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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述

  • 自述五種
  • 梁漱溟
  • 21552字
  • 2018-11-29 16:32:10

二十三年一月為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講習會講演

日昨曾說明本院開辦講習會之意義,并非欲在此短時期內傳授諸君以知識技能,趕著應用,一如普通之速成班;本院的意旨是因為吾們皆身在問題中,又生于問題最嚴重之中國,吾們聚合一處,商討吾們的問題,找出路子,解決煩悶。

今日所講之內容將先說明我自己,在說明我自己時最可使諸君明白上面“解決煩悶”之意。今日所講與日昨所講實相連貫,諸君如已經看過我所發表的文字,其中有兩篇皆是說明我自己的。其一即《如何成功今天的我》,見《卅后文錄》(商務印書館發行)。此文系民國十七年在廣州中山大學的講稿,在此文中我曾說明,外間對于個人,往往有許多不同之猜測,以為我為一學問家、哲學家、國學家或其他專家,仿佛看我為學問中人;其實我并無學問。我省思再四我自己認識我,我實在不是學問中人,我可算是“問題中人”。如果有人問我,我現在何以有一點關于哲學、佛學、經濟學、政治學等各方面的知識?何以在社會中的有此地位?我的答復,乃是由于問題逼出來的。我當初并無意于求某一方面的學問,或者是哲學,或者是佛學,乃至于政治學、經濟學等等,而結果則都知道一點,其所以致此者,問題逼之使然也。當初我亦無意于社會中如何做哪種事業,成就一種地位,而結果能做點事業,有點地位;其故無他,亦問題逼之使然也(看下文自明)。

最近我有《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一書的出版,此書系匯集我在《村治月刊》各期內所發表之論文而成。其中第一篇《主編本刊之自白》一文也是表白我自己,說明我自己所以成為今日的我,所以主編《村治月刊》的原因,無一非問題逼迫我,不得不如此也。諸君如已看過這兩篇文字,皆可以了解我;但我在今日講辭中仍愿為諸君說明我自己。

因為本院招收講習會會員時,曾囑諸君先寫一篇《自述》,俾本院同人對于諸君有一了解;以故我亦應為諸君敘述我自已,使諸君對于我亦得以了解。我之所謂今日所講與日昨所講彼此有關系者,意即在斯。以下且先說明我自己。

我之籍貫系廣西桂林,我之祖父生于桂林,先父與我則皆生于北京,先母為云南籍。我生于清光緒十九年,今年為四十一歲。我生后身體極弱,較之于尋常兒童皆有不及。六歲時,頭目時刻暈眩,有時頓感地動天搖,自己無力支持。醫生曾語先父,此子恐難永年,殊可憂也。

八歲時,入北京中西小學堂,此處系北京最先設立之小學堂。入中西小學堂后,即讀西文ABC……與教科書等;所可惜者,西文程度迄未見好耳。此中最可注意者,即我從小時候即讀教科書,未嘗致力于中國學問,讀《四書》、《五經》等等。大約凡與我年相若之友朋,類皆讀過《四書》,而我則始終未之讀也。我之所以從小時候即入學堂讀教科書,實因先父之思想趨向“維新”,不欲我諷誦古籍也。

小學未屆畢業,即入順天中學(北京原為順天府),十九歲時中學畢業。我之受正式教育的時日,即止于此。此后即未能再受正軌的教育,入較高的學校求學。因此之故,諸君或可明白我不夠講學問,亦無學問可講。良以講學問必須具有相當的條件與工具。講中國學問,非知道文字學(即小學)、經學等不可;講西洋學問,西文不具備相當之根基,亦實不可能。茲二者我皆未嘗下過功夫,我又何能講中國學問或西洋學問?我當初所受的教育,如此淺薄,講學問的工具,如此不夠用,而一般人視我為學問家,目我為學問中人,寧不可怪?然我對于種種學問又似乎都知道者,實即上文所說,問題逼之使然也。我所知者,實是于不知不覺中摸索得來,當初自己并未能料到,乃是誤打誤撞而來,自已實未嘗想到學問究屬何事也。

某年,應清華大學之請,作短期講課。當時梁任公先生介紹我說“梁先生(指我)家學淵源”,我即刻聲明,我實在缺乏學問,更談不到家學淵源。但從別一方面言之,我之一切,受先父所影響者,卻又很大。所謂淵源,無寧謂之為性情脾氣淵源之為愈也。因此之故,在未說明我自己之前,又不得不先說明先父之為人。

先父為人,天資并不算高,只是太認真,太真實。此點由其思想上可以看出,先父有他個己的思想。本來,為人子者,似不該用批評的口吻,縱論其父若祖;但欲諸君了解我,與了解先君之為人能清楚計,又不得不爾。征實言之,先父之思想,原是淺薄,但他有思想。所謂有思想,即是肯認真,以為這樣是對,那樣則是不對。他有主見(即是思想),所以有主見,因為他肯認真。徒以天資不高,雖有主見,而所見者甚單簡耳。

最可怪者,先父之思想,實與西洋思想相近。他實在是一個功利主義者,他時時持有一個標準,而依此標準評論一切。他所持有之標準,即是“有用處”三字。他批評世間一切事,有用處即是好,無用處乃是不好,此點仿佛與詹姆士(James)、杜威(John Dewey)等之思想相近——所謂實用主義。他自己雖也曾讀書中舉,但他最看不起讀書人,最看不起做文章的人;因為讀書人不中用,因為文章亦不中用。依之,讀書人要不得,文章亦不必要。他最不慣看人做詩詞寫文章,他時常嘆息痛恨中國國事為文人所誤。一個人如果讀書中舉,便快成無用之人,如再中進士,點翰林,則更將變成廢物而無用。

先父思想之所以如此者,不外下列數種原因:其一,由于他的天資不高,所見未免著重事物,稍涉虛渺處即不能知之,于是所見者皆甚單簡。其二,由于當時之社會國家情勢,予先父以莫大之刺激與影響。彼時正在曾、胡用兵之后,開出崇尚“事功”的風氣,與在乾隆、嘉慶時中國的風氣,正是講漢學者不同。訖于光緒中葉,國際侵略日加;甲午一戰,關系尤大。在在使先父感傷國勢之危殆,問題之嚴重,不能自已。同時先父又看到西洋各國之強盛,事事有辦法、有功效、有用處,而反觀中國,則一無辦法,事不見功效,人又無用處。先父之傾向于維新者,實即其人感情真摯,關切國事,及其一種實用主義哲學,主張務實不務虛之故。唯其如此,故不令我讀經書而使我入學堂也。

以下須轉歸說明我自己。我自己的性情與脾氣,頗多相似于先父之處。先父天資不高,我自己亦甚笨。我越幼小時越笨,此點諸君或不肯置信,而實則我自己反省時確確如此也。在我說明我自己時,仿佛我站在旁邊看我的為人,全是客觀的態度。用好字樣講自己的好處時并非夸大,用不好的字樣亦不是謙虛,此點最盼諸君能加留心。

我為人的真摯,有似于先父。在事情上認真,對待人也真誠。即先父之視我,亦自謂我與他相似。當我十七歲時,先父曾字我曰“肖吾”,于此可見。在今日我自己反省時,我感覺到我的所以如此者,無一不是由于我的性情脾氣所造成。諸君能了然于此后,請進而言事實。

吾人幼小時,心胸中空空洞洞,勢不免于先入為主。況加我之性情脾氣既同于先父,于是先父的思想,乃成為我的思想。先父為一實用主義者,我亦隨之而成為一實用主義者。我入中學時十四歲,國文教師教我的唐宋八大家的古文,我最不高興。國文講義,我向例不看,尤其不喜歡空洞的議論,如蘇東坡之萬言書。至若《莊子》上的文字,更叫我頭痛痛恨。因為《莊子》上的文字,富有哲學意味,玄妙極頂。類如“此一是非,彼一是非,是是非非,非非是是”,實在是故示玄妙,完全騙人誤人的東西。所有《莊子》、《老子》一類書,我全不以為然。其他如古文、詞章、文選派之六朝文章,我無一不厭惡。我從來沒有在國文上下過功夫,由此種至狹隘之見解中,亦可以看到我之愚笨為何如,我之認真為何如。此種狹隘之見解,二十余歲以后,才漸次解放。我所有的這半生中,變化極多,許多事從前與日后完全不同樣,儼若兩人。這在我當初實不及料。在今日我反省過去,我卻有以下之“四不料”,其第一不料,即當初最反對高玄最嫌厭哲學,卻不料以后反到大學中去講哲學,致為人目之為哲學家也。

我的至狹隘之見解,幾經變化才得逐漸解放。第一次發生變化時,即在順天中學。同學中有郭君其人者,年長于我兩歲,在校中則較我低一班。此君天資極高,彼時不過十八九歲,專看《佛經》、《易經》、《老子》、《莊子》等書,因為我們不同班,不多往來。某日,在校內假山上遇見,乃相偕攀談,我述我的思想,我說我愿為社會為國家做一番事業,慷慨陳詞,自命不凡。郭君笑而不以為然。彼所以語我者,認為我即是想做事業,自己必須先有身心的修養。我語之,我亦看《理學宗傳》、《陽明語錄》等書。彼又語我,吾人必先將世間之得失成敗利害等等,看來無動于衷,由此方可有大無畏之精神,不因稍感挫折而遽爾心灰意懶。如果以我如此之拘謹、狹隘、呆板,專講有用之學,實不能成大事。必須先明白了很高之學問,日后才有辦法。郭君一席談話,打動了我的心肝,因為這些話無一不是就我當時的思想而加誘導的。自此之后,我不時與他親近,不時相與往還。他最愛講譚嗣同之《仁學》,郭君每為我講時,我即記錄其說話。我不敢認他為同學,乃尊之為郭師。每日課后即前往就教,他講我聽,且一一記之,在記錄之簿本上題名為《郭師語錄》。由此亦不難看出我之認真與愚笨,但好處即在于愚笨與認真。因為愚笨,思想的過程,不能超過他人先走一步,必須走一步后,碰著釘子,乃又反省、轉移、變化;“每一步皆是踏實不空,以后又繼續追求,向前走去,追求時碰著釘子,乃又反省、轉移、變化”,以故我此生時時在變化中。因為有變化,先前狹隘之見解乃得漸次解放,不敢謂佛老為絕無道理矣。以上可說是第一次的解放。

第二次的變化,亦即是第二次之解放,乃是從人生問題煩悶中發生厭世、出世之思想而轉變了我之為人。關于我的所以發生厭世思想種種,說來話長,非在此短時期內所可言之無遺,《卅前文錄》(商務印書館發行)有《究元決疑論》一文可以參看,此篇文字系一出世主義之哲學,今日不必在此再贅言之。原其所以然,蓋由三層原故:一、感情真摯易多感傷感觸,佛家所謂煩惱重。二、事功派的夸大心理易反動而趨消極。三、用思太過,不知自休,以致神經衰弱而神經過敏。但在主觀上則自有一套理論,持之其堅且確。因為發生厭世思想,則根本否認人生,更不再講實利,于是以前以狹隘實利主義乃大解放矣。

我的看佛學書,是自己已經先有了與佛家相近之思想,而后才去看佛學書。我看任何書都是如此,必是自己先已經有了自己的一些思想,而后再參考別人的意見。從未因讀書而讀書。看西洋哲學書亦復如此。友人張崧年(申府)先生以我之思想與叔本華之思想相近,于是乃將叔本華之著作與相關之別人著作介紹給我,這是我看西洋哲學書的起緣。總之,我自己必先有問題與思想然后才去看書。如此展轉,如此過渡,如此變化,乃成為今日的我,乃有今日的思想。

講到這里,可以結束我今日的說話。關于我的人生思想之轉變或是哲學的變化,可分為三期。第一時期為實用主義時期,從十四五歲起至十九歲止,以受先父之影響為多。第二時期即為上文所講之出世思想歸入于佛家,從二十歲起至二十八歲止,在此時期中一心想出家做和尚。第三時期由佛家思想轉入于儒家思想,從二十八九以后,即發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之際。在此三個時期中,令人感覺奇巧者,即是第一個時期可謂為西洋的思想,第二個時期可謂為印度的思想,第三個時期可謂為中國的思想。仿佛世界文化中三大流派,皆在我腦海中巡回了一次。

我本來無學問,只是有思想。而思想之來,實來自我的問題,來自我的認真。因為我能認真,乃會有人生問題,乃會有人生思想、人生哲學。不單是有哲學,因為我不是為哲學而哲學。在我的出世思想必要出家做和尚而后已,當初我的思想是從實在的問題中來,結果必回歸于實在的行動中去。譬之佛家的實在處所,即在不吃葷、不結婚、出家做和尚,我當時即要如此做去。我二十余年茹素習慣即由彼時養成。我中學畢業之后原須升學、求學問,但當時的我,一心想做和尚,則又何用升學為?

我之所以能如此者,先父之成就我極大。因先父從來不干涉我,勉強我;從未要我準備功課,督促我升學,此實常人所難及也。先父甚不喜歡佛學,但他不禁止我看佛經;先父希望我升學,但他未嘗明白語我要升學;先父希望我結婚,但他從未一言及我應當早日結婚。而在我自己,亦未嘗不明了先父之意旨,希望我升學,希望我不要研究佛學,希望我結婚。當民國七年,先父以感傷國家的多故,痛心社會的墜落,早懷自殺之念。廢歷十月初十日,系其生辰,在他六十歲生辰前三日,從容留下許多信件,即行自盡。此中種種,商務印書館出版之《桂林梁先生遺書》可以參看。普通人一值晚年,類皆希望有后代,能見到后代,先父當亦如此。在他懷下自殺之念時,家兄結婚已十年,未嘗有子,此在旁人必督促我結婚,而先父則始終未肯言之。我每念及此,未嘗不眷眷于先父之不強逼我,其玉成我之重大也。

在我過去之半生中,從最初迄于今日,我皆有我的意志,由我自己去碰釘子,發生轉變,自己摸出路子來。如果有人稍加干涉,則步驟必亂。先父不強逼我升學、結婚,一任其自然,實所以成就我;給我以絕對的自由,讓我上前追求、轉移,用自己的力。否則今日的我,必非如此。我又推究先父對待我所以如此者,蓋其心目中以為此子現在要這樣,又要那樣,事雖荒謬,而動機則為向上心的驅使,處處是要好,并非自甘淪入下流;所行所為心中經過揣量審決,并非一味亂來。現在雖不能“對”,在將來,他總會有改轉“對”的一日。如果我是趨于下流,則亦必加以干涉與督責了。實則彼時先父如果干涉我,我亦不受,要我聽他的說話,我亦是不聽,因我意志太強。但我推究先父的心理,他確是了解我,而信任我。(二十三年一月三日講)

今日將繼續日昨之講詞仍說明我自己的為人。日昨曾提及我二十歲起,傾向出世主義,意志異常堅決,而先父不干涉我,一任我之自然,雖然他心目中不愿我如此。先父在世,未能目睹我之轉變,且亦未知我日后果有轉變。在先父辭世后二三年間我即轉變,由佛家思想轉變到儒家思想。關于轉變種種,前因后果,在此有限之時間內,實無法詳細言之。語其時期,則在民國九年至十年春間。此次轉變之深刻,前后絕不相同。我編完先父遺書(即《桂林梁先生遺書》商務印書館有版本)之后,曾有《思親記》一文之作。在此文中有下列一段說話:

溟自元年以來,謬慕釋氏。語及人生大道,必歸宗天竺;策數世間治理,則矜尚遠西。于祖國風教大原,先民德禮之化,顧不知留意,尤傷公之心。讀公晚年筆墨,暨辭世遺言,恒覺有抑郁孤懷,一世不得同心,無可訴語者;以漱溟日夕趨侍于公,向嘗得公歡,而卒昧謬不率教,不能得公之心也。嗚呼!痛已!兒子之罪,罪彌天地已!逮后始復有寤于故土文化之微,而有志焉;又狂妄輕率言之,無有一當。則公之見背既三年矣,顧可贖哉?

顧可贖哉?

由上列一段說話中,亦可看出我轉變之概略。先父辭世后三年,我即有《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之發表,以闡明中國文化之深微。不知我者恒以為我之喜歡講中國文化,系受先父之影響,實則先父在日,我最不留心中國文化,此在“語及人生大道,必歸宗天竺;策數世間治理,則矜尚遠西”數言中,以及上文所講種種,不難知之也。

我轉變之后,即發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在此書最后所下之結論,我認為人類的最近的未來,是中國文化的復興。書中贊揚孔子闡明儒家思想之處極多。諸君聆我之講話到此際時,至須注意,《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之所以產生,實系問題逼出來也。

民國六年,我應北京大學校長蔡孑民先生之邀入北大教書,其時校內文科教授有陳獨秀、胡適之、李大釗、高一涵、陶孟和諸先生,陳先生任文科學長。茲數先生即彼時所謂新青年派,皆是崇尚西洋思想,反對東方文化的。我日夕與之相處,無時不感覺壓迫之嚴重(我對于儒家思想之了解系先前之事,而思想轉變由佛家而儒家則在此時之后也)。我應聘之前,即與蔡、陳兩先生說明,我此番到北大,實懷抱一種意志一種愿望,即是為孔子為釋迦說個明白,出一口氣(出氣二字或不甚妥當)。其時文科教授中諸先生有講程朱、老莊之學者,更有其他教員亦是講中國的學問。《新青年》雜志之批評中國文化,異常鋒利動聽,在他們不感覺到痛苦;仿佛認為各人講各人的話,彼此實不必相干;仿佛自己被敵人打傷一槍,猶視若無事也。而我則十二分的感覺到壓迫之嚴重,問題之不可忽略,非求出一解決的道路不可。在我未肯定我的答案以前,我一時可以緘默不言,但必是時時去找路子,探求答案,不稍甘一如他人之漠不關心也。

民國九年,蔡校長出國赴歐洲考察,北大同人為之餞行。席間講話,多半認為蔡先生此行,于東西洋文化之溝通關系頗大。蔡先生可以將中國文化中之優越者介紹給西方去,將西方文化之優越者帶回到中國來。在各人講話完了之后,我即提出質問。我說:諸先生今日的說話,似頗耐聽,但不知東方文化中有什么可以介紹給西方去?諸先生如不能確實言之,則今日一席話,實有類似于普通餞行之客套語,甚少意義與價值。

由上以言,可見我凡是成為問題的,在我心目中從來不肯忽略過去。推究其故,還是不外我肯認真,不能不用心思,不能不加以考究,決不容許我自己欺瞞自己。如果我們說不出某一個問題中的道理,即是我們沒有道理;我們看到別人家是好或是對,則別人家即是好或是對,這點不能有遲疑的。我往常恒以旁人之忽略對方的意見,對方的見地之可怪。因為每一個人都會有他自己的見地,即便為荒謬的見地或意見,亦必有其來源。我們須認清了解對方(即是與我不同者)的見地,明白對方的意見,是一件極重要之事,而普通人往往不能注意及此,寧不可怪?諸君中如曾注意閱讀我業經發表之文字,可以看出我寫文章的方法,多半為辯論體裁,先設身處地將別人的意見,敘述得有條不紊,清清楚楚,而后再轉折說出我的意見。我已往凡是批評西洋的民主政治,以及批評俄國現行的制度,無一不是先把人家的意見,研究過透徹,說得明明白白,然后再轉折到我的批評,批評其不通,批評其不行。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我對于西洋文化的優點先闡明無遺,東方的不行處說個淋漓痛快,然后歸折到東方文化勝于西洋文化之處。我原來并不曾想到著書立說、談學問,只是心目中有問題,在各個問題中都曾用過心思,無妨將用過的心思說給大家聽。因為我的問題,實即是大家的問題,我自己實實在在,無心著書立說、談學問也。過去所以講《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的原因是如此,現在所以講“鄉村建設理論”的原因仍復如此。

我講話至此,愿附帶為諸君言者,即是我心目中愿寫出以下四本書:第一為《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此已有講稿出版。第二為《人心與人生》,此書內容于十六年春曾為北京學術講演會講于三月,約得原書之半,全稿則未暇著筆。第三為《孔學繹旨》。第四為《中國民族之前途》(亦名《鄉村建設理論》),即此次為諸君所講者,擬將紀錄稿加以修正,再行付梓。所以想寫《人心與人生》的原因,乃以《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發表之后,我自己又發覺了自己的錯誤。在此書中贊揚孔子與闡明儒家學說之處,不幸有兩大不妥。我在此書第八版《自序》中曾有下列一段說話:

這書的思想差不多是歸宗儒家,所以其中關于儒家的說明自屬重要;而后來別有新悟自悔前差的亦都是在此一方面為多。總說起來,大概不外兩個根本點:一是當時所根據以解釋儒家思想的心理學見解錯誤;一是當時解釋儒家的話沒有方法,或云方法錯誤。

大凡是一個倫理學派或一個倫理思想家都必有他所據為基礎的一種心理學。所有他在倫理學上的思想主張無非從他對于人類心理抱如是見解而來。至我在此書中談到儒家思想,尤其喜用心理學的話為之解釋。自今看去,卻大半都錯了。蓋當時于儒家的人類心理觀實未曾認得清,便雜取濫引現在一般心理學作依據,而不以為非,殊不知其適為根本不相容的兩樣東西。至于所引各派心理學,彼此脈路各異,亦殊不可并為一談,則又錯誤中的錯誤了。

《人心與人生》一書的內容,即在于糾正《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的此種錯誤。至若《孔學繹旨》一書之所以必須寫出,亦復根由于《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因為在此書中我引證古書、解釋古書時又缺乏方法,與從前的人犯了同樣的病癥,隨隨便便地說來,漫無準則,有意地或無意地附會牽和,委曲失真。從前的人解釋古書時往往如此,譬如大學上所講之“格物致知”,各人即有各人的解釋,朱子(熹)有朱子的解釋,王陽明有王陽明的解釋,其門下人又有各種不同的解釋。有人統計過,關于“格物致知”的解釋,古今有六百余種之多。如果我們解釋古書有一種方法,而此種方法又為人所公認,則路子相同,結果亦必相同也。《孔學繹旨》一書之內容,即愿在這一方面有所貢獻,能說明出講孔子學說以及解釋中國古書的方法來,同時亦即是糾正《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的錯誤。總之,《人心與人生》、《孔學繹旨》兩書之導源,皆系來自《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而《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之產生,實由于我對于人生問題的煩悶。因為我對于人生問題的煩悶,乃由實利主義的思想轉變為出世的思想,又由出世的思想——即佛家思想,轉變為儒家的思想。這都是沿著人生問題而發生的變遷而產生的答案。日昨曾講及最近我省思我的過去,竟不自知會有“四不料”,以下乃可以結束上文,講到第二個不料。

第二個不料,我小時候未嘗讀《四書》、《五經》,而后來乃變為一個擁護儒家思想贊揚孔子的人。普通人以為我贊揚孔子,闡明儒家的思想,必是曾經熟讀過古書。殊不知我對于中國重要古籍,不過僅如看閑書、看普通雜志般的瀏覽過。我須引征古書時,必須翻檢原文,而且常常不能尋找得到。擁護儒家、闡發孔子思想,乃偏偏出于我這樣一個人,實所不料也。

我的問題雖多,但歸納言之,不外人生問題與社會問題兩類,以上所講皆涉及人生問題。以下請進而為諸君講我的中國社會問題,此處所謂中國社會問題是以中國政治問題為中心。我今日所提倡并實地從事之鄉村建設運動,即是我對于中國政治問題的一種煩悶而得來之最后答案或結論。至若我之與社會問題,社會問題對于我的刺激究竟如何,此有待于按步說明下去。

日昨我曾為諸君講及:我肄業順天中學時,我即很想做一個有用之人,為社會、為國家做一番事業,有所建樹,于此亦可看出我之關切大局,熱心愛國。我記取彼時因為發生國際問題的原故(究為何事已不復記起),全校同學,莫不慷慨激昂,痛心疾首,自愿受嚴格之軍事訓練,作御侮之準備,一若“九·一八”事件發生后各地學生之行動。其時我與同學雷國能君被舉為軍事訓練隊隊長,要求學堂監督(校長)聘請軍官到校授課,此一事也。日昨又曾為諸君講及我對于國文一科從來未曾下過功夫,可是我一向愛看愛寫。其時最愛看之雜志,即是《新民叢報》、《國風報》(此系《新民叢報》之后身)兩種;又極愛看普通之日報,每日不看報,則無異于未曾吃飯飲水,這也是留心時事與關切社會問題的表現。當時國內政見有兩大極不相同之派別,其一為立憲派,即梁任公先生所領導者;又其一為革命派,即孫中山先生所領導者。革命派的文字,因其時北京尚在皇室統治之下,不易多得,但胡漢民、汪精衛諸先生之見解,亦有若干小冊子,由日本轉寄得之,可以看到。至若立憲派之文字則取閱較易。當時我最愛看《立憲論與革命論之論戰》一書,因書中系搜集雙方不同意見之文字而成。我與此書,幾于無時或離,日間則攜之而走,夜間則枕之睡。又因其時年歲尚小,無法參加立憲論與革命論之大戰,乃參加小戰。因彼時校中有同學甄亮甫者(曾入同盟會,后來擔任中山先生秘書,現在在美國)系一贊成革命派之人,而我則贊成立憲派之意見,于是乃互相辯論,以書信體之文字發表,給與同學互相傳觀,此又一事也。在此種事實中,無在不是表示著我對于社會問題的關切或興味。

革命論、立憲論,皆是當時改革政治的主張。因為大家看出清廷無誠意實行君主立憲,所以許多人由立憲論者而轉入為革命論者,辛亥革命隨之而發生。其時我亦已由立憲論者而轉入為革命論者,并參加秘密工作。民國元年我乃與甄先生辦報紙,做新聞記者。在此時期(即二十歲)曾有一短期間,非常熱心于社會主義。當時中國本有所謂“社會黨”,雖有聲勢,但內容頗空虛,頗不健全(按即江亢虎所領導者),我并未與之發生關系。其時我偶然從故紙堆中檢得一本張溥泉(繼)先生翻譯的日本社會主義者幸德秋水所著《社會士義之神髓》一書,閱后,心乃為之大動,且深深地反對私有財產制度,認為世間一切罪惡,皆淵源于私有財產制度。私有財產制度一日不廢除,任憑世間有很嚴的法律,如軍隊、警察、司法官維持著不許大家軼出范圍,結果都屬勞而無功。當時曾有《社會主義粹言》一書之寫作,自己向人借來鋼板鋼筆,自己繕寫,自己印刷數十份,分送友好。此點在《卅后文錄》一書《槐壇講演之一段》一稿中曾經提到。槐壇者,山東曹州第六中學唐槐下之講壇也。但此時期(即熱心社會主義之時期)頗短促無多日,由此時期乃一變而入于佛家思想、出世思想。此種變化,乃在熱心社會主義思想之后。換言之,即是否認了社會主義理想社會之后,乃確定了我的出世思想,轉入于佛家一途。這應歸并于人生問題中言之而無用在此論列也。

我二十歲至二十四歲期間,既不欲升學,又不欲做事,謝絕一切,閉門不出,一心歸向佛家,終日看佛書。在此時期內,自己仍還關心中國問題,不肯放松,不肯不用心想。此點在《思親記》一文中亦曾言及:

公尤好與兒輩共語,恣之言,一無禁。吾兄既早就外傅,及長又出國游;兩妹則女兒稚弱;健言者,惟漱溟。公固關懷國家,溟亦好論時事,于是所語者什九在大局政治、新舊風教之間。始在光宣間,父子并嗜讀新會梁氏書。溟日手《新民叢報》若《國風報》一本,肆為議論;顧皆能得公旨。洎入民國,漸以生乖。公厭薄黨人,而溟故袒之。公痛嫉議員并疑其制度,而溟力護國會。語必致忤,諸類于是,不可枚舉。時局多事,倏忽日變,則亦日夕相爭,每致公不歡而罷。然意不解,則旋復理前語;理前語,則又相持。當午或為之廢食,入夜或致晏寢。既寢矣,或又就榻前語不休。其間詞氣暴慢,至于喧聲達戶外者有之;悖逆無人子禮。嗚乎!痛已!兒子之罪,不可贖已!

在彼時我父子兩人,既非黨員,又非議員,自己皆不在旋渦中,原可閉戶安居,而仍如此爭辯者,亦無非我父子二人對于社會問題之不肯放松,一種呆氣耳(在《卅前文錄》中有《吾曹不出如蒼生何》一文,亦系此時所作。當時關切時局戰禍的心情與對政治問題的見地,文中頗可見)。

先父六十歲生辰將屆之前數日,家人原擬邀約親友,舉行祝賀。因屋宇須加修葺,乃請于先父,先父認可,即去北京城北隅一親戚家小住。該處有湖名凈業湖,其后即投水自盡。先父離家時系在早晨,在他心意中早懷下自盡之念,唯家人不之知耳。臨行前偶從報上一段國際新聞引起閑談,尚憶及他最后問我:“世界會好嗎?”我答復說:“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他點頭說:“能好就好啊。”從此再沒見到先父。父子最末一次說話,還說的是社會問題。自從先父見背之日起,因他給我的印象太深,事實上不容許我放松社會問題,非替社會問題拼命到底不可。(二十三年一月四日講)

日昨已敘述到我從前對于社會問題之關切情形,但尚未說明我如何從對于社會問題之關切而轉變到“鄉村建設”的主張。今日將為諸君講述此中種種,亦即是我對于社會問題之所以有此項答案之緣由也。

此中種種,即從頭至尾,轉變之歷程,似可分為若干段落說明。其最初一段即是上文業已說過者:我從前是非常之信佩西洋近代政治制度,認為西洋政治制度是非常合理的,其作用是非常巧妙的。我彼時總是夢想著如何而可以使西洋政治制度到中國來實現,從十五歲起一直到二十余歲都是如此,所謂“策數世間治理,則矜尚遠西”者是也。在此際亦正是與先父的思想背道而馳的時候。諸君如果需要明白我彼時對于西洋政治制度之了解與思想,可參看《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一書中第四篇《我們政治上第一個不通的路——歐洲近代民主政治的路》一文。此文前半篇皆是闡明西洋近代政治制度之優良、巧妙也。

日昨又曾為諸君講及我在清末時原為一立憲論者,其后又轉變而為革命者。當我所以贊成立憲論時,實鑒于美國、法國的制度不若英國的制度。當時我對于中國問題之見解,以為最關緊要的是政治改造問題,而不是對滿洲人報仇問題。如果認作是報仇問題,則推翻滿人,趕回滿人到關外去固甚當也。因為認作是改造問題,而西洋政治制度安排最妥善者莫如英國,則趨向于英國,乃自然之理。迨至清廷對于立憲無誠意時,大勢所迫,不得不轉而革命,但我之視辛亥革命仍是認作一種政治改造運動。民國成立之后,我以為政治改造之要求已屬達到,或可說已有希望,而事實上乃大不如此。反至一年遠似一年,一年不如一年,開始時還似有希望,而日后則越來越絕望。當此時也,一般人類多責難彼時三數強有力者之破壞政治制度,如袁世凱之破壞約法,以及其他軍閥之攘奪競爭;而在我則始終認為這決不是某幾個人所能破壞的,我們僅責難少數人,實已蹈于錯誤之境地。即如今日之國民黨,黨內種種不健全和失敗,亦決不是某一個人的過失,或是某某等幾個人的過失。我常喜歡對人如此說:我們看任何事,不要只看中心點,須看四周圍、看背景、看環境;不能只看近處,還須得看遠處;不能只看淺處,還須得看深處;不能只看一時,還須得看過去所以如此的成因與由來。所以在當時一般人都責難袁世凱和其他軍閥有力者,而我則不然。我由此而轉變到第二段思想中去。

我深悟到制度與習慣間關系之重大,我深悟到制度是依靠于習慣。西洋政治制度雖好,而在中國則因為有許多條件不夠,無法建立起來。許多不夠的條件中最有力量者即習慣問題。或關系其他條件而可以包括許多其他條件者即為缺乏習慣這一極重要條件。因為中國社會、中國人(一切的人)缺乏此種習慣,則此種制度便建立不起來。

我常如此說:我之看一個人,就是一團習慣;一個社會(不論是中國社會、意大利的社會,乃至于其他的社會)什么都沒有,亦不過是一團習慣而已。中國社會之所以成為中國的社會,即是因為中國人有中國人的習慣。吾人須知道人類與其他動物不同,人類受后天影響極多、極大,而其他動物則不然,以先天所形成者為多。人類之生長,即習慣之生長,此在稍稍了解教育學、心理學者,類皆能知之也。吾人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皆有其習慣。所謂“習慣”,換言之,即是“路子”。譬如我寫字時,有我的習慣,有我的路子,一提筆即是如此。推而至于說話,亦復如此:兩唇一張,即“那么來”。中國人一向就是“那么來”,有他那種習慣,有那樣路子,而他的路子與西洋人本不相同。夫然西洋政治制度不能在中國建立起來,何足怪異?

民國元年公布之臨時約法(即或是其他的新法令、新制度,如國會議員選舉法等),在彼時雖然訂成,雖然實行,但是這一件東西,只不過投入吾們大社會中一個很小之因子而已,只不過投入很有歷史、很有舊習慣之社會中一個新的因子而已。這小因子(如上文所說國會選舉法)投入社會之后,雖然因著刺激也可以發生反應的事實(即是大家選舉國會議員),但是吾人應該明了,任何事實之構成,因子至多,決不是單純而簡單的,新投入之小因子,不過很多因子中之一極少、極小部分,其比例必不及九與一,即新因子不迨舊因子之什一也。以故所得之結果有十分之九不是新的。此種結果,當然不是吾人當初所預期之結果也。征實言之,在公布臨時約法時,其希望超過事實上所可能做到者。約法之破壞,在一般人視為出乎意料之外,而在我則視為并非意外之事,應該認那最初草訂臨時約法者自己錯誤了。因為他們看著社會如白紙一般,看社會中人與軟面條無異,可以任憑染色,任憑改變;欲紅則紅,欲綠則綠;欲長則長,欲短則短。而不知事實上所詔示于吾人者,乃大謬不然。我們雖然給予刺激,雖然看到反應,但不過動一動而已。其結果決非若吾人當初所預期者也。總之,小的因子,決不能有把握要社會到怎么一種地步去。

所謂因子多,即是條件多;所謂舊勢力大,即是舊習慣深。民國初年之后,國事日非,當時我并不責難某一個人或是少數人,我唯有深深嘆息,嘆息著中國人習慣與西洋政治制度之不適合。此時我已不再去熱心某一種政治制度表面之建立,而完全注意習慣之養成。唯其如是,又從而引入了以下之轉變。

當我注意到養成新政治習慣時,即經想到“鄉村自治”問題。此中過程頗明顯,因為我心目中所謂新政治習慣,即團體生活之習慣。國家為一大團體,國家的生活即團體的生活。要培養團體生活,須從小范圍著手,即從鄉村小范圍地方團體的自治入手,亦即是由近處、小處、短距離處做起。我心目中所謂新政治習慣可分兩方面言之:其一即團體中之分子,對于本團體或公共事務之注意力須徐徐培養起來;又其一即為培養其活動力。因為既經有了注意,即有“要如何”之方向,發生是非利害、贊成反對等意思并奔走活動。希望活動力大,非團體中人對于此種活動發生興趣不可;活動力不大,則團體無生氣、無進步。我們要培養新的政治制度習慣,即是要培養分子的注意力、活動力,或即是團體力。因為我有這些覺悟,所以特別注意鄉村自治,今日從事于鄉村建設運動實萌芽于彼時。簡要言之,即是從政治問題看到習慣問題,從習慣問題看到團體力之培養,從團體力之培養問題看到由小范圍做起,于是有鄉村自治之主張也。

關于上文所述種種,即是我的思想在此一階段中轉變的歷程。憶民國十七年在廣州政治分會曾有《開辦鄉治講習所建議書》之提出,此稿現在尚可看到。其中即從養成新政治習慣立論也。又有《鄉治十講》之筆記稿一束,即在廣東地方警衛隊編練委員會為各職員所講述者。唯未暇校正,時下亦未印行耳。

我彼時注意政治習慣問題很自然的轉變到鄉村自治(即今日之鄉村建設)的主張,實在說來,尚不能算是深刻。因為彼時我雖然覺悟到中國如果要實現西洋式的政治制度,非先從培養此種制度之基礎即養成新習慣入手不為功。而未悟此種制度原不能實現于中國。日后我乃覺悟到決無法使中國人養成西洋式的政治基礎(即是新習慣),決不能培養成此種新習慣,因為其中有梗阻處,有養不成處。而其梗阻則由中國數千年文化所陶鑄成的民族精神不同于西洋人而來。我所謂民族精神系包含以下兩層:其一是漸漸凝固的傳統的習慣;其二是從中國文化而開出來的一種較高之精神,這兩層皆為養成西洋式政治制度或政治習慣的梗阻。關于第一層之所以成為梗阻者,還容易看到,因為中國人,類多消極怕事,不敢出頭,忍辱吃苦,退縮安分。此項阻梗或可矯正,不過比較費事耳。但在第二層則成為真的梗阻,真的不可能,而又為一般人所不易看出者,因為西洋的政治制度或是習慣,較之于中國民族文化開出來的一種較高之精神為粗淺、為低下,在已經開發出較高的精神,實無法使之再降低,使之再回轉過來。關于第一層乃是吾們中國人的短處,但在第二層則為中國人之優越處。而此優越所在,即是西洋近代政治制度不能在中國建立起來的根本窒礙,無可設法解決的困難。中國人將不能不別求其政治的途徑。至若什么是中國文化較高之精神,中國文化較高之精神為什么回不過來,我在《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一書最前四篇論文中已分析言之矣。其中尤以第三篇《我們政治上的第一個不通的路——歐洲近代民主政治的路》一文之后半節說得透徹。諸君可參看原文,茲不申論。

我們回想最近二三十年來的經過,是不是政治改造運動失敗史?較遠之辛亥革命運動,以及十五年國民黨北伐后厲行之黨治,乃至于其間各次的政治改革,哪一次不是失敗?有哪一次未曾失敗得到家?我們回想其間的原因,固然由大多數人不習慣、不明白為障礙,更有一種積極的力量,即是那些從事于政治改造運動者,他們不自覺地反對他、否認他、取消他自己的政治改造運動,此乃真正失敗原因之所在也。從他們意識方面而言之,可以說他們是向西走,或向南走,走向西洋政治制度的路子上去;而一究其實則是向東走,或向北走,不向西洋政治制度的路子上走去,不自覺的背道而馳,或者說是一足向東,一足向西。而所以使他們如此者,實由于他們本身有不好的習慣,而同時又有較高之精神,要他們否認他們自己所要的路子,要他們自己拒絕自己的要求,這卻是一般人所未能見到之處。

吾人今日所處之地位為最苦悶,即是因為政治上舊的、新的道路都沒有了。舊的道路再不能走回去,因為我們在意識上明白地積極地否認了它。在此情勢之下,實無異乎吾人的當前筑起一面高墻,阻著道路,想回去亦無方法通過也。從別一方面言之,新的道路又未能建立起來,不特未能建立起來,而且又在無意中、不知不覺中擋住了自己的前進,否認了自己所認為的新的道路。以故新軌之不得安立,實與舊轍之不能返歸,同其困難,此亦為世人所不之知者。

這種覺悟(即是上文所述各節),比較稍遲,民國十年發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時猶未之知也。彼時一方面固然覺悟到中國文化開發出來的一種較高之精神,但在同時仍信服西洋政治制度為必由的途徑;如果中國能建立西洋政治制度,則經濟、工業等等皆可有辦法。洎乎民國十一年至民國十六年間,才切切實實認識了、決定了西洋政治制度與中國不能相連。中國雖然可以有政治制度,但決不是近代西洋的政治制度。經過此番覺悟之后,即堅決而肯定了我的主張,從鄉村起培養新政治習慣(與先前所主張者,表面上雖相同,而實在則有別也:其大別不在答案之形式,而在有此答案之由來),培養中國式的新政治習慣,而不是西洋式的。培養之方,唯有從鄉村起為最適宜。舍此以外,別無方法。并且我相信中國今日之地方自治,都市的成功一定是在鄉村自治成功之后。從表面上看來,似乎都市中的自治容易辦,因為都市方面物質較富,人民有知識,可以開會,會選舉,仿佛具備著相當的條件。而其實都市自治,要想辦成,雖圣人亦不能也。當初的我,是從小范圍的觀點上注意到鄉村,這時的我卻是從新習慣之必為中國的而更加注意到鄉村。(一月五日講)

明日當開始講述鄉村建設理論,今日將結束我的自述。日昨曾講起我覺悟到中國人不能用西洋制度,于是吾人遂覺悟到一切現成政治制度于我們皆用不上。換句話,要吃現成飯是不行的,必須自己創造。我希望大家明了此一項確定的重要,因為我們既經明白了中國之舊有制度,以及歐洲近代之政治制度,乃至于俄國式的政治制度,皆無法拿來應用,則我們非從頭上來不可。前者所云,必須培養新習慣,從小范圍、從鄉村做起,這雖也是從頭上來之覺悟,但此種覺悟、尚未到家。待至此時恍然知無可假借,非從根芽處新生新長不行,這才是到家的覺悟。我有這樣的意思,在心頭盤旋往還,在上文內業已講及開始于民國十一年,但心頭上老是不能決定,老是遲疑,因為還希望眼前能有一個對付的辦法,可以使國家略好。蓋此心頗不忍國家命運之日瀕于危境。直到民國十六年之際,我方始明確斷定,在政治上,當前實在沒有辦法。雖然在民國十五年國民黨北伐時,胸懷中曾也滿儲著希望,以為這或許是一個轉機,或許是一個辦法,而且在彼時既有種種傳說,又有種種事實,不由得不使我懷著這種觀望。迨至民國十五年底十六年初,我先前從朋友中分出的人由南方回北平之后,為我報告此行所得印象與感想等等,其時雖在國民黨氣勢極盛之際,我即已明白了這條路子還是走不通,還是非失敗不可。因為中國人都不會走西洋路,一切現成的制度,都無法拿來應用。

民國十六年五月間,我因南方諸友好之殷殷邀約,乃偕友人南行抵廣州,晤會李任潮(濟琛,按即濟深)先生(時李先生以總參謀長代總司令留守后方)。此中經過情形,我于《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一書《主編本刊之自白》一文中第三節曾有所敘述,現在不妨把原文引征于下:

自民國九年底,任潮先生離北京回粵,我們已六七年不見。我一見面,就問他,從他看現在中國頂要緊的事是什么?任潮先生原是“厚重少文”的一位朋友,向不多說話。他很遲重地回答我:“那最要緊是統一,建立得一有力政府。”他又慢慢地申說,從前廣東是如何碎裂復雜,南路鄧本殷,東江陳炯明,又是滇軍楊希閔,又是桂軍劉震寰,以及湘軍、豫軍等等;人民痛苦,一切事無辦法。待將他們分別打平消滅,廣東統一起來,而后軍令、軍制這才亦統一了,財政、民政亦逐漸都收回到省里了;內部得整理有個樣子,乃有力出師北伐。所以就這段經歷而論,統一是最要緊的。現在的廣東,實際上還有不十分統一之處,假使廣東的統一更進步些,那我更可作些事。一省如是,全國亦復如是。我問他,怎樣才得統一呢?他說:“我是軍人,在我們軍人而言,其責就要軍人都擁護政府。”他更補說一句:“這所謂政府自是黨的政府,非個人的。”我冷然地說道:“國家是不能統一的;黨是沒有前途的;凡你的希望都是做不到的!”他當下默然許久不作聲;神情間,似是不想請問所以然的樣子——我們的正經談話就此終止。

當時李先生的說話真是根據事實而來的。他既不再說話,我亦不愿多說。因為其時他負有坐鎮后方之責,我何敢擾亂他的心思。我乃離開廣州城回到鄉間(即新造細墟)去住。其后任潮先生似乎有點回味我那初見他時所說的怪話,我才和他在一起共事,替他幫忙(擔任政治會議廣州分會建設委員會代理主席——代李先生)。關于民國十六年以后,十七、十八兩年政治大局種種,將來或另行為諸君講述。總之,在此時我覺悟到一切現成的政治制度都無法拿來應用于中國。中國在最近的未來,實際上將不能不是些分裂的小局面,每個小局面都還是大權集中在個人之手,將無法統一;即使統一,亦不過表面形式而已。換言之,將成為一個軍閥割據的局面,所以不能避免此種局面的癥結之所在,仍是由于中國無現成之政治制度可由軌循也。任何政治制度決不能在此短時期內建立起來。

在此際,我的用思,有一開展。我很迅速地從政治制度問題而旁及于經濟問題,從政治上之無路可走而看出于經濟上之無路可走。原來,經濟進步、產業開發不外兩途:其一即是歐洲人走的而為日本人所模仿的路子,即是近代國家制度能確立、社會有秩序、法律有效力,各個人可以本營利之目的以自由競爭成功資本主義的經濟;其二即是俄國的制度,由政府去統制經濟,若工業之收歸國有、農業亦徐徐因國家經營農場之故而改變其私有的局面等等。這兩條路,不論是自由競爭,或是統制經濟,都須有其政治條件或其政治環境,如前者之須有安寧的社會秩序,后者之須有強有力的政府。而此兩大前提,在中國則全不具備。夫然又何能走向歐洲或俄國的路子上去?但在另一方面看,舍此而外,又別無第三條路子可走,委實令人苦悶、彷徨、沒辦法。(在民國十八年時,我準備寫《中國民族之前途》一書時,曾列有我們政治上的第一個不通的路、第二個不通的路,我們經濟上的第一個不通的路,第二個不通的路四章)

我又很迅速地開悟出中國經濟的路子須與先前所覺悟到的政治制度或習慣,同時從鄉村培養萌芽起,二者可算是一物之兩面,政治習慣之養成有賴于經濟問題之解決,經濟問題之解決又有賴于政治習慣之養成。所謂政治習慣,在上文內曾一再申說即是團體生活的習慣;而團體生活之培養,不從生計問題上培養不親切蹈實;同時生計問題要有一解決,又非借結合團體的辦法不行也。因此之故,我又看透了中國社會本來所具備的那全套組織構造,在近數十年內一定全崩潰,一切一切只有完全從頭上起,另行改造。我先前則以為政治制度是如此,現在卻明白整個的社會、社會的一切,皆是如此,總須從頭上起,另行改造。從哪里改造起?何從理頭緒?何處培苗芽?還是在鄉村。

我的思想上開展之處,尚不止此。當我看出中國社會組織構造已屬崩潰時,便在比較中西社會組織構造之不同中,一方面尋求西洋社會的組織構造,如何從歷史之背景演變而來,我們何以不能成那樣的社會。依之,過去是那樣,現在當然另是一個樣子,將來又是一個樣子。于是我先前所用之心思,所有的思想,遂隨即落實而不是流入于空洞之處,我的主張便更堅決不疑。在這些地方,得益于馬克思和共產黨各方面之啟發不少。我的主張雖不相同于馬克思和共產黨,正因為不相同而思想上獲得許多幫助也。先前喜歡比較地研究東西文化,現在更上下溝通成為一體。如上文所提及之中西社會組織構造以及歷史背景等等,其間何以不相同,《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實開發出一副竅門也。我的許多實際而具體的主張,無一不本諸我的理論,而我的理論又根由于我對于社會之觀察,以及對于歷史之推論分析等等。在觀察社會與推論分析歷史時又無在不有關于東西文化之分析研究也。征實言之,我使用心思時,有如左圖所表示者——

圓圈所表示者為思想范圍之橫的擴展,箭頭所表示者為過去未來之縱的通達。因為我是看的通體,是看的整個,不是看的片面,不是看的局部,便不由得向上追尋,向下推究。越向上追尋,越會看清楚下面;越看清楚了下面,越會知道上面。在這樣看透了通體整個之后,我一方面很快慰地認清過去對于東西文化所研究,一方面更成熟了我今日鄉治的主張。此項主張之成立,過去對于東西文化之研究,啟發實在很多。

我提出“鄉治”的主張是民國十七年的事;而主張之前后貫通,完全成熟,則近三年間事也。此中詳細經過,日后必須為諸君講及。在此際唯有一點須先為諸君提撕者,諸君須認清我之用思過程,乃是從眼前實際問題起(如先前因為對于中國政治問題之煩悶,以迄于日后歸究到培養政治習慣等等,無一作眼前實際問題也),絕非從高處理想起。因為是從眼前實際問題起,最初乃有一種很淺之覺悟或主張(如先前所主張之培養政治習慣須從鄉村起),有此主張之后,乃實際去做或繼續不斷地研究、探索,于是輾轉而入于深微之處,輾轉而入于比較抽象之處,或者說是入于哲學方面去了。可是,關于這一點,我所見到者與羅素則不相同,應該在此附帶作一聲明與敘述。

英儒羅素對于中國文化與精神,頗致佩服與愛賞,他由中國回歸英土之后,時常講到中國的文化。我數曾引征之。他說:

中國今日所起之問題,可有經濟上、政治上、文化上之區別。三者互有連帶關系,不能為單獨之討論。唯余個人,為中國計、為世界計,以文化上之問題為最重要。茍此能解決,則凡所以達此目的之政治或經濟制度,無論何種,余皆愿承認而不悔。(見羅素《中國之問題》一頁)

他又說:

余于本書,屢次說明中國人有較吾人高尚之處,茍在此處,以保存國家獨立之故,而降級至吾人之程度,則為彼計、為吾人計,皆非得策。(見前書二四一頁)

羅素認為中國文化,決不可有損傷,這是他的成見;而在我心目中本來卻一無所有,空空洞洞,但是從眼前實際問題起向前去追求,凡可以解決實際問題者,我皆承受,其損及中國精神與否我是不管的。但追求的結果,乃識得“中國文化”、“民族精神”這兩個東西——雖說像是抽象的、不可捉摸的,但從別一方面言之,卻又是實在的,可以看出的。它好似一面墻壁,如果不依順它,則不能通過這墻壁,而達到此面墻壁時非轉彎不可,非至一定路程時亦不能轉彎也。所以我又說它不是空洞的東西,可以拿出來也。

曾有人因為我好標舉“民族精神”這名詞,乃以什么是“民族精神”?“民族精神”在哪里?兩問題相垂詢。推測問者的用意,或是以為我講空話。其實我在發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尚未曾用到“民族精神”這名詞——此不難于原書中得其證明也。其后發現了這個東西,遂名之曰“民族精神”。在上文中我曾屢屢說及,我個人是呆笨認真的一個人,你便讓我空空洞洞不著實,我都不會。我非把捉得實際問題爭點,我便不會用思、不會注意,我是步步踏實在的。我非守舊之人,我因呆笨認真之故,常常陷于苦想之中,而思想上亦就幸免傳統的影響、因襲的勢力。“民族精神”這回事,在我腦筋里本來沒有的;“東方文化”這大而無當的名詞,我本是厭聽的。我皆以發見實際問題爭點,碰到釘子以后,苦思而得之;原初都是不接收的。這點以后當慢慢向諸君道來。(按:本節說話系梁先生答張廷健先生書中一節,見《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初版第三二三頁)

實在,在羅素先生他本人盡可放心。我們如果要在政治問題上找出路的話,那決不能離開自己的固有文化,即使去找經濟的出路,其條件亦必須適合其文化,否則必無法找尋得出,因為這是找的我們自家的路,不是旁人的路。所以我們在先前盡可不必顧慮到中國文化、中國民族精神,在問題追求有了解決、有了辦法時,一定不會離開他。許多人的用思,起于理想要求,這是一個絕大的錯誤;我之用心,乃是從眼前實際問題起。羅素懸一個不損及中國文化的標準倒使人無法解決實際問題了。

我所主張之鄉村建設,乃是想解決中國的整個問題,非是僅止于鄉村問題而已。建設什么?乃是中國社會之新的組織構造(政治、經濟與其他一切均包括在內),因為中國社會的組織構造已完全崩潰解體,舍重新建立外,實無其他辦法。至若應用這個名詞亦有幾度修改。十七年我在廣州時用“鄉治”。彼時在北方若王鴻一先生等則用“村治”,如出版《村治月刊》,在河南設立村治學院等等皆是也。民國十九年河南村治學院停辦時,今山東省政府主席韓向方(復榘)先生邀約在豫辦理村治學院諸同人來魯創辦類似于村治學院性質之學術機關。我等來魯之后,僉以“村治”與“鄉治”兩名詞不甚通俗,于是改為“鄉村建設”。這一個名詞,含義清楚,又有積極的意味,民國二十年春季即開始應用。但我之主張,則仍繼續已往之村治主張,并未有所改變也。還有我們所主張之鄉村建設可以包括一般人口中所常說的“鄉村建設”,但一般人口中所常說的“鄉村建設”則不能包括我們所主張者:因為他們的主張,還多是局部的,非若我們之整個也。最近六七年來,我皆是在研究并實際從事于此種鄉村建設運動中。

在上文內,我曾提及,我現在反省我的過去,我發覺到自己有“四不料”。第一個、第二個不料都已說過。第三個不料也已經說得分分明明,即是不料我自己生長于北京而且好幾代皆生活于北京,完全為一都市中人,未嘗過鄉村生活,而日后乃從事于鄉村工作、倡導鄉村建設運動。以一個非鄉村人而來干鄉村工作,真是當初所不自料的事!現在再繼續下去講第四個不料。

第四個不料即是當初我不自料鄉村建設運動與民眾教育或說是社會教育為一回事。記取十九年率領河南村治學院學生赴北平參觀時,現任師范大學校長李云亭(蒸)先生招待同人等于公園內,席間他演講曾提到,在他心目中看,村治學院亦是民眾教育的工作(李先生為一熱心倡導民眾教育者,曾先后任江蘇省立民眾教育院勞農學院——即今日教育學院之前身——教授、實驗部主任,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司長)。彼時我心實未敢茍同此意,以為我們所辦理的,明明白白的為鄉村自治自衛,我們何嘗從教育出發?何嘗在辦教育?但過了數年到此時我已經回味到李先生說的不錯,鄉村建設也就是民眾教育。民眾教育不歸到鄉村建設就要落空;鄉村建設不取道于民眾教育將無辦法可行。在事實上無處不表現出這個樣兒。我們不妨提出幾種略加說明:

去年夏季七月半前后,在鄒平舉行之鄉村建設討論會(其后改為鄉村工作討論會),前來參加者,以教育機關為多,如定縣平民教育促進會、無錫江蘇省立教育學院、上海中華職業教育社等。明明為一鄉村工作討論會,而乃以教育機關前來參加者為最多。又如去年八月間中國社會教育社舉行第二屆年會于濟南,本院亦前往參加,年會討論之中心問題且為“由鄉村建設以復興中華民族”。明明是一個教育團體的年會,而討論之中心問題亦復是“鄉村建設”。本院定名為“鄉村建設研究院”,并未標榜其目的在謀中國教育之改造,而中外人士之視本院,則多認為本院乃是從事于教育改造工作的機關,如美國哈佛大學教授霍金、哥倫比亞大學教授羅格等來華考察教育之結果,莫不視本院是一個謀教育改造的機關。廣州中山大學教育研究所主任莊澤宣先生(現已不擔任此項職務)于去年赴歐參加世界新教育會議,講及中國之新教育運動時,特于本院在鄒平之工作介紹頗多。各省人士來本院參觀之后,多北上又去定縣參觀。本院與定縣雙方自身并未自己說我們是相同的工作,而外人之視本院與定縣則為同樣工作。這些都是事實。

又如二十一年南京國民政府內政部召集之全國第二屆內政會議,被邀參加者有本院,有定縣平民教育促進會,有無錫教育學院。本來,內政會議討論地方自治問題而請本院出席,原無足異;但又邀請定縣與無錫參加者,可知在內政部方面看,不論鄒平、定縣、無錫,皆是做的地方自治的工作。又事前曾簡派各省地方自治籌備員,山東為我,河北為晏陽初先生,江蘇為高陽先生亦可見。再次,二十二年一月間教育部召集之民眾教育會議,定縣、無錫被邀出席,固極應當;但亦請本院參加,可知教育部的看我們,都是從事于民眾教育工作者。當真的我們鄉村建設之推行機關所謂鄉農學校或鄉學村學者,亦就是民眾教育機關。因此之故,不待為理論之申明,鄉村建設與民眾教育已不可分,事實上已合而為一矣。

我們再推究其間的原因,即是這兩個方面的所以合流,不難知道這是由于中國社會問題的管束,使之不得不然也。因為大家身軀上都有中國社會問題的負擔與壓迫,在探求方向時,在尋求自家工作或自家事業如何辦法才對之時,不期然而殊途同歸。辦教育者除非不想辦真正的教育,如果想如此,非歸到鄉村建設不可;從事于鄉村建設工作者,除非不欲其工作之切實,欲其工作之切實,亦非走教育的路子不為功。鄉村工作者在探求方法時只有歸之于教育,教育者在尋找方向或目標時也只有歸之于鄉村建設,這都是中國社會問題逼迫他們如此走。

回想到去年夏季在鄒平舉行之鄉村工作討論會,我敬聆各方面的報告,得有一個很好的啟發,即是今日社會中有心人士來從四面八方各不同的方向,無一不趨歸于一處,即是趨歸于鄉村建設。這也是他們在當初所不自料的。譬如我們聽華洋義賑會、定縣平民教育促進會、上海中華職業教育社、華北工業改進社、燕京大學社會學系主辦之清河試驗區,以及來自河南村治學院同學會,鎮平、汲縣、遂平各處友好的報告(如由上列每個團體工作進行之經過與轉變考究之,亦可得知以下之結語),不論他們辦事業的最初動機,在救人、在提倡識字、在訓練工商業應用人材、在研究學術、在鄉村自救(或自衛),而演變結果,皆歸到鄉村建設來,均認定于此處著手,方始根本有辦法。此點實給予我們一最大最關切要的啟發。我們與其說鄉村建設運動是人為的,真不若說是自然而然的;我們與其說鄉村建設運動倡導于我,不如說這是歷史的決定。我亦是被歷史決定的,所以我亦料不到我自己啊。

關于中國教育的改造,指示其應以社會教育為主,以盡推進文化、改造社會之功用,而適應此時期之社會問題,我曾有《社會本位的教育系統草案》一文,諸君可以參看,茲不備論。(廿三年一月六日)

編者按:本文原載于梁漱溟著《鄉村建設論文集》第一集(鄒平: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19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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