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洛杉磯
- 日本合眾國
- (美)彼得·特萊亞斯
- 3514字
- 2019-01-07 15:40:16
1948年7月4日
10:23 AM
繪著日本旭日旗標志的坦克駛過洛杉磯的街道;以滿洲Ki-99高空戰斗機編隊為首,幾百架轟炸機在空中呼嘯而過,如一群遮天蔽日的蝗蟲。城里充斥著硝煙和火藥的味道,滿地橫尸,幸存者為死去的家人放聲慟哭。各棟建筑火勢未停,房屋層層垮塌,街面損毀嚴重,遍地磚石瓦礫。天邊,互不交融的幾種顏色陡然相接:交戰的火紅、荒涼的蒼灰以及淡去的蔚藍。氣溫依然很高,偶爾吹來輕風撫慰焦躁;除了流浪狗和辛苦奔忙挽救家園的蟻群,街上看不到活物的蹤影。四周零星爆發出槍聲,戰斗機引擎持續不斷地轟鳴,而美軍陣地上卻出奇安靜,這死寂應和著每一聲焦灼而沉重的呼吸——難以相信,他們真的戰敗了?
伊齊基和魯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日軍在城中行進。那些士兵好像一個模子里造出來的,多是十幾歲的少年,手里牢牢地握著步槍,步伐中洋溢著驕傲,靴子整齊劃一地踏出勝利的節拍。
作為數千名被解放囚犯中的一員,兩人也坐上了慶祝日本勝利大閱兵的特別觀看席。他們所在區域的上方拉著一道標語,上面寫著“解放亞洲同胞,打倒西方暴政”。
還有幾千名美國戰俘身戴手銬腳鐐被押游街,沿路經受奚落辱罵和噓聲的轟炸。伊齊基轉頭看魯斯,注意到她的十字架項鏈不見了。
前一天他才和魯斯去過叔叔的工廠,那里的景象令他無比震驚。主廠房成了一個彈坑,其余房子雖然立著,也都燒得只剩灰白的骨架。一位華裔老人坐在廢墟旁自言自語,他兩鬢都生出了縷縷白發,愁苦與悲痛堆皺在臉上,脖頸間是一圈圈深深的褶紋。
“這里怎么了?”
老人抬頭看他。“日本轟炸機炸毀了這個街區所有的工廠。”
“你知不知道宋亨利在哪里?”
“干什么?”他緊張地反問,視線掃向魯斯,“你是誰?”
“我是他侄子。”
老人轉眼盯著伊齊基的臉。“亨利還活著。活下來的人不多,沒被燒死的基本上都被槍殺了。”
“為什么會被槍殺?”魯斯問。
“因為反抗了。”
“你以前是這里的工人嗎?”伊齊基真心實意地問道。
他搖搖頭。“我老婆是。”
“你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兒走?”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可是——”
“你們走吧。”他說道,又開始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語。
兩人只好走開。伊齊基說:“我叔叔家離這兒只有幾英里路。”
他們沿途所見的每一棟房屋幾乎都遭到了損壞。好幾條街上的房子被全數燒成平地,大片殘燼依稀標記出曾經的城區。主街上煙柱參天,道路消失無蹤,建筑開膛破肚,往常在城中川流不息的車輛如今寸步難行。他們遇見的美國人個個目光呆滯,面無表情,失魂落魄如同披著外衣的幽靈。他們只是木然地看著魯斯和伊齊基走過,精神已被頭頂那陰魂不散的艷紅“日之丸”完全摧垮。一個白人女子走到他們跟前,她赤著腳,上衣撕爛了,脖子和肩部滿是鮮血,好像穿著一件披肩。“你們有沒有見過我丈夫?”她手持一張速寫畫像問道。
伊齊基和魯斯看著那張畫,它技法拙劣,線條簡單,毫無特征可言。“抱歉。”魯斯說著走上前,想寬慰她。
那女人立即尖叫:“別碰我!”表情變得像野獸一樣猙獰。她蹲下身子,兩手曲成爪狀護在身前。“離我遠點兒!”她激動地喊道,眼神已然渙散,似乎已深陷入一段伊齊基和魯斯無法看見的恐怖記憶。
在廢墟間穿行了一英里后,他們來到一處檢查哨。整條街道被一隊日軍封鎖,街壘后面停著兩輛坦克,此外還有幾十條異常肥碩的軍犬。值崗的中尉拔刀指向伊齊基,嘰里呱啦說了一通日語。他皮膚黝黑,面須幾天未剃,制服袖子濺上的血污已經干透。伊齊基答道:“我日語說得不好,但我們——”
中尉將刀架在伊齊基脖子上,像是一旦得不到滿意答案就要砍了他的頭。就在這時,一名大尉上前喝止了他:“快住手!”
“我沒打算下手。”中尉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答道。
大尉沒理會這句狡辯,而是轉頭打量兩人。“你看不出這位女士是日本裔嗎?——你們在這里做什么?”
“我們是來參加明天的慶典的。”魯斯答道,然后解釋了他們從哪里來,并拿出了證明兩人已從拘留營被釋放的蓋章文件,“我們想順道去看他叔叔。”
“你叔叔在哪兒?”
“再過幾個街區就到。”伊齊基答道。
“去見你叔叔吧,完了再到這里來,我派人送你們回去。”
“那邊安全嗎?”
中尉揮刀大笑道:“美國佬已經流血戰敗了。他們再做什么,都不過是螳臂當車,沒什么好怕的。”
伊齊基和魯斯向官兵們鞠躬致謝。伊齊基彎腰時看見,數十顆砍下的人頭堆成一堆,視野中卻見不著他們的身體。持刀的中尉目光兇狠地看著他倆,叫伊齊基不寒而栗。他意識到中尉正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脖子。
他們快步通過檢查哨。
“真不敢相信這里是洛杉磯。”伊齊基望著滿眼廢墟說道。
“至少紅子長大后不會因為擁有東方血統而覺得生來低人一等。”
“你這么想?”
“想想美國人是怎么對我們的,就算沒被抓進拘留營的時候,也總是管我們叫小日本或者支那人,動不動就來我們的店里搞破壞。他們覺得亞洲人都長得一樣——認不出華人、日本人、越南人、朝鮮人的區別。”
“但是美國代表著夢想,超越了種族與血統的界限。”伊齊基說。
“付諸行動的時候他們早把夢想忘了。”
“但這畢竟是他們的奮斗目標啊。”
“那你是希望美國佬打贏嗎?你想讓咱們都回牢房里去?”
伊齊基猶豫一下,沒有直接回答她。“只要紅子能生活得更好。”
“她會順利長成大姑娘的。”魯斯向他保證。
“你就這么肯定懷的是女孩?”
“我有這種感覺。”
“如果是男孩,可以給他另外取個名字嗎?”
“‘紅子’有什么不好?”
“我想給他取個西式的名字,比如伊曼紐爾。”
“不然就叫‘本’吧?”
伊齊基笑了。
艱難跋涉二十分鐘后,他們抵達伊齊基叔父的住所。房前草坪幾個月沒修剪了,上面到處是子彈殼。
看見侄子前來,宋亨利眉頭一皺。“你怎么來了?”他低聲咕噥。
見叔父還活著,伊齊基原本歡天喜地,完全沒料到會遭此冷遇。“我們來是想求您扶助一把。”
“我實在是愛莫能助。日本人把我的工廠毀了,也隨時可能來抄我的家。”
“我們剛剛去過廠房那里。”伊齊基說,“看得人真不是滋味。”
“你們怎么通過戒嚴區的?”
“全靠魯斯幫忙。”
亨利五官一擰。“你在日裔拘留營里找了個日本老婆?”
“我們還沒來得及結婚,不過快了。”
“你倒聰明,以后就高枕無憂了。”他用極度憎恨和厭惡的語氣說出這番話,狠狠向魯斯瞪去。
“我是美國人。”魯斯說。
“你是個鬼子。”
“我的家人在戰場上也是為美國戰斗的!”魯斯氣憤地說道,“我有兩個叔叔為美國捐軀,戰死在德國。我在這里出生,從沒去過日本,可是美國兵對這些一概不管,照樣把我抓進拘留營!”
“你知道日本鬼子是怎么對待他們的俘虜的嗎?剁碎了喂狗!把人當成免費的狗糧!”
收音機里正播送著一位皇軍元帥的演講,他向美國人保證,日軍的主要使命是維護和平,解放曼扎拿等地死亡集中營內被關押及處決的日裔兄弟姐妹。“一旦確認了他們的自由與安全,我軍將立即采取行動撤離。”翻譯官的英語說得非常流利,只有一點輕微的日語口音。
伊齊基的叔父嗤了嗤鼻子。“他們愿意趕緊滾蛋?哼!”
“叔叔……”伊齊基開口。
“我有七位至交在東邊不遠處被日本鬼子抓了,鬼子逼他們挖自己的墳墓,挖完就被槍殺了。有一個人活了下來,靠的是裝死,在死人堆里待了兩個晚上。那次總共打死了一千人,全是近距離平射!”
“我知道你很憤怒,但是——”伊齊基再次開口,試圖安撫叔父。
“你懂什么叫憤怒!我的親朋好友全被他們殺光了!”
“我們也都失去了親人。”伊齊基提醒他,“但現在戰爭結束了,美國戰敗,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戰爭才剛剛開始。除非你愿意平靜地受死。”他的叔父狠狠瞪著魯斯,“去跟那幫屠夫一起生活吧,我和你不是一家人。”
叔父回到了屋內。
與叔父重逢的記憶涌上心頭,伊齊基眼看著最后一隊美兵俘虜走過,不禁打了個寒戰。戰犯來自各個民族,他們忍受著敗兵之辱,眼神里沒有頑強勇武,只有順服。
他緊握住魯斯的手。此時,閱兵慶典剛過四分之一。
“怎么了?”她問。
“我們要怎么生存啊?我原以為叔叔會幫忙。”
“會有辦法的,我們一定能在這里開始新生活。”
“關于我叔叔罵帝國那些話,你怎么看?”
轟炸機持續飛過,士兵的隊列仿佛無窮無盡,他們的神情是那么不可一世,得意揚揚。不難理解,他們畢竟打敗了看似無可戰勝的美國。日軍趁美方重視歐洲戰場時發動致命突襲,占領了夏威夷、阿拉斯加和加利福尼亞。
“時代會變的,就連最兇殘的殺手也能被和平的生活改變。”魯斯說。
“變成什么?”伊齊基問。
美國國旗從洛杉磯市政廳降下,日本日章旗冉冉升起,鮮紅的日之丸取代了星條旗的紅白藍,將一切融入熾紅的實心圓中。這天是七月四日,原本為紀念美國獨立而準備的焰火被點燃,用于慶祝洛杉磯的陷落。空中火樹銀花,勾勒出戰敗的圖景;刺目的紅光散落如雨,又似灑向天空的鮮血,長久不滅,閃得人眼花繚亂,這血光兇相預示著慘淡的未來。一些美國人暗地里結社組黨,計劃反叛和抗議,他們相信眼下僅僅是假降,真正的戰斗即將開始。而日軍早已運籌帷幄,做好了清剿叛亂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