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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育才學園

  • 我與我的世界
  • 曹聚仁
  • 3332字
  • 2018-11-29 17:42:23

先父一生心力,放在辦新學上;從晚清到一九五〇年,那六十多年中,先先后后,學生人數,總在三千人以上;這三千多人,就是四邊五六十里中的年輕人。他生前那二十五年中,親炙他的教訓的也有一千多人。他的弟子之中,他究竟期望誰來繼承他的衣缽呢?到了后來,究竟誰在繼承他的事業呢?先兄聚德,一心一意要想做大企業家,完全失敗了;連做鄉紳,也不及陳福熙,既不能為惡,也不敢為善。我呢,看起來是先父的兒子,實在是先父的叛逆,我是反孔孟,反程朱,反禮教的屬于五四運動時代的人;最主要的是時代太偉大了,社會環境變動得太快了,尤其是在先父逝世后這二十五年中。先父生前,從我們家鄉到杭州去,還是屬于帆船的時代,到了他死后第五年,杭江路(后來的浙贛路東段),已經通車了;先兄聚德鋪成浦鐘路,進入汽車時代了。我們回看那一段時期的浙東社會,仿佛看了一部西部影片。

似乎,我應該說一說,鄰村塔山腳王家幼子王位誠,他是我的至親,也是先父的最器重的入室弟子。他有一回奉命到龍泉浙東去工作,中了山谷間瘴氣,患了重病,勢甚危殆。先父星夜伴著王家長兄,同到龍泉去,一路夜不安枕,食不甘味,比對自己兒女還關切些。位誠原是王家所寵愛的幼子,他進金華中學第二年,受著愛國狂潮的激動,一心一意,要到杭州進陸軍小學(清末宣統元年)。辛亥革命后,他畢了業,又到保定進了軍官學校。這在王家,乃是驚天動地的大事,王家老父,當然不讓嬌兒去冒險的。先父卻明以大義,認為獻身也是青年人應有的氣概。和位誠同一期的保定同學,如顧祝同、余漢謀、上官云相、白崇禧,都是叱咤風云的人物(陳辭修還比他遲了一期),獨有他,任了炮兵團長以后,便帶了一筆財富回到家鄉,置田園,享福養老去了。顧將軍在上饒主一方面軍務時,還和我提到過他。他的人生、社會觀,幾乎和先父完全相反,也真是先父所不及料的了。

我稱他為王位誠,那是他晚年的名字,他在保定軍校,學名“王鵬飛”,從“鵬飛”到《位誠》,也可見他的志趣的轉變。照“位誠”這兩個字看來,我們這位老學長,他是回到理學的路上來了,可是他走的,并不是先父的程朱理學之路,而是段正元的儒釋道三家合一的路。段正元乃是四川那個天府之國的“妖道”,跟張魯一流的人物。他們稱段正元為段師尊,朔望兩日,必齋戒沐浴,向師尊的玉照行跪拜禮(那時段正元尚未去世)。段正元的底細,我們一直弄不清楚,只知道他是四川來的神秘人物,住在北京,徐州、南京、上海、杭州,每處有道德學社,仿佛他的行營。我住過他們在杭州的道德學社,場面很宏大,仿佛是一處寺院,這都是他們這些弟子所募化來的,他的弟子有男有女,就在我們鄉間也有七八十人。我看過劉鐵云的《老殘游記》,段正元好似黃龍子一般。

有一回,我在香港碰到張大千先生,和他談到了段正元,他們都是四川人,這才知道這位怪人的底細。段氏自幼失學,以牧牛為生,有一天,忽然有一幽靈附其身,就此得道了。(如大千所說的中國歷史上所有的左道旁門都是從四川山谷中來的。)那幽靈對他說:“你只有到北京那人文薈萃的地方去,才有出頭之日。”于是,他就帶了五百個小錢,從四川乞食到了北京,居然在北京生了根了;第一個信他的道,拜他為師的,乃是北洋三巨頭之一的王士珍。有一回,王士珍的母親病了,正向西山去求佛,那幽靈叫段正元去醫治王母的痼疾,疾愈以后,不收王氏的酬勞,而要王氏奉段正元為師,這便是段正元成為段師尊的來由。王士珍在北洋派雖不當權,卻有一部分潛勢力,段正元組織了道德學社,入社的門弟子大都是北洋軍人和保定軍校出身的下級軍官,這位教主就隱然有一份越來越大的潛勢力了。據段自己說,蔣介石也是他的門弟子,他還勸過老蔣做皇帝呢!不過,他南下到南京,卻望老蔣到浦口去接他,老蔣卻理也不理呢!不過,他的門弟子滿天下,倒是真的。杭州、上海、南京的道德學社,客廳上都掛著段師尊的照片,那是真的。“師尊”所到處,他的弟子們都要到車站去跪迎,有如西藏活佛之東來,連蔣介石也沒有他那份威風呢!

王位誠家中,也供奉著段師尊的玉照,我是眼見的。他還拉了許多親友,做段正元的信徒,也是焚香跪拜,朔望講道如儀;他們所講的道,大概是“一貫道”一類之道,我只看過一部《論語恒解》,那是道德學社所印行,四川雙流劉沅所注,并沒有什么新義。在我這個講訓詁學的人看來,真是不值一笑。段師尊到杭州那年,先父也曾隨著位誠去聽過一回道,一回到旅館,便說是野狐禪,不再去聽了。有一位程朱派理學家夏靈峰先生,他也曾到湖上和段氏談過一次道,更是意見不相投的了。這位段師尊,大概懂得一點佛家密宗的教義,密室傳道,乃是他的最高法門。好幾位女弟子,都是齋戒沐浴,在密室傳過道的。她們都像圣母瑪麗亞一樣,以童貞必受孕。我們也不知怎么解釋才是。所有道德學社,到了新中國成立以后,跟“一貫道”一樣命運都給清算掉了,但在先父心意中,他的有點期望的弟子們,都給迷惑去了,實在有點不可解的。

當然,我們兄弟姊妹,都不曾進段正元的道德學社。王家老親家母雖信了幼子位誠的話,向段正元叩了頭,但位誠的長兄林森丈,就不信那些鬼話,他決不向師尊叩頭,他不相信,活在世上的人會成神的。到了我們這一代,位誠的侄兒也都不相信妖道的話。有一位叫王琳的,他成為曉莊鄉村教育創導者陶行知先生的信徒,主張生活與教育合一,主張農村子弟不要脫離生產,主張社會教育以改進農民生活為中心工作,這倒和先父辦學三十年的一貫主張相符合了。新中國成立,先母久住南京,她看了種種設施,對我們說:“這都是你們父親所做的社會工作呢。”

先父創辦育才小學以后,結識了幾位浦江城里的讀書人。這句話并無語病,因為我們那一鄉雖說屬于浦江縣,卻和蘭溪縣貼鄰,從蔣畈到橫木,只有一里半路,便是蘭溪縣境了。和金華相去也不遠,只有二十華里,便是洞井。倒是離開縣城有五十華里那么遠(近十多年來,浦江已改變了建置,我們南鄉,劃歸蘭溪縣,東西二鄉,改屬義烏,北鄉改屬桐廬),生活習慣,也不完全相同;我們下杭州讀書,便從蘭溪下船,鄉間商店,也向蘭溪辦貨,決不入城。最重要的一點,我們的語言,和蘭溪相近。其他三鄉的土話,屬于紹興音系,和諸暨最相近。因此城里讀書人,要到我們那山谷間來教書,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了。但人與人的關系,有時只好付之于緣分。先父二十八歲那年患了重病,十分危殆。最后到城中請了朱有德先生來診治,這才挽救過來。于是,先父和他成為知交,他的弟弟朱宗照先生,也長于醫道,卻愿意到育才來教數學,這一來,便在育才生根了。他們的幼弟朱宗取隨著次兄到育才來讀書,后來畢業金華中學,又在育才教了十多年書。朱氏兄弟,就和育才結了近三十年的因緣。說起來,先父對人誠懇,人緣很好,這才留住了幾位好教師。

且說,清宣統元年夏天,有一晚,一位金華師范學生,也姓朱,也是城里人,突然到我們家中來借宿。他從金華動身回家,過了太陽嶺,到白沙陳時,已經天黑了。村間無地可借宿,別人指引到我家中來。父先招待了他,彼此談得很投機;朱師那一學年畢業,先父就預請他到育才來教文史。這一來,也在育才住了六七年。這件事,對我個人來說,乃是一生中,最重要的關鍵。在我們這么鄉僻地區,要找尋儒家經典以外的知識,實在太難了。塘里壁陳家有一部石印本《百子全書》,算是奇珍異物,可是連句都斷不了,只能算是裝飾品,什么都不相干的。芷春師卻在歷史課中,在黑板抄了王船山《讀通鑒論》給我們讀。那時,我只有十來歲,當然接受不了這份卓越的史見;但我知道了王船山這位大學者,這是二千年來的最偉大的史學家。我們那一小圈子,呂東萊的《東萊博議》,該算是最閃眼的史論,我呢,當然不知道有金圣嘆、李卓吾那些怪論名手。朱師讓我跳過了“怪論”階段,懂得王船山的歷史哲學,可以和司馬遷、司馬光接席傾談,該是多么重大的機遇。我到了杭州一師,單不庵師把《史記》、《漢書》和《資治通鑒》的知識,和《讀通鑒論》結合起來,《東萊博議》便不值一顧了。朋友們,很多是“怪論”好手,我卻從看不來下去,連李宗吾的《厚黑學》在內。我是從《讀通鑒論》來接受馬克思的唯物史觀,那是五四第二年的事,后來才知道在湖南長沙有船山學社。我離開家鄉,在杭州讀書,在上海做事,也在各大學講授文史課,在歷史觀點上,畢竟是王船山的門徒。可惜,我已沒機會和朱師來談王船山哲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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