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納博科夫短篇小說全集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 2901字
- 2019-01-10 16:42:32
一封永遠沒有寄達俄國的信
我那遠方的美麗、親愛的人,我以為你我分離八年多來,昔日的一切你都無法忘記,只要你還能記起我們逃學到蘇沃洛夫博物館相會時那個一點也不管我們的滿頭灰發、身穿天藍色制服的門衛。那是彼得堡一個寒冷的早晨,我們去的那地方落滿灰塵,非常小,太像一個精致的鼻煙盒了。就在一座士兵蠟像的背后,我倆有過多么熱烈的擁吻啊!過后,我們從那古老的灰塵中出來,塔夫里切斯基公園里銀色的亮光照得我們多么暈啊!彼得堡一條大街的中央立著一個稻草扎制的德國士兵模型,士兵們搖搖擺擺走在結冰的地面上,一聲號令,便撲向前去,舉起刺刀插入那個模型的小腹,同時發出熱烈歡快的低吼聲,聽起來多么奇怪啊!
是的,我知道自己在以前的信里發誓不再提起過去,尤其是不提我倆共同經歷過的瑣事。我們這些流亡在外的作家按說應高度重視筆下話語的純正性,然而,我在這里起筆幾行,就違背了這一點,致使話語純正性蕩然無存,也讓那些沉重話語影響了你輕松懷舊的雅興。親愛的,我真的不愿對你說起過去。
現在是夜晚。每到夜晚,人才會特別專注地觀察物體的靜默狀態——油燈、家具、裝在相框里擺在書桌上的照片。看不見的水管里時不時傳來流動不暢的汩汩水聲,就好像房子的嗓門上涌來嗚咽聲。晚上我常出去散步。街燈映在柏林潮濕的瀝青馬路上,光影緩緩流動,路面就像是涂了一層薄薄的黑色油脂,起皺的地方存下了小小水坑。零零星星的火警報警器上閃著暗紅色的光。電車車站旁立著一個裝滿液體的玻璃柱,閃著黃光。不知為何,每當深夜空蕩蕩的電車從街角拐彎駛來、呼嘯而過時,我心中總會涌起一種既幸福又憂傷的感覺。從車窗望進去,一排排棕色的電車座位在明亮的燈光下清晰可見,車上只有一個售票員,斜挎著一個小黑包,在座位間獨自來來去去。每當向電車行駛相反方向走動時,他就會搖搖搖擺擺,看上去有點緊張。
我在這幽靜、漆黑的街道上漫步時,喜歡聽到有人回家的聲音。盡管夜色中看不見那人,也事先不知道哪一家的大門會有了動靜,迎接開門的鑰匙。可我聽得見鑰匙轉動的聲音,門旋即開了,推住稍停片刻后,砰的一聲關上了。門里面又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離開房門玻璃窗很遠的門廳深處閃起柔和的燈光,持續了不同尋常的一分鐘。
一輛小轎車駛過,打出兩道濕漉漉的光柱。是一輛黑色轎車,車窗下有一道黃色條紋。粗啞的喇叭聲灌入黑夜耳里,車影從我的腳下掠過。直到現在,街上都是空無一人——只有一只老狗,爪子輕輕敲打在人行道上,好像極不情愿地陪著一位沒戴帽子、打著傘、無精打采的漂亮姑娘出來散步。姑娘從一個暗紅色燈泡底下走過去(燈泡在她左側,就在火警報警器的上方),傘面上唯一一塊繃緊的黑幔變成了潮濕的紅色。
拐過彎,遠處人行道上——太出人意料了!——一家電影院的大門如鑲了寶石一般流光溢彩。進門一看,長方形的月白銀幕上能看到或多或少接受過專業訓練的啞劇演員。這時銀幕上出現了一個女孩的特大臉盤,一雙亮閃閃的灰色眼睛,黑色的嘴唇上幾道裂縫閃閃劃過。畫面漸次放大,女孩凝望著昏暗的放映大廳,一行長長的晶瑩淚水奇妙地從腮邊滾滾而下。有時候(真是神奇一刻!)銀幕上會出現真實的生活場面:突然聚起的人群,波光粼粼的水面,一棵無聲無息卻看上去沙沙作響的樹,讓人覺察不出那是在拍電影。
再往前走,來到廣場一角,一個身穿黑皮衣的矮胖妓女緩緩地走來走去。她偶爾會在一個光線刺眼的商店櫥窗前駐足觀望,櫥窗里有一個蠟制的紅唇模特,向夜色里的過客們炫耀著身上如水般濕潤流淌的翠綠長裙和桃紅色的鮮亮絲襪。我喜歡觀察這位文靜的中年妓女,只見一個留著八字胡須的老男人朝她走去,先從她身旁走了過去,然后回頭望了兩眼。他是這天上午從帕彭堡來此辦事的。她會不慌不忙地帶他去附近的一棟樓房。那棟樓在白天和周圍的樓房沒什么兩樣,都是普普通通的建筑。樓房沒有亮燈的前廳里有個老門衛,彬彬有禮,但面無表情,徹夜守候在那里。一截陡峭的樓梯頂端站著一位同樣面無表情的老太太,她會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打開一間空房并收取入住費。
對了,你知道嗎,當火車從街道上方的橋上急馳而過時,所有的車窗燈火通明,傳出歡聲笑語,那是多么熱鬧的景象啊!那火車也許只駛往郊區,可就在那一瞬間,漆黑一片的橋下原本黑暗的世界充滿了強有力的金屬樂,令我不禁浮想聯翩:我在平靜地、輕松愉快地等著辦理簽證手續,一旦蓋好額外的幾百個印章后,我就可以踏上奔往陽光大地的旅途。
我心情實在輕松,有時候甚至喜歡看人們在當地的咖啡館里跳舞。我的許多流亡同伴義正詞嚴地(憤慨之余也有一絲快樂)指責這些時下流行的丑惡現象,包括流行舞。不過流行時尚是人類平庸能力的創造物,也算生活的一個層面,平等的庸俗化身,那么,譴責它也正意味著平庸也能創造出值得關注的東西,不論那是一種政府形式還是一款新發型。當然了,我們這些所謂的現代舞其實壓根就不現代:它們可以追溯到法國大革命的督政府時期,那時的婦女和現在的一樣,衣服就是緊貼皮膚而穿,樂手也是黑人。流行時尚每個世紀都有:十九世紀中葉幾乎清一色地流行拱形裙,后來煙消云散,代之以緊身裙和貼面舞。我們跳的那舞,畢竟是極其自然、極其純真的。有時候——在倫敦的舞廳——單調中體現著完美的優雅境界。我們都記得普希金這樣描述過華爾茲:“單調而又瘋狂”。萬事莫不如此,道德墮落也不例外……這里有我在達格利寇侯爵的回憶錄中讀到的話:“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比小步舞更頹廢的了,可在我們的城市里,大家都認為跳這種舞是無傷大雅的。”
所以說,我喜歡看在咖啡廳里跳舞的人,再次借用普希金的一句話:“他們一對一對地婆娑而過。”眼妝畫得很有趣,閃爍著最簡單的人間快樂。穿著黑色褲子和淺色長筒襪的腿相互碰撞。腳步來回轉動。與此同時,門外等候著我忠實的、孤獨的黑夜和它潮濕的影子,還有喇叭鳴響的汽車,滾滾的寒風。
也就是在這樣一個夜晚,遠在城外的俄羅斯東正教墓地上,一位七十歲的老太太自殺于最近去世的丈夫墳前。第二天上午我恰巧路過,守墓人——一位嚴重殘疾的老兵,參加過鄧尼金戰役——架著一副他身子每動一下就嘎吱作響的拐杖,走過來指給我看老太太上吊的白色十字架,還讓我看依然粘在上吊繩著力之處的幾縷線絲。他輕輕說:“是一根嶄新的繩子。”不過,最神秘、最迷人的還是老太太留在墓基旁濕地上的月牙形腳印,小得就像小孩子的腳印一般。“她踏踩了一點點墓園,可憐的人,不過除此之外,園中沒有任何弄臟弄亂的地方。”守墓人平靜地說道,瞥了一眼那些殘留的黃線絲和陷下去的小小腳印。我突然間意識到,哪怕是死亡,從中也能看到天真的微笑。也許,親愛的,我寫這封信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想告訴你人生也有如此簡單、如此溫柔的歸宿。柏林的夜色也這般簡單溫柔地消融了。
聽著,我現在感到如愿以償般的快樂。我的這種快樂是一種挑戰。每當我漫步在街頭、廣場和運河旁的大道上,恍惚感到潮氣從疲憊的雙腳直舔上來,我驕傲地帶著我那不可言說的快樂。幾百年將會匆匆而過,那時的學童會對著我們所經歷的滄桑巨變直打哈欠。一切都會過去,可是我的快樂,親愛的,我的快樂將會永存:在街燈潮濕的倒影里,在小心地拐了個彎下到運河幽幽水中的石頭臺階上,在一對對舞伴的微笑里,在上帝慷慨安排在人類孤寂周圍的萬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