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笙只覺得周圍的喧囂都遠離而去,身旁是他淡淡的氣息,這是一個靜謐的夜晚,她的心里卻漾開了一圈圈漣漪。
在學校里連續住了一個多月,周末時,連笙終于決定回家,因為她想小江了。
她稍微收拾了一下行李,去學校附近買了小江最愛吃的抹茶豆沙包。仔細算起來,她已經整整有三個月沒有見到小江了,不知道他是不是長高了一點。
連笙的父母在她幼時遭遇車禍,雙雙離世,是小姨撫養她長大。她曾經以為自己在小姨心中有誰也比不了的重要性,所以拿自己的前途逼迫小姨和那個男人分手,小姨整整哭了三天,只給了她一個答案:“連笙,我離不開他。”
“你離不開他,那我離開你吧。我不要一個不知廉恥的小姨。”連笙收拾了行李,頭也不回地離開,自此便很少回家了。
雖然她不認可小姨,也不待見那個男人,可他們倆的孩子——小江,卻是無辜的,每當他用白嫩嫩的小手抓住她的手指,她的心就柔軟得一塌糊涂。
連笙回去時,家里就只有小江一人,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才聽到開門聲,就從沙發上跳下來,歡快地朝她跑去,抱住她的雙腿,胡亂地用小臉蹭著她,甜甜地喊姐姐。
連笙蹲下身,揉了揉他的腦袋,親了親他柔嫩的小臉,將他抱了起來:“喲,小江重了不少呢。”
“姐姐,我好想你哦。”小江把手繞到連笙的脖子上,憨厚地用臉蹭了蹭她的,“媽媽說你學習很累,所以不能回來。”
連笙的臉上出現一抹愧疚:“啊……是啊,以后姐姐盡量抽空回來看你哦。”
“嗯!”小江重重地點著頭,露出歡快的笑意,他從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個錢包,得意地在連笙的面前晃了晃,“媽媽晚上不回來,說讓我們到外邊吃,我可以不可以……”
“除了冰激凌,其他什么都可以。”
小江瞪圓了黑漆漆的眼睛,撅著小嘴委屈兮兮的。連笙笑了笑,勾了勾他的鼻子,也沒問小姨的下落。她放下了自己的行李,換了雙舒適的拖鞋,與小江一起看動畫片。
天色漸漸暗下來,兩人都覺得餓了,她牽著小江去外邊吃飯。這里附近就有一家高檔的中餐廳,小江喜歡這里的兒童套餐,他常常到這里來吃。
小江跟在連笙旁邊蹦蹦跳跳地,說著最近自己在幼兒園里的表現,還唱新學的歌給連笙聽,連笙一邊認真地聽著,做著傾聽狀,一邊稱贊著他。
“來,坐好,要吃什么?”連笙把小江抱起來坐在自己的旁邊,低頭翻著菜單,點完餐抬起頭來,一張熟悉的面孔猝不及防地映入她的眼里,居然是江策!
連笙下意識地瞪大了眼:“咦?怎么會是你?”
站在面前的男生穿著整齊的工作服,面色極淡,仿佛不認得她。連笙自覺失言,也不再說其他的話。再說江策此人,本來與她也不算熱絡。
她點了兩份套餐,又要了一小杯奶昔。她摸了摸小江的臉:“今天冰激凌賣完了,所以吃奶昔好不好?”
小江微撅著嘴,漆黑的眸中露出失落的神色,還是懂事地點了點頭。隨即,他卻輕輕地扯住了江策的手臂,用小鹿般的眼神看著他:“大哥哥,以后每天都給我留一個冰激凌好不好?”
江策偏著頭,想了一會兒,很有耐性地回答他:“可以是可以,不過你要保證每天都好好吃飯。”
“嗯!”小江用力點頭,笑得很可愛。
有時候小孩子很好哄,可畢竟是個孩子,答應了的事不一定能做好。連笙伺候著他吃飯,實在覺得這是個辛苦的活兒。小江今天看起來很興奮,右手把玩著勺子,喋喋不休地說著。連笙嘆了一口氣,揉揉他的腦袋:“好好吃飯,否則等一會兒我就告訴那個大哥哥,讓他以后都不給你留冰激凌。”
“你喂我嘛……”小江撒著嬌,閃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他膩著連笙,把頭埋在她的懷里蹭來蹭去,“媽媽都喂我吃飯。”
“這么大的孩子了……”連笙瞪了他一眼,終究還是拿起勺子開始給他喂飯。小江搖頭晃腦地吃著,連笙喂了他大半個小時,他才吃了大半。連笙要解決自己這份時,他又嚷嚷著要去兒童區玩滑梯。
連笙捏了捏他的臉:“小江,你事兒太多啦!”
連笙快速解決了晚餐,帶著小江過去。看樣子,他與這里面的幾個小朋友都是老相識了,跟他們打打鬧鬧玩得開心。他偶爾也顧及到連笙,回頭朝她笑一笑,還對其他小朋友介紹她:“我姐姐哦,漂亮的姐姐哦。”
連笙彎著眼笑起來,在旁邊找了個位置坐下,看著他。小江一直玩到滿頭大汗,才從滑梯上下來,踩著地上五顏六色的球,跑過來抱住連笙,把自己的腦袋埋在她的膝蓋上:“姐姐,我好想睡覺哦。”
連笙發完手里的短信,再去看小江,才發現他已經睡著了。連笙把他抱起來,拿出紙巾擦了擦他臉上的汗:“小江,小江……”
他許是累了,睡得極熟,叫都叫不醒。連笙嘆了一口氣,抱著他站了起來,又吃力地去夠放在旁邊桌子上的包。
一只修長的手適時地伸了過來,輕微好聽的聲音傳來:“我來吧。”
“誒?”連笙順著聲音過去,發現江策已經換回了他自己的衣服。他抿著唇,面容清冷,作勢要抱小江。連笙才一猶豫,小江已被他抱了過去。連笙見他把小孩往上掂了掂,眼眸低垂著,掛著淡淡的溫柔。腦海里突然浮現起那個雨夜,他將她背在背上,不知隱在黑夜中的臉是什么神色。
心突然跳得快了幾分,她快速拿起自己的包跟在他的身后,沒話找話:“哈,看來你真是老好人了!”
江策低低地呵了一聲:“小江是吧?總是玩到一半就睡著,有好幾次都是我抱他回去的。”
連笙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江策不再解釋,只是說:“我順路,我就住在這里不遠。”
連笙更好奇了,這里也算是S市的“富人區”,房價高得離譜,他若住得起這里的房子,還需要去餐廳里打工么?當然,她也只是把這種話放在心底,表面上仍是若無其事。她出來時只穿著一雙平底拖鞋,站在他的身側,比他矮了一個頭。
連笙跟在江策身旁,有許多話在腦海里轉了一圈,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只是低著頭看著地上的影子。涼風吹過,附近的樹木發出沙沙的響聲。他們的影子在路燈下的照射下不斷變化著,重疊拉長又消失。
連笙只覺得周圍的喧囂都遠離而去,身旁是他淡淡的氣息,這是一個靜謐的夜晚,她的心里卻漾開了一圈圈漣漪。
江策一直將他們送到家門口才匆匆離去,仿佛是怕她跟他道謝似的。連笙才把小江送到房間,小江便已醒了過來,揉著眼睛,笑得像只小老鼠:“姐姐。”
連笙仿佛是看出了什么,上去掐他那粉撲撲的臉:“你不是在裝睡吧?”
小江捂住自己的臉,只是怯怯地露出一雙眼睛:“哥哥每天下班順路就送我回來,我一睡覺,就不用走路了。”
連笙瞪著眼睛,抓著他拍了兩下:“小小年紀都這么懶!”
小江像只泥鰍從她的懷里跑走,笑容天真:“姐姐快去洗臉,要睡覺咯。”
連笙在這里住了兩日,陪著小江玩,偶爾也指導他做作業。
兩人的晚餐都是去那家中餐廳吃的,卻再也沒有見到江策。她開始胡思亂想,以為江策是故意躲著自己。
小江看著飯后甜點,撅起了嘴:“今天的蛋糕好小哦,怎么不見那位大哥哥呢?他明明跟我說每天都在的嘛!騙人!”
“哦,是么?”連笙低頭吃著飯,不經意地哦了一聲,轉著眼睛在餐廳里搜查起那抹身影起來,心底有生起一股別樣的失落。
連笙周日下午返校,返校之前給小姨發了短信。小江舍不得她,一直抱著她的手不放松,淚眼汪汪的:“姐姐不要走嘛,嗚嗚……”
“乖了乖了。”連笙見他哭了就蹲在地上哄他,“姐姐下個周末再來看你好不好,乖哦,姐姐要走了……”
連笙哄了他許久,等他止住了哭才離開,走的時候又抱了抱他,心里也是濃濃的不舍。
到了小區門口時,連笙碰上剛停好車的小姨。她妝容精致,穿著剪裁合宜的昂貴套裙,腳著九分高的高跟鞋,看起來似有些疲憊。
她手里還抓著鑰匙,見到連笙,忙摘了墨鏡,露出大大的笑容:“笙笙,要去學校了呢?”
“嗯。”連笙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小江一個人在家里等你,我先走了。”
“笙笙……”小姨欲言又止,不過這一空當,連笙已經走遠了。
連笙到校時,天色已經黑下來了,這個時間大部分的學生都去了圖書館或自修室,在游蕩得并不多。
連笙還沒顧得上晚餐,準備去便利超市買些吃的。經過花壇時,她聽到一個壓得極低的聲音傳到耳中,有點熟悉。
連笙正在分辨,那聲徒然高了幾分,帶著濃濃的怒氣和恨意:“我和我媽的事不用你操心!不必和我道歉,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明白,別假惺惺地將你的惡意當成善舉!”
連笙只聽到“啪”的一聲,一個銀灰色的手機在她的腳邊四分五裂。她被嚇得往后退了一步,怔怔地抬起頭,就看到江策站在她的不遠處,一臉暴怒,粗粗的喘氣。
他背對著光,清俊的臉若隱若現。轉身時他們的視線相碰,連笙看清了他眼眸中的失望、憤怒和苦惱,這樣的他忽然有些陌生。
“抱歉。”
連笙發現他此刻整個人都帶頹然的氣息,她一步步朝他過去,走得近了,這才發現,幾日不見他看起來憔悴了許多,一張臉褪得幾乎沒有什么血色。
“你怎么了?”連笙站在他的旁邊,遲疑了一下,“這些天怎么都沒有在餐廳看到你?”
“我請假了。”
連笙怔了怔:“是出了什么事?”
“我媽病了。”他微抿了抿唇角,臉上滑過一抹痛苦,他似乎并不愿意多談,“我先去一趟實驗室,等一會兒還要去打請假條,就不多說了。”
連笙看著江策匆忙離開的背影,腦海里浮現的都是他臉上方才那抹在燈光下若隱若現的苦澀,不由地有些心疼。
去超市買了食物后,連笙慢慢地往宿舍走去,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發現,她的腦海中都是他。
“連笙,在想什么呢?”方淳好笑地望著她,“再上去是別人寢室了。”
“啊,到了啊。”連笙回過神來,進了宿舍,坐在電腦桌邊開始吃剛買的熱騰騰的食物,吃了一半含糊不清道,“淳兒,你對江策認識多少?”
“啊,你以前沒好好聽課呢?楊教授不是老贊揚他嗎,說他年年拿一等獎學金,跟著他做課題,還拿過省競賽一等獎。”
“成績很好。”
“體育十項全能,我見過他跑三千米,遙遙領先。”
連笙的眼眸亮了亮:“體育也好。”
“其他你都看得到咯,長相好,不過性格挺孤僻,也不怎么合群,總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
“哦……”
方淳好奇地看向連笙:“你干嗎問這個?你不會對他有感覺了吧?”
連笙瞪了她一眼:“你胡說八道什么,我才沒有那種意思。”
“情竇初開的女孩子都比較害羞嘛,我明白的。”方淳不懷好意地笑起來,坐在連笙面前一直盯著她看,“跟我說說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說不上來,許是對他第一印象太差了。”
“哦?”
方淳與連笙相識一年多,與她也混得很熟,對她的了解卻并不是很透徹。連笙長相極美,精于舞蹈,眉宇之間透著一種疏離孤傲。加上她言語精短、犀利,初遇時,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所以學校里有許多男孩喜歡她,卻不敢親近。可仔細相處下來又發現她不是表面上這個樣子的,在成熟的外表下,她的靈魂干凈透徹,她仿佛還是象牙塔里的孩子,有著一些幼稚、不成熟的想法。
“連笙,我覺得你應該多認識一些人。”方淳認真地說道,“你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不能因為誰闖入你的世界,你就認定了他。”
“他不好嗎?”
“不,不是他不好。”方淳撐著自己的臉,“只是覺得……其實好像……你接觸的人太少了!”
方淳這幾句話,連笙仿佛并沒有聽進去。可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卻失眠了。一晚上翻來覆去地想著江策的那張臉,面無表情,眼梢處又仿佛帶著一抹淡淡的溫柔。
連笙再次遇上江策是在一個多月以后。
那天她接了一個商演,回校時已是晚上十點多。
江策似乎準備返校,手里還提著行李。校門口的路燈照出他的蒼白,他比她上次見到時更加憔悴。
連笙叫了他一聲,他恍若未聞。連笙見他不理她,倔脾氣上來,跟上前去:“江策,我叫你呢。”
“嗯?”江策轉身看她,渙散的眼神慢慢凝聚在她的身上,“有事么?”
連笙沒料到江策會這樣問,尷尬地笑了一聲:“就是見到你跟你打個招呼……對了,你媽媽的病好些了嗎?”
“我媽媽……”江策眼眸一垂,張了張嘴,喉嚨似被什么堵住一般。他大口大口地喘了一口氣,許久之后,仿佛里竭力忍住喉嚨中的哽咽,緩緩道:“她去世了。”
短短的幾個字從他的口中擠出來,嘶啞不成聲,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連笙呆呆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迷茫、質疑、痛苦,他仍舊不能從這個事實上走出來。
她看著他這樣的神色,悲傷仿佛傳染到了她,她動作比她的大腦快一些,上前輕輕將他擁住:“對不起……節哀順變。”
江策沒有推開她,好似找到了支柱,將自己所有的重量都壓在她的身上。連笙感覺到他身體的顫抖,伸出手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輕聲安慰他:“江策,要挺住。”
這種安慰僅僅只是徒勞,她明白。五歲那年她哭到聲嘶力竭也喚不回父母的那種無措,如今仍舊歷歷在目,那時的她覺得天都塌下來了,如果可以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換,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是沒法接受父母離開的事實。
他們兩人還都站在校門口,有來來往往的人將視線落在他們身上。連笙輕輕放開江策,拉住他的手腕:“你還沒吃過東西吧,陪我去吃一些。”
他的臉龐近日消瘦了許多,肯定沒有好好吃飯。連笙拉著他的手往校門外的一家還開著門的粥店走去,江策跟在她的身后,安靜得很,低著頭像個無助的小男孩。他的眼睛被略長的劉海遮,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連笙帶他進了店,選了一個安靜而昏暗的角落,拉著他坐下來,抽了幾張紙巾遞到他的手里:“你先坐一會兒,我去給你端點兒粥來。”
連笙其實并不餓,卻自顧吃得很香,還用小勺子勺了些咸菜放到他的碗里,江策本來沒有食欲,吃了幾口,覺得米粥配上咸菜的味道很可口,突然便覺得自己餓了。連笙見他有了胃口,又盛了一碗給他。連笙吃完粥,就坐在對面看江策吃。
他吃得鼻尖額頭都是汗,連笙就抽了張紙放到他的手里,低聲道:“江策,你現在正難過,我或許說什么都安慰不了你。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總會過去了,你看開一些。”
江策放下了碗筷:“我從小和我媽媽相依為命,她去世了對我打擊很大。可另外一方面,她也是解脫了,她被病痛折磨了這么多年,以后再也不會了。”
連笙用雙手捧住自己的臉,惆悵而傷感:“其實我挺羨慕你,至少你媽媽陪著你長大。我呢,五歲的時候父母因為車禍雙雙去世,我親眼看到他們在我面前沒了氣息……”
“抱歉,讓你想起了這么傷心的事。”江策怔了怔,輕聲開口,“我們回去吧,等會兒就要關校門了。”
“嗯。”
兩人仿佛一起陷入了悲傷的氛圍中,一路都沒有話。連笙跟在江策的旁邊,在心里一步步地數著步子,直至江策低聲道:“到了。”
連笙啊了一聲,這才發現已經到了女生宿舍門口,連笙面對著他開始倒退:“晚安,想開一些。”
江策點了點頭:“謝謝你陪我,連笙。”
連笙抿著唇笑起來,莫名地覺得很高興,她對著江策搖了搖手,然后轉過身去,在他的目光中跑上了樓。連笙回了自己的宿舍,關門的那一瞬間,手就下意識地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心跳的好快,從他叫她名字開始,這里就開始亂了節奏。
“連笙,你今天怎么遲回來啊?”方淳把頭從書中抬起來。
連笙上前搖了搖方淳的手:“你把江策的電話號碼告訴我。”
“你干嗎?”
“他心情不好,我想安慰他。”連笙唇邊的淺笑慢慢收緊,眼底露出一抹堅毅,“他媽媽去世了,我不想看到他難過。”
方淳驚奇地抬眼打量著連笙,在她最初的認識里,誰也配不上連笙,而江策,是誰都與他性格不合。如今這樣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就因為她開學初的一通電話,在慢慢走近,這種感覺很不可思議。
方淳有點頭疼地撫住自己的腦袋:“你確定嗎?連笙?你沒有戀愛經驗,很容易就會陷進去的,從而把對方認定是一輩子在一起的人。”
“唔,我最喜歡‘一輩子’這個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