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華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叢書:嚴復群學及軍事政治思想研究
- 王憲明
- 7977字
- 2019-10-16 10:43:58
引介西學,復興中學,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夯實學術基礎(代前言)
近代中國早已不是古代那種“中國之中國”或中古時期那種“亞洲之中國”的時代,而是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之中國”時代。中國要在這樣一個新時代中求生存,求發展,就必須求強求富;要求強求富,就不能不向西方強國學習。但是,向西方學習就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如何對待和處置中國固有學術文化這一重大而敏感問題。嚴復是進入“世界之中國”時代后較早、較自覺、較系統地從理論高度闡明中國怎樣求富強、中國為什么必須學西學、學什么西學、怎樣學西學以及中西學之間是什么關系的為數不多且影響深遠的思想家之一,其影響之大,甚至使得那些窮經之白發學究,亦爭購閱讀其譯著,而“物競天擇一語,幾可代‘子曰’‘詩云’而為學究之口頭禪”
。陳衍稱贊嚴復“以精英文名世,顧獨潛心國學,四部罔不搜討,于子學尤深”
;梁啟超稱頌嚴復“于西學中學皆為我國第一流人物”
;胡適說“嚴復是介紹西洋近世思想的第一人”
;魯迅說嚴復“的確與眾不同,是一個十九世紀末年中國感覺敏銳的人”
;胡先骕說“時賢十數輩,侯官獨傾倒。博覽貫中西,晚年尤見道”
;毛澤東高度評價嚴復,認為嚴復與康有為、孫中山等人一樣,“代表了在中國共產黨出世以前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習近平表彰嚴復為了尋求救亡之策而“把眼光轉向西方”,譯介西學,“開始用現代社會科學方法來研究我國社會問題”,“社會科學各學科在我國逐漸發展起來”。
他盛贊嚴復“嚴謹治學,首倡變革,追求真理,愛國興邦”
。
一
嚴復,初名體乾,進福州船政學堂后改名宗光,入仕后始改名復,字又陵,又字幾道,自號“天演齋主”“譯史氏”及“尊疑”等,晚號“瘉壄老人”,
入民國后曾用“地雷”
“蜀抱”
等作為筆名,1854年1月生于福建侯官一個儒醫家庭。
1867年,嚴復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馬尾船政局附設的求是堂藝局(即船政學堂),與百余名同學一起,學習與中國傳統的豎寫式文字不同的“旁行書算”。
1871年,嚴復從船政學堂畢業,被分配到軍艦上實習,曾到過新加坡、檳榔嶼、日本等地。1877年,嚴復被清政府選派到英國學習海軍,入格林尼茨海軍大學,肄習高等算學、格致、海軍戰術、海戰公法及海軍炮堡建筑等。
留英期間,嚴復除了學習有關海軍方面的專業知識之外,還把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用于研讀西方的經濟、哲學、歷史、社會學等方面的著作,并深入英國社會,旁聽法庭審理案件,觀察英國社會政教風情,對比中西差距。由于他善于觀察,愛動腦筋思考,能發人之所不能發,因此深得當時清政府駐英法公使郭嵩燾的賞識,常請他到使館去縱論中西學術異同。
1879年,嚴復學成歸國,先到馬尾船政學堂任教習。時直隸總督李鴻章大辦北洋海軍,專門設立水師學堂,為北洋海軍培養軍官。他早已從郭嵩燾處了解到嚴復出眾的才華和一流的英語水平,對之頗為看重,特地奏請把嚴復調到天津,幫助自己興辦海軍。奉調到天津后,嚴復先后任北洋水師學堂洋文總教習、會辦(副校長)、總辦(校長)。
二
在北洋,教學和研究工作的需要促使嚴復開始系統研讀以進化論為中心的英國學術名著,先后研讀了英國學者斯賓塞的《群學肄言》等著作,有的西學著作如赫胥黎的《進化與倫理》等還曾在課堂上作為翻譯材料與學生一起進行過研討。
然而,日漸加重的民族危機把嚴復的學術興趣引向救亡實踐。面對列強對中國的侵略和中國在對外反侵略戰爭中連連失敗,聯想到自己正在研究的進化理論,他感受特深。達爾文《物種起源》中所講的“物競天擇”不斷在他腦海中回蕩。達爾文提出,自然界中動植物不斷為了生存而進行著競爭,這種競爭常常是激烈而殘酷的,弱者常被無情淘汰,只有最適宜于環境的,才能成為強者而生存下來。嚴復認為,人類社會跟達爾文所描述的自然世界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人與人爭,群與群爭,族與族爭,國與國爭,弱肉強食,優勝劣敗,適者生存。
1895年春,嚴復先后在天津《直報》上發表“原則宣言”性的“四論”,即《論世變之亟》《原強》《辟韓》《救亡決論》等,首次比較系統地運用進化論來解析中國所面臨的困境及走出困境的對策。在《論世變之亟》一文中,嚴復向國人疾呼:“觀今日之世變,蓋自秦以來未有若斯之亟也。”
而近代之所以出現這種局面,西方之所以強盛,中國之所以衰敗,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西方政教思想倡導“自由”,而東方政教思想不倡導“自由”。
在《原強》一文中,嚴復開門見山就提出:
今之扼腕奮舌而講西學、談洋務者,亦知五十年以來,西人所孜孜勤求,近之可以保身治生,遠之可以利民經國之一大事乎?
嚴復所說的“近之可以保身治生,遠之可以利民經國之一大事”,正是西方近代新起的進化論。它闡釋的是自然界“爭自存”的現象。“所謂爭自存者,謂民物之于世也,樊然并生,同享天地自然之利。與接為構,民民物物,各爭有以自存。其始也,種與種爭,及其成群成國,則群與群爭,國與國爭。而弱者當為強肉,愚者當為智役焉。迨夫有以自存而克遺種也,必強忍魁桀,捷巧慧,與一時之天時地利洎一切事勢之最相宜者也。”
嚴復再次提出“自由”和“學術”對國家發展的重要意義,認為西方之所以富強,是因為“其為事也,又一一皆本之學術;其為學術也,又一一求之實事實理,層累階級,以造于至大至精之域,蓋寡一事焉可坐論而不可起行者也。推求其故,蓋彼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相較之下,中國之所以積弱不振,瀕臨亡國滅種的危險,主要禍根在于歷代統治者利用“圣人”的學說來“愚民”“防爭”
。
對鼓吹“圣人”而在中國“道統”中占有顯赫地位的唐代韓愈及其《原道》,嚴復進行了猛烈批評,“恨其于道于治淺也”。因為,按照韓愈的看法,如果古無圣人,人類早就不可能存在了。韓愈說“君”的使命就是“出令”,臣的使命就是“行君之令”,“民”只能出賦出財以“事其上”,嚴復認為,若果真如此,“則桀、紂、秦政之治,初何以異于堯、舜、三王?”
嚴復認為,韓愈是“知有一人而不知有億兆”,歷代帝王正是用了這樣的學說來實行其殘暴統治:
夫自秦以來,為中國之君者,皆其尤強梗者也,最能欺奪者也。
秦以來之為君,正所謂大盜竊國者耳。國誰竊?轉相竊之于民而已。既已竊之矣,又惴惴然恐其主之或覺而復之也,于是其法與令蝟毛而起,質而論之,其什八九皆所以壞民之才、散民之力、漓民之德者也。
從上述探討中,嚴復得出的結論是:欲使中國擺脫危亡而走向富強,必使民“自由”,欲使民“自由”,必先使民“自治”,欲使民“自治”,必須先提高“民德”,而要提高民德,必須廢八股:
夫八股……有大害三:其一害曰錮智慧。……其二害曰壞心術。……其三害曰滋游手。……此之不除,徒補苴罅漏,張皇幽渺,無益也,雖練軍實、講通商,亦無益也。
嚴復指出,中國傳統的辭章之學“師心自用”“無實無用”“其為禍也始于學術終于國家”。八股必須廢,但并不是廢除八股就萬事大吉,廢八股的同時,還須大力學習西學才能達救亡的目的:
西學格致,非迂涂也,一言救亡,則將舍是而不可。……蓋欲救中國之亡,則雖堯、舜、周、孔生今,舍班孟堅所謂通知外國事者,其道莫由。而欲通知外國事,則舍西學洋文不可,舍格致亦不可。蓋非西學洋文,則無以為耳目,而舍格致之事,將僅得其皮毛,眢井瞽人,其無救于亡也審矣。
嚴復在這些文章中所引述的達爾文、斯賓塞等人的學說,引起國人對進化論的極大關注。于是,在士大夫階層和出版商的聯合催促下,嚴復在北洋水師學堂跟學生上課討論翻譯英國學者赫胥黎《進化與倫理》之用的講稿不脛而走,自1896年開始,其手抄本便以《治功天演論》等為題在社會上流傳,不久正式出版,成為近代史上影響深遠的《天演論》。
從《天演論》開始,嚴復便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到翻譯西學書籍之中。尤其是戊戌變法失敗后,嚴復“仰觀天時,俯察人事,但覺一無可為。然終謂民智不開,則守舊維新兩無一可。即使朝廷今日不行一事,抑所為皆非,但令在野之人與夫后生英俊洞識中西實情者日多一日,則炎黃種類未必遂至淪胥;即不幸暫被羈縻,亦將有復蘇之一日也。所以屏棄萬緣,惟以譯書自課”。他陸續翻譯出版了亞當·斯密的《原富》、斯賓塞的《群學肄言》、穆勒的《群己權界論》、甄克斯的《社會通詮》、孟德斯鳩的《法意》、穆勒的《穆勒名學》、耶芳斯的《名學淺說》、宓克的《支那教案論》、衛西琴的《中國教育議》、鄂斯福的《美術通詮》等,另根據英國政治史家西萊的《政治學導論》譯撰《政治講義》,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又根據英國《泰晤士報》的《今戰史》編譯成《歐戰緣起》,作為《居仁日覽》的一部分,進呈給袁世凱當局參閱。嚴復第一次系統地把近代西方功利自由主義、實證主義和進化論的哲學、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法學、邏輯學、美學等著作介紹到了中國,嚴復本人也因此而成為近代以來中國系統介紹西方資產階級學說的第一位翻譯家和思想家。
三
要學習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學問,就不能不先學習這些國家的語言文字作為“借智”的工具。這在今天看來似乎是不太成問題的問題,在當時情況下,卻是十分困難的問題。之所以如此,有制度方面的原因,也有社會文化等方面的因素。
制度方面,學習外語和科學技術的人,沒有舉人、進士等學銜,沒有這些頭銜就不能做官。雖然洋務學堂的學生可以一體就近參加科舉考試,但由于科舉考試只考詩詞歌賦、八股制藝等,在新式學堂中學習外語和自然科學的人即使參加考試,取中的機會也極渺茫。嚴復為了能夠像其他讀書人一樣,通過科舉“正途”取得“功名”,入仕做官,曾先后四次參加科舉考試,但均名落孫山,直到清朝快要滅亡前才得到了一個“賜進士及第”的出身。
社會心理方面,學外語、讀“旁行書”是被人瞧不起的,嚴復《送陳彤卣歸閩》詩中有“當年誤習旁行書,舉世相視如髦蠻”,正是指此。
嚴復認為,這些制度的缺陷和世俗的偏見有百害而無一益,必須堅決加以批駁。他指出:
夫國學而習外國之文字者,不徒中國有此事也,故今日東西諸國之君若臣,無獨知其國語者。有之,獨中國耳。且所習者不止一國也,兼五六國者常有之,果使必牽于所習而崇拜之,則西國之卿大夫,將人人皆犯交通之刑憲,此其事然耶?否耶?且交通之為賊,固莫甚于使與將。而彼職外交者,于外國之語言,固最習也;所不習者,且不中選焉。英之陸軍,且增其資俸以勸將弁之通俄語者矣;法之陸軍,其將校且必嫻德語;至于各國海陸軍中,莫不重其通知外國語者,何我之所忌與彼之所求,竟如是其相反也耶!
針對有人所說的學習西文西學會導致中文中學的日漸消亡、從而加劇民族危機的觀點,嚴復提出了兩個對后世影響深遠的觀點:一是不通外語不能算人才,人才必出于精通外語者;二是只有大力學習西文西學才能促進中文中學的復興。他指出:
夫開學堂,固云植人才、鑄國民也。彼治西學習西語者,固不盡為人才,亦不盡及國民之平格,然使果有人才而得為國民之秀杰者,必不出于不通西語不治西學之庸眾,而出于明習西語深通西學之流,則今日之厘然可決者矣。
嚴復斷言:
果為國粹,固將長存。西學不興,其為存也隱;西學大興,其為存也章。蓋中學之真之發現,與西學之新之輸入,有比例為消長者焉。不佞斯言,所以俟百世而不惑者也。百年以往,將有以我為知言者矣。
四
嚴復晚年因參與倡導尊孔讀經等而聲譽大損,不少學者據此以為嚴復晚年已經盡棄早年所極力倡導的西學,而回歸傳統,成為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由急進而轉向保守、反動的典型。但是,近年學術界的研究卻發現,實際的情況遠沒有如此簡單。
1912年,嚴復被任命為北京大學校長。到任后,嚴復計劃將“大學經、文兩科合并為一,以為完全講治舊學之區,用以保持吾國四五千載圣圣相傳之綱紀、彝倫、道德文章于不墜”。次年6月,嚴復在中央教育會演說《讀經當積極提倡》,從中國文化中的“天下”觀念和西方文化中的“帝國”觀念的對比開始,對現代國家的建立所需要的最基本要素進行了探討,指出:
大凡一國之存立,必以其國性為之基。國性國各不同,而皆成于特別之教化,往往經數千年之漸摩浸漬,而后大著。但使國性長存,則雖被他種之制服,其國其天下尚非真亡。
嚴復指出,使中國歷久而不亡的特別國性來自孔子之教化,來自孔子所刪定的群經。嚴復由此得出結論說:
我輩生為中國人民,不可荒經蔑古,固不待深言而可知。蓋不獨教化道德,中國之所以為中國者,以經為之本原。……今之科學,自是以誠成物之事,吾國欲求進步,固屬不可拋棄。至于人之所以成人,國之所以為國,天下之所以為天下,則舍求群經之中,莫有合者。
嚴復主張尊孔讀經,并不是要學生不學西學,而是因為“教育國民不如是,將無人格,轉而他求,則亡國性。無人格謂之非人,無國性謂之非中國人”,因此,經書不可不讀,“若夫形、數、質、力諸科學,與夫今日世界之常識,以其待用之殷,不可不治,吾輩豈不知之?但四子五經,字數有限,假其立之課程,支配小、中、大三學年之中,未見中材子弟坐此遂困也”。
1913年9月,嚴復發表《“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講義》,“雜引旁行鞮寄之書”,重釋《論語》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章,指出:“自西學東漸以來,(此章)甚為淺學粗心之人所疑謗,每謂孔子胚胎專制,此為明證,與老氏‘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一語同屬愚民主義。”他認為,這完全是對“圣人”的曲解,事實上,“孔子此言,實無可議,不但圣意非主愚民,即與‘誨人不倦’一言,亦屬各有攸當,不可偏行。淺人之所以橫生疑謗者,其受病一在未將章中字義講清,一在將圣人語氣讀錯”。“夫使民于道德、宗教、法律三者,以事理、情勢、利害言,皆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如此則圣人此章之言,后世又烏可議乎?”
同一時期,嚴復領銜在北京發起成立孔教公會,頒布《孔教公會章程》,規定公會以“闡揚孔教、救濟社會為宗旨”,在北京設立總會,在各地設支會、分會,不分國界、種界,凡信仰孔教者,均可經會員介紹入會。孔教公會《序》文
認為,今之歐美國家之所以強盛的原因,并不徒在其政治,更因為其物質和教化方面的原因,“政治、教化之與物質,如鼎之足峙而并立,教化之與政治,如車之雙輪而并馳,缺一不可者也”。適宜于中國歷史風俗人心的只有孔子的“遺教”。
1914年初(農歷1913年底),嚴復被推選為“約法會議”議員,不久又被袁世凱聘為參政院參政。嚴復很快向國會發起提出《導揚中華民國立國精神》議案,痛切提出,“國于天地,其長不傾、日躋強盛者,必以其民俗、國性、世道人心為之要素”,古今中外,無不如此,而那些亡國滅種或淪為異族奴隸者,也大都是“以道德掃地、人心窳渙為之先,從未有好義首公、忠信相扶之民,而不轉弱為強、由衰而盛者”。嚴復指出:“必凝道德為國性,乃有以系國基于苞桑,即使時運危險,風雨飄搖,亦將自拔于艱難困苦之中,蔚為強國。”
嚴復對四千年來中國逐漸形成的國性進行了探究。他說:“稽我先民,堅苦卓絕,蹈義凜然之事,史不絕書……此實為吾民之特性。”應以此作為中華民族之“立國精神”,導揚漸漬,務使深入人心,常成習慣,將對新成立的民國“大有裨益”。
差不多同一時間,嚴復翻譯的英國人衛西琴所著《中國教育議》陸續在《庸言》雜志上發表,不久出單行本。衛氏在書中希望中國在學習西方教育的同時,保持和發揚孔子的精神,“庶幾中國原其本來而為獨立之教育,而泰東西合為教化,于以拯人類于無窮,非曰相效,亦各本其所得于天之分,而各為其自成者,以盡人性、贊天地之化育而已矣”。
同年12月21日,嚴復在約法會議發言指出,“為吾國前途計,其第一要義,在先求國家安寧固定,萬不可使亂眾復生,否則數年一亂,國基杌隉,無論有何種良好憲法,皆無救于中國之亡”。
此后,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對嚴復沖擊頗大。他“自歐陸開戰以來,于各國勝負進止最為留神,一日十二時,大抵六時皆看西報及新出雜志”
。嚴復根據自己的觀察和思考,認為“歐戰告終之后,不但列國之局將大變更,乃至哲學、政法、理財、國際、宗教、教育,皆將大受影響,”
大戰結束之后,“便是簇新世界,一切舊法,所存必寡,此又斷然可知者也。國之程度,絲毫不可假借,于戰時觀之最明,……吾輩觀此,則知救國根本,當在何處著手矣。中國目前危險,全由人心之非,而異日一線命根,仍是數千年來先王教化之澤”
,“根本救濟,端在教育”
。
此外,近年來新發現的一組嚴復用“地雷”筆名于1917年春夏間在《公言報》上發表的文章等表明,晚年的嚴復仍在密切關注著歐洲各國學術政治的發展狀況,關注著中國的現實,并以特定的方式將自己的思考向社會公開表達出來。從這些方面說,嚴復晚年并不像有些學者所說的那樣“背棄西學”,而是隨著西方和西學本身的發展和變化而在隨時調整著其學習西方和西學的方向與重點。
五
郭諶波晚年著《近代中國思想史》,認為中國人在甲午戰后開始意識到“要接受西洋的文化,要介紹西洋的思想,而努力最大、影響最巨的,就算嚴復了”,因此,“我們研究現代中國思想史的人,首先要把嚴復的思想研究清楚”。
賀麟認為,嚴復“處在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空氣中”,“乃能根本認定西洋各國之強盛,在于學術思想,認定中國當時之需要,也在學術思想”;嚴復“所選擇的書,他均能了悉該書與中國固有文化的關系,和與中國古代學者思想的異同”,“一面介紹西學,一面仍不忘發揮國故”,通觀翻譯史上,能夠這樣“處處顧到,如像嚴復的,實未之見”。
在近代中西大通、中國已進入“世界之中國”的時代,學術文化中西混雜,一個合格的翻譯家,一個預流的思想家,除必須精通西文西學之外,其思想中還必須有一個更加根本的因素,這就是:“翻譯者本人必須具有民族文化的主體意識和民族文化的自覺性,特別是民族文化的自信心等”,“只有不忘自己民族文化的‘本來’,才有可能吸收文化上各式各樣的‘外來’,因而也才有可能創造自己文化的‘將來’”,只有這樣才能將性質特點均不相同的中外兩種思想文化融而為一,成為“不中不西、中古不今、即中即西、即古即今”的新文化。嚴復所譯諸書,其用意遠非簡單地把西方的學問移植到中國,而是立志要在中國原有學術文化基礎上,充分拓展,把近代世界的新知識,補充、納入其中,建立新的“一切科學之匯歸”的“群學”,
建立一種新的“大學”——“大人之學”,從而每個人都可以在此基礎上修身、齊家,并最終達到治國、平天下的總目標。
我在以往的論文中曾引錢穆對孔子和朱子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的地位和貢獻來評價和定位嚴復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的地位,認為從中華民族歷史發展的長過程來看,嚴復——“嚴子”是可以和孔子、朱子并駕齊驅的人。原因在于,他是第一位嘗試從學科全局來引進西學并在融合中西的基礎上建設中國近代新學術的第一人,是集明末以來中西學術交流成果之大成并開創此后中西文化交流和中國文化發展方向的第一人。他所翻譯的《天演論》等書無疑都是這一領域中的經典之作,是學習西學者不可不讀的入門作品,而在翻譯過程中,他更把中國儒家思想中講求“群”理的荀子思想和經過朱熹闡釋的《大學》《中庸》所代表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傳統有機融入其中,
在這一領域形成了中國學者獨特的、不同于歐美的話語。如果說朱熹的貢獻主要在于集注四書、集孔子以下中國學術之大成,那么,嚴復的貢獻則在于他試圖適應新時代的需要,集中西學術之大成。正如著名哲學家馮友蘭所說:嚴復不僅從近代西方拿來了“金子”,而且還拿來了那根“點石成金”的“神指”。
自嚴復之后,不僅學習西學不能不參考嚴復的譯著,就是研治經學等中國傳統的學問,也不能不用他所譯介和倡導的近代科學方法。嚴復的著譯活動反映了立足中華文化、努力吸收當代西方科學、從源頭上將中國思想文化現代化以“使之與當代社會相適應,與現代文明相協調”的強烈愿望。從這種意義上說,嚴復此種“保持民族性、體現時代性”
的努力,堪稱中國思想文化發展史上繼孔子、朱子之后的又一個里程碑,為中華文化在近代的復興奠定了初步的基礎。今天我們要實現“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增強中國的文化軟實力,到世界學術文化舞臺上爭取話語權,嚴復在引介西學、復興中學方面的成功經驗,很值得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