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雨求豐年內涵的演變

祈雨求豐年是水崇拜原始內涵之一，以此為本義，又依次展開。

●從豐年到吉祥

充沛適量的雨水能帶來五谷豐收。對農業社會的人們來說，豐年不啻是吉祥的主要內容之一，能帶來豐年的水自然就成為吉祥的象征。水之象征吉祥，最初應僅限于它的致豐年范圍，后來才推而廣之，與一切吉祥如意之事發生聯系。于是，人們在對水的崇拜中又加上了祈求吉祥的愿望。

在傣族、阿昌族、德昂族、布朗族、佤族等民族中流行的潑水節，就突出地表現了水的吉祥意義。以傣族為例，潑水節在傣歷六月、公歷4月中旬，為期三至五天。節日清晨，大街小巷擺滿盛水器具，男女老少擁上街頭，用盆、桶、缽等相互潑水，嬉戲追逐。人們一個個被水淋得透濕，反倒異常高興，因為在傣族，水象征著吉祥與祝福，可以驅邪除魔，保佑幸福平安。傣族有個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火魔作惡多端，搶走了七個美麗的姑娘。聰明的七姑娘用計謀割下了火魔的頭，誰知火魔頭一落地，就變成了一團火球，滾到哪里，哪里就燃起一片大火。姑娘們就挑水潑火。為了澆滅不斷燃燒的魔火，七位姑娘就輪流潑水，一年換一人潑。每年換人的那矢，就是傣歷的新年。每到這個時候，都要舉行群眾性的潑水活動。這則潑水節起源傳說，實際上反映了傣族人民與旱魔作斗爭的現實生活。傣族所處的西雙版納地區，每年到六月前后常發生干旱。傣族古歌《十二月》敘述潑水節起源時，描繪了亞熱帶旱季來臨的情景：“五月到了，遍地燃起燎原大火，干枯的樹枝堆堆攏來，茂密的野草一起割倒。”古歌中的描繪可以說明：潑水節傳說中的火魔頭不斷滾動燃起大火的情景，正是西雙版納干旱季節野火遍地燃燒的獨特景觀的神話式反映；七位姑娘挑水潑火，則是傣族先民抗旱勞動與驅旱巫術活動的生動寫照。所謂驅旱，就是以潑水的模擬巫術來祈求雨水。由此可見，潑水節潑水的吉祥意義起源于祈雨求豐年的意義，是后起之義。有趣的是，時至今日，民間還認為潑水節期間若下雨，則預兆豐年。這可以看作是潑水節原始意義的遺存。由此也可見，水之象征吉祥，源于水與豐年的關系。

水的吉祥意義以及人們對水的賜吉祈求，總是通過特定的民俗來體現的。在中國廣大的農村曾流行正月初一挑新水的習俗。人們把新年清早挑回家的第一擔新水，稱作吉祥水，認為它能給全家帶來好運。在黔南布依族，是由新媳婦在大年初一挑回第一擔新水，取新人挑新水之意，而且以最先挑到的一擔水為最吉祥。新媳婦在初一都要早早起床，爭先恐后到井邊挑第一擔水。到了井邊，每人都要燒三柱香、三張紙錢。三柱香表示對水神的崇敬，三張紙錢算是付出的買水錢，然后再依先后挑水。這種習俗表現了布依族對水的崇拜心理以及崇拜的目的。云南景頗族的“背新水”習俗，也伴有祭祀活動。人們來到井旁或泉邊背新水時，首先要焚香燒紙，并且還要對“水鬼”說：“我背新水來了。”景頗族認為，水中都有水鬼，必須尊崇，他們每年在大年初一祭祀水鬼，希望水鬼能保佑風調雨順、人畜安康。經過祭祀后取得的新水，便成了水鬼賜福的媒介，被視為吉祥水。云南地區的彝族，把正月初一挑新水稱作打凈水。在打凈水時，也有祭祀活動，不過所祭祀對象已經不是一般的水神，而是高度人神化、虛擬化的水神龍王。打凈水由身強力壯的小伙子擔任。他們來到井邊，先焚香燒紙，然后向龍王獻上祭品，即向井中拋撒谷物，如米、黃豆、蕎子等，表示對龍王賜給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回報，希望來年繼續給予恩賜。祭祀完畢，人們便挑上滿滿一擔水回家。這浸潤過祭品五谷的水，據說能給人們帶來好運。看來，吉祥總是與歲熟年豐密不可分的。

吉祥的內涵是很廣泛的，在民間往往包含著幸福、富裕、智慧、伶俐、健康、快樂、勤勞等多種意義。因此，人們向水所祈求的吉祥，也就包含著多種多樣的需求。湖北恩施自治州土家族、湖南湘西苗族，把正月初一挑回家的第一擔水稱作金水、銀水，視為富裕的象征。苗族有金水銀水的傳說。傳說苗族的祖先為了造福后人，鼓勵勤勞奮發的后裔子嗣發家致富，在每年的第一天要開一口金水銀水井供早起的人挑水回家，據說搶到頭一擔水的人就會發家致富，所以人們在這一天都會早起，爭先恐后來到井邊搶挑頭一擔水。搶到頭一擔水的人要用一張紙串上三根香，插到井邊，后來者也用同樣的辦法并按先后順序依次插下去。這樣，每一個挑水者的名次都很清楚，以便祖先把富裕水賜給最勤勞的人。

壯族地區把正月初一的水稱為伶俐水、智慧水，認為喝了這種水，就會變得聰明、能干、漂亮。姑娘們在這一天清早都要來到泉邊搶伶俐水喝。她們先要輪流數天上的星星，一直數到天邊只剩下最后一顆星星，才開始喝伶俐水。由全體公認樣樣都排第一的“伶俐嫂”主持喝水儀式。“伶俐嫂”唱起伶俐歌：

伶俐水，清又清，

潤你喉，洗你心，

潤你喉管歌聲脆，

洗你心靈變聰明。

然后捧起第一捧水給第一位來到泉邊的姑娘喝。其他的姑娘此時不能爭搶。喝第一捧水的姑娘往往要被“伶俐嫂”的歌羞得面紅耳赤，歌中唱道：

以后你嫁到哪個村，

就像鳳凰落下金竹林，

丈夫愛你愛在心底，

夜里常在夢中笑醒。

家婆贊你呀——贊得嘴唇起血泡，

眾人夸你——翹得拇指抽了筋。

按當地習俗，第二捧水是可以搶著喝的。未等“伶俐嫂”將第二捧水捧出水面，一大群姑娘就來搶著喝，“伶俐嫂”無奈，只好把第二捧水潑到姑娘們的臉上。一般來說，第三捧水就沒人喝了。姑娘們為了喝到第二捧水，便一對對擁抱在一起，伸出舌頭去舔對方臉上的水珠，都期盼從那一點一滴的水珠中獲得伶俐。

廣西凌云、平果一帶的壯族則把正月初一的新水稱為智慧水。喝了智慧水，人就變得聰明能干、歌喉甜潤。大年初一黎明時分，壯家青年女子便提著燈籠去挑智慧水。先默祭，然后齊唱討水歌，唱完后依次下河挑水。關于智慧水，當地還有一個美妙的傳說：每年正月初一子時，智慧神都要派兩位穿紅衣紫裙的仙姑，抬著精美的花瓶到河里換水。仙姑換水時把瓶里的水倒進河里，河里的水這時就變成了智慧水，趕在這時來喝水，就能獲得智慧。當然，傳說對智慧水的解釋是不足信的，但它卻反映了人們相信水能賜給智慧的信仰。

吉祥與人的健康是密切相關的，所謂吉祥而無災無禍，在很大程度上是指人的身體安康無恙而言的。因此，水之吉祥又往往偏重于帶給人們健康的意義。由人們對水的健康功能的信仰，便產生了喝水浴水祈求健康的一類習俗。人們在某些特定的日子，飲用或沐浴某些特定地點的水，認為由此能獲得健康、長壽、無疾。云南省云龍縣白族一年一度舉行的春水節，就包含著這種意義。節日活動在春水塘舉行。春水塘是云龍縣包羅鄉的一個水池。當地人稱池中水為“春水”或“福水”。每年立夏，村民們都要帶上青梅紅糖，結伴來到塘邊過春水節。人們席地而坐，用塘中的水泡上青梅紅糖，然后舉杯對飲，彼此祝福。據說，喝了這種水，能預防腸炎、胃病等疾病，保障身體健康。云南麗江地區的傈僳族也有類似的習俗，在立夏前后三天，要過一種叫“臭水會”的節日。麗江香蘭河東村附近有一股常年噴涌不息的泉水，當地傈僳族稱之為臭水。名為臭水，其實水并不臭，其名是取其渾。每到立夏前后三天，泉水便發出叮叮咚咚的脆響，并逐漸由清變渾，色呈微紅。人們認為，喝了這種渾水，能防治腸炎、胃病。所以，方圓三四里的傈僳、彝、白、納西等族人民都要在這幾天來趕臭水會，在河邊用臭水作蒸汽浴、煮飯、燒菜，表現出對臭水健康力量的虔誠信仰。西藏高原藏族有沐浴節，節日在藏歷每年七月六日至十二日，為時一周，故又稱沐浴周。節日期間，藏族群眾，無論老幼，都要到河里洗澡、擦身。據說，在沐浴節期間沐浴了河水，能增強體力、減少疾病。藏族有個傳說認為這期間的水之所以對人有治療功能，是因為節日時間會出現“棄山星”，被棄山星照過的水最潔凈，因此能防病。棄山星當然不可能真正使水潔凈而具有防病功能，不過，這一傳說卻增強了水的祥瑞色彩。

●從吉祥到驅邪

“吉”的對立面是“兇”和“邪”。以吉祥物來制兇、鎮邪是古人常用的方法。水有吉祥之意，所以也就具有了驅邪的功能，民間驅邪巫術或驅邪習俗常常以水作為主要的工具。柯爾克孜族視水為生命的源泉，認為水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能驅邪避惡。家中父母或子女出遠門歸來，都要舉行潑水洗塵儀式。在家的親人端出一碗清水，在歸來者頭上繞三圈，然后讓他朝碗里吐三次唾沫，最后將水向歸來的方向潑去。據說，這樣可以驅除附在歸來者身上的邪惡，避免將邪惡帶進家門。這種儀式的每一道程序所包含的巫術意義都是很清楚的：用水碗在歸來者頭上繞三圈，表示以水汲出歸來者身上附著的邪氣；讓歸來者朝水碗吐出三口唾沫，表示以水汲出歸來者體內的邪氣；連水和唾沫一起向歸來的方向潑去，則表示將邪氣驅回原地。儀式自始至終都貫穿著水的驅邪意義。

以水驅邪曾被廣泛地應用于婚姻儀式之中，成為驅除“新人”或迎（送）親人員路途沾染上的邪氣、使婚姻吉祥美滿的一道重要儀式。潑水嫁娶婚俗曾在我國廣大區域和眾多民族流行，以至于人們常以“潑出去的水”來比喻嫁出去的女子。婚禮中的潑水，其意義有兩種，一種是乞子，另一種是驅邪，兩者之間有無演變關系，尚難判定。水族有噴水驅邪的婚俗。水族新娘打著紅傘隨著迎親隊伍來到男方家。當她跨進男方家門檻時，男方家母輩中的一人，便會端著一碗剛從井里打來的清水，以嘴含碗中的水噴到新娘的紅傘或背上。新娘行完這種儀式方可進門。據說，這一口水可以驅除新娘在途中附上的邪氣以及姑秀鬼、綠眼鬼、路封鬼等婚姻方面的兇鬼。姑秀鬼，是一種容易使新娘中邪得上綠眼病的鬼。得上綠眼病的新娘，不安心跟丈夫過日子，喜歡在外游蕩或逃婚。路封鬼是導致婚姻中途夭折的惡鬼，附上了此鬼，新娘不久便會守寡。這些于婚姻不利的鬼，雖然很厲害，可是一口水即可制服，可見水在水族人的觀念中具有何等神奇的力量！在云南傣族的婚儀中，除了接親隊伍要沿途鳴槍驅邪外，女方家還要舉行潑水驅邪儀式。當男方接親隊伍來到女方家門口時，新娘的女伴要用桶、盆、瓢向新郎及伴郎盡情地潑水，直淋得對方渾身透濕，才相信邪氣已被驅盡。

●從驅邪到治病

中國民間的醫術與巫術從來是相互融會相互滲透的，驅邪的巫術就經常被巫醫用作治病。民間用驅邪巫術來治病，是基于這樣的觀念：人的疾病，是邪魔的象征，人之所以生病，完全是因為各種病魔纏身的緣故。因此，要治病，就必須用巫術的方法來驅除病人身上附著的各種邪魔。不同的病癥，須用不同的驅邪巫術。

水因為具有驅邪功能，所以被用來治病，驅除附在病人身上的病魔。由此，水的驅邪功能被轉化成了治病功能。當然，被用作治病的水，往往是經過巫師處理過的，或施過咒語，或畫過符。然而這一切手段無非是為了使水的治病功能更加神秘化、神圣化，達到使人深信不疑的目的。湘西苗族舊時有一種畫水治病的巫術。巫師盛一碗水，邊念咒語，邊畫符作法，然后以水噴灑病人或讓病人飲用，以此治病消災。這套畫水巫術，是各種巫術方法的綜合運用，但其種種做法都是以水的驅邪功能為基礎的。《湘西苗族調查報告》詳細記述了這種畫水巫術：

“畫水的儀式……對水杯畫符三道，畫符時默誦請師父口訣。同時想象師父傳授時的狀態。請師口訣念畢，即念畫水口訣，念至某段某句時，即喝水一口，向病者噴去，或將杯水使病者飲之。如遇急病，或在野外山上受傷，不及擺設香案，只需燒香紙，念咒畫符，用唾沫唾病人傷處。”

這種畫水巫術表明，只有經過巫師作法的水，才有治病的作用，因為只有將各種法力注人水中，水才能有效地驅除病魔。水本身的驅邪功能再加上巫術的法力，其驅邪功能讓人深信無疑。可以說，畫水是對水的驅邪功能的強化與突出。畫水巫術不僅能治內病，也能治外傷，如既治昏厥急癥，也治跌傷、砍傷、刀傷和流血不止等外傷。因此畫水巫醫曾有廣大的市場。畫水巫術不僅在湖南苗族聚居地區流行，而且也曾在中國許多地區流行。四川東部和西部的畫水巫術較之湖南苗族似乎更為簡單。民間，家人生病，便請畫水巫師來家治療。巫師打一碗清水，用手指在水中畫符，口中念咒語，完畢便聲稱碗中之水經過作法已有驅邪神功，病人喝了，就能除病。

畫水巫術強調畫過符的水才能治病，其實這是人們心目中水除邪治病觀念的更加神秘化的反映。民間也有用沒有畫過符的水來治病的做法。如廣西東南部漢族客家民間一直有飲九井水治病的習俗。家中有人久治不愈，就從九口井中各取一部分水，合而為一與茶煎煮，讓病人喝。為什么要取九口井的水呢？九在漢語中是個極數，表示極多數的意思。取眾多的井水，就能匯集更多的驅邪力量，以對付久病不愈的大病。民間認為，合九井水之力能祛病除邪氣。

舊時浙江寧波地區又有以“無根水”煎藥治病的習俗。無根水即未落地的雨水。下雨時，人們用器具接取雨水，謂之無根水。大概人們認為這種沒有落地的雨水，更具天然本色，其驅降病魔的功能更強，所以取以煎藥。直接取水治病，應是以水治病巫術的更為原始的形式。

●從吉祥、驅邪到顯吉兇、定是非

水既能象征吉祥，又能驅邪，所以又具備了顯現吉兆與兇兆的功能。同時，由驅邪與呈祥的行為功能轉為認知功能，水又具備了顯現是與非的功能。因此，在巫術中，水經常被用來判斷吉兇、辨別是非。

高山族賽夏人有一種占卜方式叫水占。每逢有人患疾病或遇上其他疑難問題時，都要用水來判斷吉兇或是非。取水一碗，在水碗中直立細竹管一支，由巫師作法、祈禱，然后將耳朵湊在竹管上細聽，以竹管里傳出的水聲判斷吉兇。遺失物品或被盜物品時，要斷定失物所在方向，便由巫師用竹管一支，含住一端，吸一管子水，對著天空用力一吹，看吹向天空的水噴向何方。噴出的水灑向的方向，就是失物所在的方向。廣西苗族有“照水碗”卜問病者病情的水占巫術。盛水一碗，巫師問過患者姓名，接著念卜辭，用一支點燃的香在水碗上面虛畫各種咒符。畫畢，抓幾粒米擲進水碗，根據米粒落在水碗中的位置來判斷是何種鬼在作祟。這可以說是水顯兇兆功能向具體化方向的進一步發展。這種水占巫術類似于醫生為病人治病時的診斷，當然，二者有著迷信與科學的區別。瑤族巫術“照水碗”則屬于一種神判活動，它以水為神明來裁定嫌疑對象是否犯罪。水能驅除邪惡，也就應該能認識邪惡，水在此充當了一面照妖鏡。作法由瑤族師公主持，盛一碗清水放在桌上，碗上橫架一把大刀或劍，師公對著水碗念咒施術。據說，經過念咒施術的碗中水，能把做壞事的人映照出來。這時，做壞事的人應趕緊坦白交待，否則，一旦師公抽掉架在碗上的刀，數日內，將有禍事臨頭。巫術活動中，水碗中所照壞人的人影，只有師公一人能看到。但是村寨中的人們（包括做壞事者）都相信水碗的功能，于是“照水碗”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促使做壞事者自動交待的作用。

由祈雨求豐年引申出求吉祥，由求吉祥引申出驅邪，由驅邪引申出治病，又由求吉祥與驅邪共同引申出顯吉兇、辨是非等，這一連串的引申都有著關聯性的聯系。這就是我們勾畫出的中國水崇拜祈雨求豐年本義的引申軌跡。在此，這條軌跡也為我們展現出了一組有著內部聯系的習俗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