幾口海上的空氣。兩對中年夫婦從他身邊走過,一望而知是猶太人,都穿著講究的運動服,一邊走一邊興高采烈地談著話。他們轉過甲板上的船室就不見了。他正望著他們的背影,忽聽得塔茨伯利洪鐘般的聲音:“你好,中校!我聽說你天一亮就帶著我的帕姆一起散步了。”
“你好!你看見剛才走過的四個人嗎?”
“看見了。不用說,是猶太人。喂,那是我的書嗎?多么叫人感動,你看了多少啦?”
“我剛從圖書室借來。”
塔茨伯利的小胡子憂郁地耷拉下來:“怎么,不是你自己買的?去他媽的所有的圖書館!這樣你看了書,我連一個子兒也拿不到。”他哈哈一陣大笑,把一只穿綠襪子的腳擱在欄桿上。他身穿一套寬大的椒鹽色高爾夫球衣,戴一頂綠色蘇格蘭帽。“這是一本壞書,實際上是一種冒牌貨,可是在你們國家銷路很好,對我來說算是交了好運。要是你在過去兩年內沒有在收音機里聽過我的胡說八道,你就可以在書里看到一些有趣的章節。是歷史的腳注。我那篇關于希特勒進入維也納的報道確實不算太壞。咱們生活在什么樣的時代啊,中校!”
他談起德國占領奧地利的情況,聽上去就像在廣播:口氣斬釘截鐵,消息靈通,對民主國家的政客表示無比輕蔑,興致勃勃地談著不吉的預兆。塔茨伯利獨到的見解是世界可能發生大火,不過那場面也可能非常壯觀。“你能想象我們讓他贏得的勝利有多荒誕、多可怕嗎,親愛的朋友?我都看見了。簡直是普魯塔克筆下的人物!一個什么也不是的小人物,沒受過什么教育,出身低微——二十歲時是一個被刷下來的學生,一個流浪漢,一個不走運的人——在維也納一家小客棧里當了五年骯臟、衣衫襤褸的癟三。這些你都知道嗎,亨利?你可知道有五年時間,這位元首一直是你們所謂的波威利街
上的癟三,跟一伙同病相憐的可憐蟲一起擠在一個又臟又小的房間里,在救濟窮人的施粥所里喝稀湯,而且并不是因為經濟蕭條——維也納當時繁榮得很——而是因為他這人既懶惰又沒本領,富于幻想,和現實格格不入!說他當過油漆匠的故事都是杜撰出來的。他賣過幾張手工畫的明信片,但一直到二十六歲,他始終是一個在馬路上閑逛的癟三。后來他在德國軍隊里當了四年兵,升為下士,當過聽差,這種工作甚至對于文化程度極低的人來說也是下賤的。到了三十歲,他窮困潦倒,失了業,用煤氣自殺,躺在一家陸軍醫院里。這就是元首的身世。
“后來——”他正講得起勁,像在廣播似的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郵船的汽笛突然響了,淹沒了塔茨伯利的聲音。他似乎一愣,隨即笑起來,接下去說:“后來又怎么樣了呢?嗯,就是這個丑陋、病弱、粗野、頑固、愚昧、半瘋的可憐蟲,忽然從醫院的病床上跳起來,十年工夫,在急于恢復元氣的德國爬到了元首的高位。他還是一個外國人,亨利,一個奧地利人!他們為了讓他跟興登堡競選,不得不為他假造了公民身份證件。我呢,可是親眼看著他發跡,從維也納的街道賣明信片挨餓,一直到成為哈布斯堡和霍亨索倫兩個王族的唯一王位繼承人。”維克多·亨利微微一笑。塔茨伯利本來圓瞪著眼睛,心情激動,這時也不由得哈哈笑起來。“哈哈哈!我覺得只要仔細一想,就會覺得這件事相當可笑。不過,這種荒誕不經的怪事恰恰是我們這個時代占中心地位的重要事實。”
其實亨利是笑塔茨伯利這番滔滔不絕的議論沒有什么新東西,大部分在他的書里都有了,而且幾乎是逐字逐句。“嗯,還是那句老話:及時縫一針,可以省掉九針。”亨利說,“你們那班政客要是早下手,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把這個不可思議的小雜種干掉的,可是他們不動手,現在他們可遇到難題了。順便問一句,你要去哪兒?也去柏林嗎?”
塔茨伯利點點頭:“我們在柏林的那位老兄忽然在這個緊要關頭患起前列腺炎來了。哈哈!戈培爾博士說我可以去接替他的職位,非常意外!從慕尼黑開始,我一直是第三帝國中‘不受歡迎的人’。毫無疑問,要不了幾個星期,我就會被他們一腳踢出來的。出于某種原因,德國人這個月對英國人特別友好。也許是在他們吞并波蘭的時候要我們袖手旁觀。我們當然會袖手旁觀的,一定會的!保守黨人都是彬彬有禮的蛆蟲,勞合·喬治管他們叫貴族耗子。除了丘吉爾,他不跟他們一伙。”
這位美國中校和德國潛艇軍官每天晚飯前總要在酒吧間碰頭,這已成為他們的習慣。亨利琢磨,從格羅克身上弄情報是他分內的工作,對格羅克來說恐怕也是一樣。格羅克是一個職業軍人、一個機械工程專家,也是一個真正的海員。他談起新式潛艇的機械設備來毫無顧忌,甚至公開承認在對付魚雷上的某些難題。關于這個題目,亨利是內行,雖然他在討論的時候非常小心謹慎。格羅克對待政客的態度是既討厭又看不起,在這方面他倒很像一個美國海軍人員。每逢談到納粹的時候,他臉上總露出譏諷的神色,而且說話也肆無忌憚,如遇他的妻子在旁邊,就會向他送來警告的眼色。
一天晚上,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和帕格·亨利同坐在大廳的長榻上看跳舞,他忽然對帕格說:“你好像跟德國人交上朋友了。”
“我們是談正經事,我揣摩格羅克不是一個納粹分子。”
“哦,這班潛艇人員在德國人里算是不錯的。”
“你好像不喜歡德國人。”
“嗯,等你在德國待一個月之后,咱們再談這個問題吧,萬一我那時還沒被驅逐出境的話。”
“當然,我并不怪你。過去他們給了你們不少痛苦。”
“不比我們給他們的痛苦多,最后我們贏得了勝利,你知道。”他頓了頓,又接著說,“我們的坦克在亞眠突破敵人的陣線時,我的眼睛受了傷。我當時正指揮一個坦克營,中了毒氣。總的說來,付出這個代價是值得的,我們終于看到了德國人逃跑。這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這時候,“不來梅”號的船長正在跟羅達跳舞。他的腿很長,跳起舞來一蹦一跳的,跟他肥胖的身軀很不相稱。羅達容光煥發,很是開心。帕格見了也很高興。一連幾夜,她一直跟一個身材很高的青年軍官跳舞。那軍官屬于美麗的雄鷹類型,對女人畢恭畢敬地鞠躬,藍眼睛閃閃發光,而且跳舞的時候把她摟得過于緊了點兒。帕格對這件事表示了一點兒意見,羅達馬上齜牙咧嘴地反唇相譏,怪他這次旅行整天把頭埋在書中,他聽了也就不吭聲了。總的說來,她一直很和藹可親,只要她始終保持這樣的態度,他也就滿意了。
船長攙著她一起回來。帕米拉·塔茨伯利在跟一個美國大學生跳舞。那人跳起舞來高視闊步,像用連枷打谷似的不住地擺動身子。她沒精打采地跟著,累得夠嗆。她回來后,說道:“我得給自己找一根拐杖和一頭白色的假發才成。我只要一拒絕,他們就會哭喪著臉,顯出難受的樣子。可是我真不會跳舞,至于那種水手舞——”
音樂又響了。羅達的高個兒年輕軍官穿著非常整潔的軍服走過來,帕格馬上露出不快之色。船長注意到了,當那個年輕軍官走近時,在很響的音樂聲中跟他說了五六個字。那年輕人剎住腳步,往后退縮,一下子沖出大廳。帕格從此再也沒看見他。
羅達笑瞇瞇地正要站起來,見那年輕德國人突然臨陣脫逃,感到莫名其妙。
“跳舞嗎,羅達?”帕格站起身來。
“什么?”她氣呼呼地說,“不,謝謝!”
帕格向塔茨伯利姑娘伸出一只手去:“帕米拉?”
她猶豫了一下:“您不跳水手舞吧?”帕格撲哧一笑。“嗯,誰也捉摸不透你們美國人。”
她跳舞很笨拙,沒有經驗。帕格喜歡她溫柔的態度,以及她踩著他的腳時露出的無可奈何的笑容。“您不會玩得痛快的。”她說。
“我玩得很痛快。您認為您還會回美國去嗎?”
“要是父親被攆出德國——這看來是不可避免的——我覺得我們會回美國去。怎么啦?”
“我有個兒子,跟你差不多年紀,工作成績很出色。他不像我,長得高大漂亮。”
帕米拉做了個鬼臉:“一個海軍人員?不成,每個港口都有一個姑娘。”
最后一晚,船長再次請客。每個女賓席上都放著白蘭花,花下面是一個金白二色的粉盒。大家喝著香檳酒,最后話題轉到國際政治上。人人都同意這個看法:在現在這種日子和時代,用戰爭來解決糾紛是愚蠢的,只會帶來無謂的犧牲,在英、法、德這樣先進的國家之間更是如此。“咱們都是一家人,包括所有的北歐人在內,”塔茨伯利說,“兄弟鬩于墻,最為可悲。”
船長高興地點著頭:“正是我要說的話。只要咱們能緊緊地團結起來,就不會再有戰爭。面對著這么強大的力量,布爾什維克絕不敢動手。除了他們,誰還要戰爭?”飯廳里,人們都戴著紙帽,拋擲彩色紙帶。帕格注意到那四個猶太人坐在離他們不遠的餐桌上,跟大家一樣興高采烈,笑容滿面的德國侍者照樣彬彬有禮地侍候他們。船長跟著亨利的目光望過去,他那嚴峻的胖臉松弛下來,咧開嘴露出高人一等的笑容。“您瞧見了吧,中校,他們在‘不來梅’號上像其他人一樣受歡迎,受同樣的招待。在這個題目上大做文章完全是異想天開。”他轉向塔茨伯利,“咱們說句知心話,你們記者對于事情的惡化是不是該負點兒責任?”
“嗯,船長,”塔茨伯利說,“記者總得找個題材,您知道。照那些不住在德國的人看來,你們政府有不少新玩意兒,其中之一就是對猶太人的政策,因此這方面的新聞經常出現。”
“塔茨伯利說的不是沒有一點兒道理。”格羅克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插嘴說,“現在一提到德國,外國人首先想到的總是猶太人。這方面的政策確實有問題,我已經說過多少次了。這是一件事,其他類似的事還多得很。”他轉向亨利:“然而,維克多,跟元首取得的成就相比,這些都變得無關緊要了。元首已經使德國恢復了元氣,這是千真萬確的。人民都有了工作,人人有飯吃、有房住,而且大家都有了精神。光是希特勒對我們年輕一代所做的貢獻,就大得難以使人相信。”(船長兩眼放光,使勁點著頭,不住地說:“對,對!”)“在魏瑪共和國時代,青年們干什么呢?他們上街鬧事,他們變成共產黨,他們吸毒、搞變態性愛,說來真是可怕。現在呢?他們都在工作、受訓,或者為大家服務,沒有例外。他們都很快樂!我部隊里的水兵也都很快樂。你簡直沒法兒想象在共和國時代海軍的士氣有多低落——我向你提個建議吧。”他敲了下桌子。“你到斯維納蒙臺潛艇基地來參觀一下我們的艦隊。你一定要來!像你這樣的人,看了海軍基地或者船上的水兵,就會明白發生了什么,它能打開你的眼界。你來不來?”
帕格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桌上的人都期待地望著他。如果接受這樣的邀請,美國政府也就有義務向駐華盛頓的德國海軍武官發出同樣的邀請。海軍部是否愿意跟納粹政府做這筆交易,彼此交換參觀潛艇基地呢?帕格可沒有這個權力做出決定,他得向華盛頓報告這個邀請,按照上面的指示辦事。
他說:“我很希望能去,也許我們可以做出安排。”
“答應吧,把禮節撇在一邊!”格羅克說著,舉起兩只胳膊一揮,“這是我對你發出的私人邀請,是兩個海員之間的私人交情。潛艇指揮部分到的預算少得可憐,我們的行動也就比較自由。你可以自由到我們這里參觀,我可以負責。”
“這個邀請包不包括我?”塔茨伯利說。
格羅克沉吟了一下,接著笑起來:“怎么不包括?來吧,塔茨伯利。英國人對我們了解得越深,草率地犯錯誤的可能性也就越小。”
“嗯,這也許是締造和平的一個小小的重要步驟。”船長說,“就在我的飯桌上達成協議,我覺得很榮幸,咱們都要多喝些香檳表示慶祝。”
這樣,在“不來梅”號船長的飯桌上,大家一起為和平干杯。當時離午夜還有幾分鐘,大郵船已放慢速度,漸漸駛近燈火輝煌的納粹德國海岸。
在明媚的陽光下,“不來梅”號像火車似的在大河兩岸低低的綠色河灘中緩緩前進。帕格站在太陽甲板的欄桿邊,像過去一樣,在航海之后看到了陸地覺得很高興。羅達卻是老毛病發作,在下面艙房里大發雷霆。每逢他們倆一起旅行,羅達總得受收拾行李之苦。帕格收拾他自己的東西倒是一個老手,可是羅達說,他放的東西她永遠找不到。
“哦,不錯,這個國家的景致很美麗。”塔茨伯利溜達過來,開始談論景色,“你將會在不來梅港和柏林之間看到許多美麗的德國北方小城,建筑式樣都很像英國都鐸式。事實上,英、德兩國有很深的關系和許多相似之處。你當然知道,德國皇帝威廉二世是維多利亞女王的外孫,我們王室有很長時間只講德語。然而總的說來,德國人對我們來說比因紐特人還要陌生。”他哈哈一陣大笑,用一只胖手朝岸上一掃,接下去說:“一點兒不錯,亨利,德國人坐在歐洲中心。這些使我們大傷腦筋的表兄弟,他們咝咝地響,嗚嗚地叫,有時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向四面八方溢出來。他們從這些可愛的小鎮、這些童話里的仙境、這些干凈漂亮的城市里擁出來——等你看到科隆、紐倫堡、慕尼黑甚至柏林和漢堡以后,你就懂得我的意思了。我剛才說,他們從那些地方像氣泡似的冒出來。這些彬彬有禮的、藍眼睛的音樂愛好者,一下子都成了嗜血的劊子手,實在有點兒叫人毛骨悚然。現在呢,出現了一個希特勒,又讓他們沸騰起來了。你們美國人也許得出一把更大的力,比上一次出的力要大得多。你知道,我們已經被他們弄得精疲力竭了,我們和法國人。”
亨利注意到塔茨伯利每次談話,不管通過什么方式,話題總要落到美國跟德國打仗上。
“也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塔茨伯利。我們得對付日本人。他們正在宰割中國;他們又有第一流的戰艦,而且每月都在擴建。要是他們把太平洋變成了日本內湖,繼續干他們在亞洲大陸干的那一套,那么不出五十年,整個世界都要屬于他們了。”
塔茨伯利從笑容可掬的嘴角吐出舌頭,說道:“黃禍。”
“這是事實和數字的問題,”亨利說,“歐洲一共有多少人口?一兩億?日本現在快要統治十億人口了。他們跟德國人一樣勤勞,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從紙糊的房子里出來,穿著綢制的和服,卻在一二十年內打敗了俄國。他們才叫可怕!跟我們在亞洲面臨的局勢相比,希特勒干的這套玩意兒在我看來就好像小貓小狗在后院里打架。”
塔茨伯利盯著他,不自然地點了點頭:“可能你把德國人估計過低了。”
“也許你把他們估計過高了。他們占領萊茵河流域的時候,你們和法國人干嗎不干涉呢?他們違反了條約。你們本來可以在那時候動手,把希特勒絞死,可以像沖進女學生宿舍那樣不費吹灰之力。”
“啊,這是事后的聰明。”塔茨伯利說,“別要求我為我們的政客辯護,那是一次徹底的失敗,完全喪失了理智和頭腦。我在一九三六年說的、寫的,完全跟你現在說的一樣。在慕尼黑,我差點兒自殺。我把整個情況都詳細報道了。捷克斯洛伐克有一連串堅硬的碉堡,一直插進德國的心臟;有五十個第一流的師,準備大顯身手。它還是世界第二大兵工廠。蘇聯,甚至法國,最后都準備起來作戰了。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六個月之前!但是一個英國人,一個英國人,從歐洲爬到希特勒跟前,把捷克送給了他!”塔茨伯利機械地笑著,抽了口被微風吹成鋸齒形的香煙:“我不知道,也許民主制度不適應這個工業化時代。如果要它存在下去,我認為非美國人出場不可。”
“為什么?為什么你老要這樣說?從表面看,你們和法國人仍比德國人占更大優勢。你難道看不出來?人力、火力、鋼、油、煤、工業設備,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這樣。他們的空軍暫時領先,可是他們背后有蘇聯的威脅。當然不像去年或者兩年前那樣容易,不過你們仍有獲勝的希望。”
“啊,他們的領導力量強。”
一只結實的手拍了下亨利的肩膀,一個帶著諷刺口氣的聲音說了聲“希特勒萬歲!”歐斯特·格羅克穿著一身又舊又皺的海軍制服站在那里,立得筆直,臉上的神情很嚴肅。“嗯,先生們,咱們就要再見了。維克多,我要是在混亂中不能再見到你,以后怎么跟你聯系呢?大使館嗎?”
“當然啦,海軍武官辦公室。”
“啊!”塔茨伯利說,“咱們要到斯維納蒙臺去進行一次小小的旅行,你居然沒有忘記,真叫人高興!”
“我盡可能請你一起去。”格羅克冷冷地說。他跟他們兩個握了手,鞠了一躬,咔嚓一聲并攏腳后跟,就離開了。
“去跟帕米拉告別一下吧,”塔茨伯利說,“她在底下整理行李。”
“我這就去。”帕格跟那位通訊記者一起走下甲板,后者拄著根拐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我很想把她介紹給我的一個兒子。”
“哦,你真這樣想?”塔茨伯利透過厚厚的眼鏡惡作劇似的瞟了他一眼,“我警告你,她可不好對付呢!”
“是嗎?怎么?我從來沒見過比她更溫柔、更討人喜歡的姑娘了。”
“那是平靜的水面,”塔茨伯利說,“我警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