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鄉村的封閉性與開放性
關于中國鄉村社會基本結構的研究,最經典的范式是日本學者提出的村落共同體假設與美國學者施堅雅提出的基層市場共同體假設。前者認為中國鄉村社會的基本結構單元是具有封閉、內聚特征的村落,后者認為單純的村落無論從結構上還是功能上都是不完全的,構成中國鄉村社會基本結構單元的應該是以基層集鎮為中心,包括大約18個村莊在內的,具有正六邊形結構的基層市場共同體。后來的學者針對這兩種觀點進行了大量的爭論,并從不同的角度對影響中國鄉村基本結構的因素進行了廣泛的探討。其中,黃宗智把這二者的對立總結為西方形式主義與日本實體主義的取向之爭,并把這個爭論的原因歸結為中國南北方經濟商品化發展水平的不同、宗族勢力強弱的差異,以及南北方村落居住形式的差別,并通過引入馬克思主義的階級關系分析,從商品化發展的角度探討了中國鄉村社會結構的變遷問題。
按照杜贊奇引用旗田巍的觀點,“共同體”一詞源于卡爾·魏特夫,日本學者平野義太郎等把這個概念用于中國研究,意在尋求“所謂中國農民中未被西方資本主義思想腐蝕的原始的亞細亞式的‘合作共榮’價值”,以支持他們所謂的“大東亞共榮圈”設想。杜贊奇強調村落共同體的內聚性本質,這種內聚性包括以下幾點:①具有明確而穩定的邊界;②具有很強的封閉性,存在明顯的“排外”現象,本村人與外村人具有明顯的身份差別,獲得村民身份具有比較嚴格的條件;③具有高度的集體認同感和高于個人層次的集體生存利益;④內部具有比較密切的互動關系;⑤是下層合作的中心,存在集體的行動和儀式;⑥道義的權威中心??傊袊鴤鹘y社會的村落是一個封閉的結構完整、功能完備的基本社會單元。
按照施堅雅的基層市場共同體理論,中國鄉村社會的村落則并非如此,這一方面在于村落的開放特征上,另一方面在于村落無論從對外還是對內的角度來看,都不構成中國鄉村村民生活的結構完整和功能完備的單元,構成中國傳統鄉村社會基本結構單元的應該是基層市場共同體?!盎鶎邮袌觥笔侵高@樣一種農村市場,它“滿足了農民家庭所有的正常貿易需求:家庭自產不自用的物品通常在那里出售,家庭需用不自產的物品通常在那里購買?;鶎邮袌鰹檫@個下屬區域內生產的商品提供了交易場所,但是更重要的是,它是農產品和手工業品向上流動進入市場體系中較高范圍的起點,也是供農民消費的輸入品向下流動的終點”。而村莊和在一般村莊層次上存在的“小市”“作為地方產品進入較大市場體系的起點,它所起的作用微不足道”。
按照施堅雅的觀點,“農民的實際社會區域不是由他所住村莊的狹窄的范圍確定,而是由他的基層市場區域的邊界確定?!边@個邊界除了上面市場交易方面的意義之外,還具有基本的社會生活和文化載體的含義,這個方面的含義包括以下幾個方面:①農民對他的基層市場區域的社會狀況有充分的了解,而對基層市場區域之外的社會區域卻全無了解;②農民常常是在市場區域內娶兒媳;③同一個市場體系內的宗族間的聯系可能會永久存在,而在不同的基層市場區域中的地方化的宗族之間的聯合常常受到時間的侵蝕;④各種各樣的自發組成的團體和其他正式的組織——復合宗族、秘密會社分會、廟會的董事會、宗教祈禱會社——都把基層市場社區作為組織單位。尤其是與農業有關的組織(如看青會或者管水會),盡管與市場社區的界限不同,卻往往整個位于市場社區內;⑤基層市場社區與農民的娛樂活動息息相關;⑥與市場交易直接相關的度量衡,在任何一個基層市場內是標準化的,并且有嚴格的規定,但是在基層市場之間存在著大量差別;⑦對于方言來講,最小的有意義的單位正是基層市場區域。另外,從社會分層的意義上講,正是在基層市場共同體層次上,作為國家與農民中介的“鄉紳”階層才真正把農民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并不是所有的村莊都會有鄉紳家庭,但是所有的基層市場共同體在傳統時代都有一些所謂的鄉紳家庭,這些家庭正是在集鎮實行對基層社區的“社會控制”。鄉紳和小商人作為農民與官宦上層和高層次中心的商人之間的“中介”都是在基層集鎮而不是村莊層次上活動,正是他們把基層市場社區與更大的社會的機構、習俗聯系起來或者相反。
綜合各方觀點,劉玉照較完整地總結出了作為社會生活基本單元的“共同體”理論的基本要素,包括以下五點:
(1)基層共同體是一種社會群體,這種社會群體是一種實體,而不是類別群體。
(2)基層共同體有比較明確的邊界。這個邊界是自然形成的,同時受到特定的行動和制度的強化;這個邊界既是現實的邊界,同時也存在于人們的意識當中。
(3)共同體的對外交往是有限的,并且是高度集中的,但是基層共同體受到外部世界的認可,并具有共同的對外行動。
(4)基層共同體具有內聚性,群體成員具有很強的集體認同感。
(5)共同體內部成員之間相互熟悉,內部具有密切的人際關系和頻繁的人際交往,共同體是群體成員主要的社會活動和社會交往的邊界。
與村落共同體和基層市場共同體兩個假設相比,關于中國鄉村社會基本結構單元的討論還涉及這樣幾個方面的結構性因素:宗族、宗教、通婚圈、水利協作圈、武裝自衛圈、行政區劃,等等。村落共同體假設與基層市場共同體假設實際上認為,與其他的社會結構因素相比,村落或基層市場共同體更具有穩定性和普遍性,其成立的論據也在于其他社會結構因素與該兩個因素的同構性?,F在的問題關鍵在于,在把上述傳統社會結構因素放到現代化變遷過程的討論當中時,不同的理論家強調了不同的社會結構因素。在村落、基層市場、行政區劃、宗族、宗教、通婚圈、水利協作、武裝自衛等結構因素中,應該分為兩類,一類是因為邊界而導致內聚,一類是因為內聚而產生邊界。第一類包括村落、基層市場和行政區劃,第二類包括宗族、宗教、通婚圈、水利協作和武裝自衛。另外,基層市場和行政區劃是存在等級的,而其他的幾個是不存在等級的。
首先看宗族,在原有的研究中,宗族始終是傳統社會一個非常重要的基層行動單位。關于宗族的討論,最重要的在于中國南方與北方的差異,一般認為,南方宗族勢力比較強,北方宗族勢力比較弱;南方的宗族一般是超越于村落之上,而北方的宗族則是與村落重合或者是村落內部的社會單元。莊士敦根據19世紀末20世紀初山東威海地區的描述發現,“那里有不少單一宗族的村莊,與其說水井、道路是村莊的‘公產’,還不如說它們是某一宗族或某些宗族的‘族產’更為準確”。也就是說,在華北傳統的社會村落里,如果抽掉了宗族這一聯系紐帶,村落作為一個共同體的特征是很值得懷疑的。施堅雅也認為,跨村落的宗族與基層市場共同體之間存在著一定的互動關系,“同一個市場體系內的宗族間的聯系可能會永久存在,而在不同的基層市場區域中的地方化的宗族之間的聯合常常受到時間的侵蝕”。黃宗智認為,對于中國鄉村社會基本結構的描述,中國史學工作者通常強調家族的作用,實際上是把“自然村”等同于“同族集團”。
宗教的作用也是這樣,按照杜贊奇的研究,華北的村落基本上可以分作兩類,宗族型村落和宗教型村落。對于宗教與村落的關系,杜贊奇分為四種類型:村中的自愿組織、超出村界的自愿組織、以村為單位的非自愿性組織、超村界的非自愿性組織。在這些分類當中,有些宗教組織對村落的共同體特征起到了強化的作用,而有的宗教組織則消解了村落的共同體特征。
杜贊奇通過對通婚圈和河北邢臺地區水利管理組織的考察,對施堅雅的基層市場共同體提出了質疑。杜贊奇的考察發現,通婚圈與水利管理組織的范圍和結構并不一定與市場體系完全一致,“市場體系理論只能部分地解釋聯姻現象,即使輻射半徑在限定聯姻圈和其他社會圈方面有重要作用,但是聯姻圈等有著自己獨立的中心,并不一定與集市中心重合”。水利管理的閘會也是這樣,與集鎮只是在某種程度上部分重合。在此基礎上,杜贊奇進一步推論認為:農村社會中大小組織并不一定以集鎮為中心,其活動也不一定限制在集市的范圍之內。
武裝自衛組織則更能體現基層共同體的內聚特征,并進一步強化這種內聚特征。這種組織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近代保甲制度的影響,有的是以村落為邊界,有的則是憑借宗族的力量或者宗教的力量來組織,如關于華北紅槍會的研究。杜贊奇等認為,村落稱為“共同體”是近代以來的現象,是伴隨著國家政權建設,尤其是村落成為國家征收賦稅的單位的結果,其中“青苗會”組織發揮了關鍵的作用。“為了明確村與村之間財政權與管轄權的界限,青圈亦成為村界,是村莊在歷史上第一次成為擁有一定‘領土’的實體?!瘪R孟若也認為,“村莊不斷由于收成的波動和村莊的債務而獲得或失去土地,農民缺乏強烈的村莊認同觀念,直到守護莊稼的組織于20世紀初或那以后建立時起,村莊才有了明確的邊界。在守護莊稼的組織建立之后,農民逐漸習慣于把這些組織守護的土地所在區域看作就是這個村莊本身。”
但是,施堅雅認為,這種現象并不是近代社會所獨有的,他1971年提出的以村莊為中心單位的分析模式認為“在一個新朝代興起時,社會秩序重新建立,商業化隨之而來,在行政和商業方面表現出較多的上向流動。這是村莊的‘開放’形式。這是一個從政治到經濟、社會的開放過程。當朝代開始沒落,上向的社會流動機會縮小,騷亂增加,貿易體系受到破壞,村莊也因盜匪及叛亂的高漲必須設立看青和自衛組織,最后產生武裝內向社團,也就是最極度封閉的共同體。于是‘關閉’的過程就按社會、經濟和政治的順序而進行”。
在傳統中國,鄉村社會是處于行政體制之外的,因此對于共同體的討論與行政體系沒有關系。除了村落共同體之外,施堅雅的基層市場體系基本上是處于行政體制之末的縣級以下,一般情況下,縣城就是中心集鎮,是市場體系的最頂端,基層市場共同體與行政體制之間還隔著一個“中間市場”等級。但是施堅雅還是討論了市場體系與行政單位在結構上的不同。“行政單位的定義明確,在各個層次上都是彼此分離的,在逐級上升的結構中,所有較低層次單位都屬于一個單位。市場體系相反,只在最低層次上彼此分離,每提高一個層次,每個較低層次的體系通常都面對著兩個或三個體系。結果是,與行政結構不同,市場結構采取了連鎖網絡形式?!苯鷩艺嘟ㄔO逐漸把行政機構嵌入了中國鄉村社會,改變了中國鄉村社會的基本結構,行政區域成了基層社會一個結構性的因素。
作為現代化特征的工業化、商業化、民族國家建設以及現代交通運輸的發展,在早發的資本主義國家是同時出現并相互促進的,并且從經典發展理論來看,這些因素都應該是對農業社會傳統結構的反動力量,破壞鄉村社會基本共同體的封閉、內聚和自足特征。但是中國史學家的研究發現,這些現代化力量對中國傳統鄉村結構變遷的影響并非如此單純。施堅雅分析了現代交通運輸對基層市場共同體的沖擊。道路的改善和機械交通工具的引入導致兩個方面的結果,一是傳統的基層市場趨向消亡,傳統的高層次的中間市場體系轉化為現代貿易中心;二是強化了村莊的社會職能,“在市場體系現代化導致社交范圍擴大的同時,它卻可能造成了社區的縮小。它還使村莊具有了新的意義,隨著基層市場社區逐漸消失,他們的大部分社會功能轉移到下層村莊當中,每個小村莊逐漸變得把自身利益看得高于村際合作”。這種現象在施堅雅的分析當中,僅僅在中國大城市市郊和港口附近初露端倪,“大膽估計,到1948年,農業經濟現代化的進步極小,中國農村市場體系中只有10%發展為現代貿易體系”。但是在1980年以后,農村工業化導致的現代交通網絡在鄉村社會的大面積普及,使得施堅雅的邏輯得到了驗證。
對于近代國家政權建設對鄉村社會結構的沖擊,絕大部分從事中國社會史研究的學者都進行了分析,其中杜贊奇的分析很有代表性。杜贊奇等特別強調近代國家政權建設對農村社會的改變,尤其是國家賦稅制度的改變和看青組織的出現改變了村落社會的結構特征。埃立克·沃爾夫描述了殖民主義對中美洲和爪哇鄉村變遷過程的影響,“在這些社會當中,殖民主義和殖民政府的影響表現得最為突出,它將一個相對開放的農民社會轉化為一個封閉的且有很強集體認同的合作社區。國家賦予村莊以征收賦稅的責任是這一變化的主要動力。這些村莊經歷了由非政治性聚落到征收賦稅的實體,而最后發展成為明確的統治區域,最后成為一個具有很大權力的合作實體的過程。”在中國,清末新政的推行,村莊越來越成為基層組織活動的中心,村公會的成立以及被賦予征稅職能,使得一個村民屬于哪個村莊變得越來越重要。但是,國家政權建設在強化村落邊界的同時卻并沒有強化村落的內聚性特征。也就是說,國家政權建設在明確和強化基層共同體邊界的同時,卻破壞了基層共同體的內聚特性,這一點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的國家政權建設中體現得更加明顯和極端,強大的中央集權的國家機器把基層共同體的邊界劃分得一清二楚,但是同時也把基層共同體的內聚力剝奪得一干二凈。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之后,中國鄉村社會的傳統結構在保留了部分社會主義集體主義傳統的遺留條件下,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恢復,村落共同體、基層市場共同體、宗族、宗教等結構在經過了行政結構的修正之后開始重新發揮其原有的區隔功能?;鶎由a共同體就是在這樣一種結構背景下面,由新的現代化力量——工業化塑造出來的一個全新的社會結構因素。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曾經進行過大規模的工業化過程,但是這個工業化的過程是在不斷強化城鄉二元分隔的條件下進行的,因此工業化對鄉村社會的影響完全表現為農業剩余對工業原始資本積累的支持,這個過程與國家政權建設的過程完全結合在了一起。80年代的鄉村工業化過程,才使得工業化真正作為一個現代化的力量深刻地沖擊了鄉村社會的基本結構。
基層生產共同體與村落共同體和基層市場共同體最大的不同在于它的外向型特征。無論是村落共同體假設,還是基層市場共同體假設,農村社會基本單元的特征都是相對內向封閉的,強調的是基本單元內在結構的完整性和功能的完備性,即使是在基層市場共同體的假設之下,社會基本單元的對外交往也是十分有限的,并且對外的交往往往被集中在特有的集團和特定的渠道。在傳統的社會結構下面,雖然農村家庭的商品化程度也不算太低,但是整個農村社會的商品化是一種小農經濟的商品化。“這種貿易(小農貿易)也不同于亞當·斯密特別強調的城鄉之間的雙向貿易。在斯密看來,城市的工業品與農村的原始產品之間的交換,在促進經濟的質變性發展中起了關鍵性的作用。然而,城鄉之間的交換顯然只構成了清代長江三角洲貿易的極小部分。小農購買的主要生活必需品是由其他小農生產的,除了少量次要的必需品外,她們極少購買城市產品。即使到20世紀,城市產品的深入仍然很有限,只是棉紗或棉布,以及火柴和火油。小農涉足的這種小貿易市場的社會內容,并不是斯密提到的那種城鄉交換的互利關系,而是受剝削和為活命的艱難掙扎。部分貿易是由農村剩余向城鎮的單向流動構成的,其主要形式是納租,而非交換。另一部分是小農為謀生而進行的交換。只有小部分貿易屬于斯密提到的那種牟利性貿易”。
基層生產共同體的形成和發展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在城鄉之間的貿易關系,大大提高了中國鄉村社會的商品化水平。農村已經不是簡單的作為農業產品剩余的輸出單位,更是整個社會大分工體系當中獨立的生產單位,并且這種生產突破了城鄉商品流通的等級體制,從根本上改變了農村社會在城鄉二元分工結構中的地位。在與城市社會的分工當中,農村社會不再僅僅是一個受剝削者、單純的農業產品的輸出者,而是一個基本的社會分工對象,它在向城市社會提供大量產品的同時,也從城市社會獲得了大量的收入,并進一步為城市社會的產品提供了廣闊的市場。
基層生產共同體的形成和發展對于中國鄉村社會的基本結構形成了強有力的沖擊,這個沖擊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一是對城鄉二元結構的沖擊,改變了農村在城鄉二元結構中的位置,這個方面在上面關于基層生產共同體對外交往中已經做了討論;二是突破了市場和行政雙重等級體系;三是對作為傳統社會基本結構單元的村落共同體和基層市場共同體的沖擊;四是形成了一種新的基層共同體運行體制,在不斷進行邊界擴展的過程中重塑基層共同體的內聚特性。下面將逐條進行分析。
首先,考察基層生產共同體的形成與發展對市場和行政雙重等級體系的突破。在施堅雅的市場共同體模型之中,存在著一個市場等級體系,在鄉村,這個市場等級體系包括基層市場、中間市場和中心市場三個等級,后來,施堅雅在此基礎上又進一步對中國進行了大的經濟區的考察,提出了基層集鎮、中間集鎮、核心集鎮、地方性城市、較大城市、區域性城市、核心城市的多層市場體系的劃分。這種結構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發生了很大的改變,農村社會的生產生活結構被整合進高度統一的行政等級體系當中,單純的市場等級體系消失了,成為影響行政結構的潛在性力量。改革開放之后,農村集貿市場的繁榮很大程度上恢復了“基層市場共同體”的功能,同時,交易過程中的市場等級體系在一定程度上也得到了恢復,但是在這個基礎上形成的市場等級體系已經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形成的行政等級體系高度同構了。農村工業化的發展和基層生產共同體的形成,極大地改變了這一高度同構的等級結構,不但該共同體內部的發展沒有遵循上述的結構邏輯,而且從整個社會來說,這個共同體與外界的聯系并不是通過一定的行政等級體系或市場等級體系,而是通過一些分散的網絡關系直接與整個社會進行溝通,它們以產品為媒介,直接進入大城市或全國其他地區的市場當中。也就是說,基層生產共同體已經不再通過特定的市場等級體系和行政等級體系逐步進入整個社會的大的分工結構當中,而是通過特定的網絡結構與各個等級的市場直接發生聯系,參與到整個市場的分工體系當中。
其次,分析基層生產共同體的發展對村落共同體、基層市場共同體的影響。我們首先考察一下基層生產共同體內部的協作關系對通婚圈的影響?;鶎由a共同體的發展需要人與人之間更加密切的協作關系,在這些協作關系當中,姻親關系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也就是說,基層生產共同體的發展,加強了姻親之間的互動關系。在原有的村落共同體假設之下,實際上忽略了姻親關系對村落共同體的影響,而基層市場共同體的假設則把姻親聯系看作突破村落共同體,維系基層市場共同體存在的重要紐帶之一。在這種情況下,基層生產共同體的發展導致的姻親關系的加強,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村落共同體假設的解釋力,同時加強了基層市場共同體的解釋力。但是這種協作的加強對姻親關系的需求同時又反過來影響了姻親關系的建立,這主要表現在隨著經濟的發展,村民通婚圈范圍的縮短和村落內通婚現象的增加,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生產協作本身的近距離要求,居住比較接近的姻親之間可以更好地進行協作,協作的成本比較低;二是生產中的這種協作關系本身加強了青年男女之間的交往,自由戀愛婚姻增加,這種婚姻模式的改變也縮短了婚姻圈的范圍。從這個意義上講,基層生產共同體的發展又增加了村落共同體假設的解釋力,減弱了基層市場共同體假設的解釋力。
再次,基層生產共同體的發展對鄉村市場體系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雖然作為一種生產性的經濟活動,基層生產共同體的對外關系突破了市場等級體系的格局,直接與原料產地和銷售市場發生關系,但是這個生產交易過程更重要的結果,使廣大農民從農村以外的市場上獲得了大量的財富,這就為城市產品和其他農村地區的加工產品進入該地區農民的生活提供了需求,而這些輸入品進入農村的途徑卻基本上仍然依賴了原有的市場等級體系。在這種情況下,鄉村社會與城市社會的溝通實際上形成了兩個不同的體制,基層生產共同體輸出品的輸出渠道與城市產品進入農村的輸入渠道出現了分離。農村基層生產共同體的發展在增加產品輸出的同時增加了對輸入品的需求,這實際在很大程度上進一步刺激了原有的市場等級體系的發育。同時,在基層生產共同體內部,從事生產的加工戶與為本地市場服務的加工戶之間的分工也進一步增強,這樣基層生產共同體在提高鄉村對外商品化水平的同時,共同體內部的商品化水平也有了很大程度的提高。也就是說,基層生產共同體的形成與發展在對基層市場體系分布格局有所改變的同時,更促進了農村市場的繁榮,強化了這個市場體系的功能。
最后,內聚性擴展共同體的形成。對于傳統社會來講,無論是村落共同體,還是基層市場共同體,它們共同的特點在于社會基本結構單元的內聚型特征,雖然它們在層次上有所不同,但是它們作為社會的基本結構單元,結構上是完整的、功能上是完備的。任何一個小單元都是一個小社會的縮影,整個社會就是由這么一個個相互獨立的基本結構單元構成的。在傳統社會的發展邏輯當中,內聚性與邊界的穩定與封閉存在正比關系,甚至可以這么說,村落與基層市場內聚性的來源就在于這種封閉性。但是近代國家政權建設的過程在明確和強化基層共同體邊界的同時,卻破壞了基層共同體的內聚特性,這一點我們在上面已經提及。在傳統社會體制下面,由于村落共同體和基層市場共同體的內聚特征,使得這些基本的社會結構單元具有比較明確和固定的邊界,缺乏一個不斷成長或者根據需要不斷進行重新組合的機制。但是近代以后形成的這種基層共同體的特征,則使得基層共同體失去了獨立的行動能力和自我管理功能,當國家政權在控制與激勵之間尋求新的平衡,對基層社會的控制有所放松時,基層社會往往陷入一種無序狀態,但是一旦加強控制,又會導致社會活力的喪失,這就是過去幾年常說的“一抓就死,一放就亂”現象的結構性根源。新的基層生產共同體則不同,它根據生產項目的市場能力和發展水平,具有不斷擴張的機制,當一個產業出現危機時,新的產業的興起會對基層生產共同體的結構進行新的調試,在這種情況下,基層生產共同體具有了富有彈性的邊界和結構組合機制。如果說項飚研究的“浙江村”作為一個“跨越邊界的社區”,表示了這個社區對原有的體制邊界和傳統社會邊界的雙重跨越,那么這種基層市場共同體的一個更基本的特征則是形成了一個個“邊界不斷擴展的社區”。正是這樣一個個不斷擴展邊界的社區,卻在不斷的發展過程中逐漸形成了越來越明顯的內聚特性,并不斷地整合原有的村落共同體與基層市場共同體,形成了一種全新不斷擴展的內聚性共同體。
另外,鄉村的閉合性并不是一種絕對的、靜止的閉合。趙旭東在《閉合性與開放性的循環發展——一種理解鄉土中國及其轉變的理論解釋框架》一文中談道:
我們肯定是誤解了鄉村,認為鄉村就是那個幾千年都不會改變的超穩定的鄉村,但是在我們把目光回溯到宋明以前的鄉村,我們就會看到,那是一個本來就是在有限的閉合性和無限的流動性之間不斷循環的一個具體而微的空間。只是到了宋明以后禮教的下延以及明代對于鄉村流動的嚴密的行政控制,才使得原本是有限的鄉土性被帝國化成為一種無限的鄉土性的保持,而以流動性為基礎的無限的開放性日趨萎縮,鄉村成為真正沒有其自身動力的一個不能不被稱為是“超穩定結構”的鄉村共同體。而中國在1978年改革開放之前的鄉村在很大程度上類似于這樣一種鄉村控制的模式,人們的流動性幾乎是沒有的,而對于農民生活的日??刂苿t幾乎是達到了無限的程度。
可以看出,中國的鄉村有其自身存在的樣態,其自身的閉合性建立在其鄉土性基礎之上,這種閉合性并非完全的封閉,而是有著一種從閉合到開放的自我轉化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