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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jié) 人水情緣對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深遠影響

自然之水經(jīng)過創(chuàng)作主體的陶鑄營造,已經(jīng)升華為一種情感寄托,而這種情感寄托,則是源自人們對安全、舒適的生活、生產(chǎn)環(huán)境的天生依賴。人類從最初的崇拜水、敬畏水,到后來的利用水、改造水,再到師法水、效仿水,最終在精神上同化水、內(nèi)化水,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再塑水、再繪水,從而使水兼有道德教化和藝術(shù)審美的雙重功能,成為了一種具有多元意蘊的文化符號。

一、水生人與萬物: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母體文化意識

水是生命之源,它滋潤萬物,哺育生靈。緣水而居、依水而生、伴水而長是人類及其他生物的生存本能,“水鼎之汨也,人聚之”(《管子·侈靡篇》[2])。古希臘歷史學(xué)家希羅多德羅曾說“埃及是尼羅河的女兒”,我們也把長江、黃河稱為“母親河”,形成了一種恒久而穩(wěn)定的母體文化——水原文化。美國學(xué)者威爾賴特在《原型性的象征》一文中說:“水這個原型性象征,其普遍性來自于它的復(fù)合的特性:水既是潔凈的媒介,又是生命的維持者。因而水既象征著純凈,又象征著新生命。”[3]因此水是象征著圣潔生命的原始意象。

漢譯佛經(jīng)《外道小乘涅槃?wù)摗返谑怂畮熣撜f:“水是萬物之根本,水生天地,生有命、無命一切物,下至阿鼻地獄,上至阿迦尼喧天,皆水為主。”[4]從世界各國的宇宙起源神話中可以看出,人們普遍認為水才是世界的本原,萬物皆由水中生成。正如《圣經(jīng)》之“創(chuàng)世記”說:“最初,上帝創(chuàng)造了天地。大地混沌蒼茫,深淵的表面一片黑暗。上帝發(fā)出的動力運行在水面上。”又說:“水和水之間要有天空,把水上下分開。于是上帝造出天空把水分開,天空以下有水,天空以上也有水。……上帝說:‘天下的水要聚在一處,讓陸地露出來。……水里要涌現(xiàn)成群的活物……要繁衍增多,充滿海洋。’”[5]《古蘭經(jīng)》第二十一章也說:“天地原是閉塞的,而我開天辟地,我用水創(chuàng)造一切生物。”[6]意思是說世間萬物及人類都藉由水得以生存繁衍。古埃及神話則把這“水”具體為海洋:“世界之初,是一片茫茫的瀛海,叫‘努恩’。他后來生下了太陽神拉。太陽神拉起初是一枚發(fā)光的卵,浮在水面上。……他創(chuàng)造了天地,創(chuàng)造了人類,創(chuàng)造了一切生靈,創(chuàng)造了眾神祇。他首先創(chuàng)造出的二神是風(fēng)神舒和他的妻子苔芙努特。苔芙努特是一位獅頭女神,她送雨下來,因此又被稱為雨神。接著生下地神蓋駁和蒼穹之神努特。后來他又生下奧西里斯和他的妻子愛茜絲,還生下賽特和他的妻子奈弗提絲,共四對兒女。”[7]海洋是生命誕生的搖籃,它也是風(fēng)雨的發(fā)源地,瀛海生了太陽神,太陽神創(chuàng)造了世間生靈與眾神仙。蘇美爾神話《恩利爾開天辟地》也持有相同的觀點:“很早很早以前,宇宙間沒有天,也沒有地,只有浩瀚無邊的海洋。在創(chuàng)世之初,水是最早出現(xiàn)的東西,她是宇宙萬物之母。在浩瀚無邊的海洋里,山慢慢長大,浮出水面后,成為一片陸地,山體里又萌生出了天和地。天是男的,名叫安,地是女的,名叫啟。安和啟結(jié)合在一起,生下了空氣之神恩利爾。恩利爾在安和啟的懷抱里漸漸長大,他力大無窮。不久,他將安高高地托起,和啟分開,于是,天與地分開了,恩利爾夾在了父親安和母親啟之間。”[8]印度哲學(xué)認為地、水、火、風(fēng)是構(gòu)成萬物的四大物質(zhì)要素。古印度神話也說:“這個宇宙最初是個黑暗的東西,不可感覺,沒有特征,不可認識,完全處于一種昏睡狀態(tài)。后來,這個宇宙的最高靈魂出現(xiàn)了。他驅(qū)除了黑暗,使宇宙顯現(xiàn)出來。他具有創(chuàng)造一切的力量,但他卻不顯現(xiàn)自身。他是不可感覺不可想象的,但又是確實存在的。他懷著創(chuàng)造世界萬物的愿望,通過禪思,首先從自身創(chuàng)造出水。他又把自己的種子投入到水中,使種子變成一枚金卵。他自己作為宇宙之主——梵天,出生于金卵之中。梵天在金卵中住滿一年時間,他又通過禪思的力量把金卵分為兩半。他用一半造成天,一半造成地,并造出天地間的空界,造出八個方位和水的永恒所在地海洋,又造出宇宙間的萬物。”[9]古印度典籍《梨俱吠陀》中的《創(chuàng)世頌》則唱道:“太初之時,黑暗由黑暗深邃掩藏,無辨無識,茫茫全是水。”[10]《水胎歌》也說:“在天、地、神和阿修羅之前,水最初懷著什么樣的胚胎,在那胎中可以看到宇宙間的一切諸神。水最初確實懷著胚胎,其中集聚著宇宙間的一切天神。這胎安放在無生的肚臍上,其中存在著一切,其間存在著一切東西。”[11]這些說法幾乎如出一轍,都認為是水中孕育了生命與萬物,人類亦產(chǎn)生于水。這種水生思想在中國也有著許多神奇的傳說,而且對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早在遠古時代,華夏先民也把自己對水的崇拜和幻想寫進了文學(xué)作品里,我國古代典籍中至今仍保留著許多有關(guān)人類先祖誕生于水的神話故事。例如哈尼族的《哈尼阿培聰坡坡》記載:“大水里有七十七種動物生長;先祖的誕生也經(jīng)過七十七萬年。”又說:“先祖的人種種在大水里,天晴的日子,他們騎著水波到處漂蕩。”[12]彝族典籍《六祖史詩》也說:“人祖來自水,我祖水中生”“水生天地萬物、水生人”[13]。漢族的傳說就更多了。如《史記·殷本紀》載:“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長而佐禹治水有功。”[14]《太平御覽》卷四引《〈遁甲開山圖〉榮氏解》亦曰:“女狄暮汲石紐山下大祠前,水中得月精如雞子,愛而含之,不覺而吞,遂有身,十四月而生夏禹。”[15]在這些水生天地萬物、水生人類先祖的神話傳說中,水被賦予了孕育生命與繁衍后代的重要使命,是永恒生命力的象征,因此,對水的崇拜實質(zhì)上就是對生命的尊重與敬畏,故有“天地之大德曰生”[16]的說法。

因為水在人類生命中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它關(guān)系著人類的興亡成敗,故由此而產(chǎn)生的崇拜心理往往與生殖崇拜緊密相連。向柏松在《中國水崇拜》中說:“水崇拜的原始內(nèi)涵是與早期人類求生存、求繁衍的基本要求分不開的。”[17]《周易·乾卦·彖》云:“云行雨施,品物流形。”[18]《管子·水地篇》云:“水者,地之血氣,如筋脈之通流者也,故曰:水,具材也。……人,水也。男女精氣合,而水流形。……是故具者何也?水是也。萬物莫不以生,唯知其托者能為之正。具者,水是也,故曰: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產(chǎn)也。”[19]《太平御覽》卷二引楊泉的《物理論》曰:“所以立天地者,水也;成天地者,氣也。水土之氣升而為天。”[20]所以,在中國人的觀念里,“水”與人的性、情便有了天然的聯(lián)系,甚至成了女性的象征。西漢董仲舒《春秋繁露·止雨》曰:“凡止雨之大體,女子欲其藏而匿也,丈夫欲其和而樂也。開陽而閉陰,闔水而開火。”[21]意思是說男為陽,為火,女為陰,為水,止雨要閉陰開陽,而求雨則要閉陽開陰。《春秋繁露·求雨》曰:“四時皆以庚子之日,命吏民夫婦皆偶處。凡求雨之大體,丈夫欲藏匿,女子欲和而樂。”[22]

水能生民、養(yǎng)民,亦能療疾祛病。古代人們以水洗滌身體,濯于水濱,以求除災(zāi)求福、驅(qū)晦避兇,稱為“祓禊”。《藝文類聚》第四卷“歲時中·三月三”[23]條摘錄了唐以前詩文中對“祓禊”的描寫,現(xiàn)略選幾條如下:

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曰:按周禮,女巫掌歲時以祓除疾病,禊者潔也,故于水上盥潔之也,巳者祉也,邪疾已去,祈介祉也。

韓詩曰:三月桃花水之時,鄭國之俗,三月上巳,于溱洧兩水之上,執(zhí)蘭招魂續(xù)魄,祓除不祥。

《漢書》曰:太后春幸蠶館,率皇后列侯夫人桑,遵灞水而祓除。

晉庾闡《三月三日臨曲水詩》曰:暮春濯清巳,游鱗泳一壑,高泉吐東岑,洄瀾自凈澩,臨川疊曲流,豐林映綠薄,輕舟沉飛觴,鼓枻觀魚躍。

后漢杜篤《祓禊賦》曰:王侯公主,暨乎富商,用事伊雒,帷幔玄黃。于是旨酒佳肴,方丈盈前,浮棗絳水,酹酒醲川。若乃窈窕淑女美媵艷妹,戴翡翠,珥明珠,曳離輳立水涯,微風(fēng)掩剩纖愕突兀蘭蘇幔感動情魂。若乃隱逸未用,鴻生俊儒,冠高冕,曳長裾,坐沙渚,談《詩》《書》,詠伊、呂,歌唐、虞。

晉王羲之《三日蘭亭詩序》曰: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脩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脩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足樂也。

晉孫綽《三日蘭亭詩序》曰:古人以水喻性,有旨哉斯談,非以停之則清,混之則濁耶,情因所習(xí)而遷移,物觸所遇而興感,故振轡於朝市,則充屈之心生,閑步于林野,則遼落之志興,仰瞻羲唐,邈已遠矣,近詠臺尚,顧深增懷,為復(fù)于曖昧之中,思縈拂之道,屢借山水,以化其郁結(jié),永一日之足,當百年之溢,以暮春之始,禊于南澗之濱,高嶺千尋,長湖萬頃,隆屈澄汪之勢,可為壯矣,乃席芳草,鏡清流,覽卉木,觀魚鳥,具物同榮,資生咸暢,于是和以醇醪,齊以達觀,泱然兀矣,焉復(fù)覺鵬鷃之二物哉。

春三月,陽氣上升,萬物生發(fā),溪泉潭瀑令人精神爽發(fā),心曠神怡,以之洗去一年的疲乏,開啟新春氣象,的確是很能振奮心神的。

二、水使人性回歸與張揚:文學(xué)藝術(shù)中的人水情感交融

古人以水喻性,是取水性之淡然無求的品格,且不因環(huán)境的改變而易其清濁,所以能夠借水來化解心中郁結(jié)。如東晉王羲之《蘭亭詩》云:“散懷山水,蕭然忘羈。”[24]有了煩惱欲向親人傾訴,受了挫折打擊就想回到母親的懷抱。同樣,在俗世紅塵蒙污受詬,就想要回歸溪山林泉、山水田園,以洗滌心靈、治療創(chuàng)傷。詩人以細膩的心靈感知自然,傾聽流水,過著清閑安逸的詩意生活,山水相助、自然為師,有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山水詩的蔚為大觀便是順理成章的事了。謝靈運說:“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石壁精舍還湖中作》[25])這是最樸實直接的情感表達。謝朓說:“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晚登三山還望京邑》[26])水天輝映、澄澈空明,情景交融。王維說:“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漢江臨眺》[27])王維又說:“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終南別業(yè)》[28])以禪入詩,云淡風(fēng)輕,蘊含著深刻的人生體驗與智慧心境。陸游說:“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29])在山嶺重疊、溪河交錯中體會生活的欣喜與愉悅,如此曠達的心胸,明快的詩句,只有真正與山水融為一體才能體會。像這樣既可啟迪心智,又婉轉(zhuǎn)流美如彈丸的山水清詩,還有很多。例如王灣的《次北固山下》:“潮平兩岸闊,風(fēng)正一帆懸。”[30]又如王維的《山居秋瞑》:“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31]再如李白的《渡荊門送別》:“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32]。這些詩句中充滿了對自然山水的熱愛,表現(xiàn)了淡泊寧靜的情懷,從而帶給讀者高雅的精神享受。

水帶給人們的除了直接的生理感受,更多的是深刻的心理體驗與智慧啟迪。創(chuàng)作者在文藝作品中對江河湖海、雨露冰雪的刻畫描繪,并不是停留在對客觀物象的描摹上,而是借以表達一種強烈的精神訴求,以期抒發(fā)性靈,安撫內(nèi)心:“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駱賓王《詠鵝》[33]),表達了最簡單的快樂;“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楊萬里《小池》[34]),體現(xiàn)了心底的愛憐;“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35]),抒發(fā)了最蒼涼的悲情。唐符載《江陵陸侍御宅宴集觀張員外畫松石序》云:“投筆而起,為之四顧,若雷雨之澄霽,見萬物之情性。觀夫張公之藝,非畫也,真道也。”[36]以純真無礙之心流連山水、親近自然,從而達到物我一體、天人合一的境界,故而能夠準確真實地把水之靈魂表現(xiàn)出來。咫尺之間展現(xiàn)萬里之勢的中國山水畫的妙處正在于此,畫家將青山綠水藝術(shù)地呈現(xiàn)給觀者,給人以視覺上的快感、精神上的撫慰。如下面這幅明代戴進(1388—1462)的《溪堂詩思圖》。戴進一生坎坷,宣德年間曾為宮廷畫家,但因遭忌被誣去職,困居京城多年,心中的憤懣之情可想而知,創(chuàng)作山水畫則能很好地消解這種積郁不快。圖中山嶺高入云天,蒼松林立,草堂前臨清溪,背倚飛瀑,小橋流水,童子抱琴,如此仙境又豈能不令人心醉神迷、塵慮盡洗。

無論是自然之水,還是神話傳說、詩文繪畫中的水,都是人類認識自身的一面鏡子,我們是誰,我們的先祖從哪里來,“遂古之初,誰傳道之”[37](屈原《天問》)中水給出了答案,它是生命的開始,也是生命的歸宿,更是生命的向往和希望,是超越凡塵、成仙得道的階梯,一如陶淵明《桃花源記》里那個“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溪水仙境。人們對水的喜愛與親近,其實就是一種生理和心理的生存本能,它不僅是人類賴以生存的物質(zhì)基礎(chǔ),更是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歸依和自我省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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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戴進《溪堂詩思圖》遼寧博物館藏

三、人馭水功高無量:文藝創(chuàng)作中對治水英雄的頌揚

如果說人們對水的依賴是出于生存本能和情感需要的話,那么,當洪水襲來、災(zāi)害頻發(fā)時,治水英雄運用自己的智慧,勇敢地向肆虐的大自然發(fā)出挑戰(zhàn),在治水實踐中逐漸形成了無私、獻身、奮斗、求實的水利精神,才是真正的中華水文化之魂。

《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云:

昔容成氏之時,道路雁行列處,托嬰兒于巢上,置余糧于晦首,虎豹可尾,虺蛇可跟,而不知其所由然。逮至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fēng)、封稀、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fēng)于青丘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禽封稀于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于是天下廣狹、險易、遠近,始有道里。舜之時,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龍門未開,呂梁未發(fā),江、淮通流,四海溟涬,民皆上丘陵,赴樹木。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開伊闕,導(dǎo)廛、澗,平通溝陸,流注東海,鴻水漏,九州干,萬民皆寧其性,是以稱堯舜以為圣。[38]

這段話告訴我們,在遠古容成氏時代,華夏先民生活得很平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社會安定有序,嬰孩可以獨自留在家里,余糧放在地頭也無人來偷,虎豹、毒蛇也不出來傷人,真可謂太平盛世。但到了堯帝時代,天上出現(xiàn)了十個太陽,烤得禾焦木枯,猰貐、鑿齒、九嬰、大風(fēng)、封豨、修蛇等猛獸也趁機出來殘害蒼生,以致民不聊生。于是堯帝命羿射下九個太陽,殺死各種猛獸,百姓們便推舉堯為天子,并修建了道路,建起了村落。到了舜帝時代,共工興起洪水,大水逼近空桑,這時龍門尚未鑿開,呂梁還沒挖通,長江、淮河合流泛濫,天下四海一片汪洋,百姓都逃到山上,爬上大樹。于是舜便讓禹疏通三江五湖,開辟伊闕,疏導(dǎo)廛水和澗水,整治疏通大小溝渠,使水流入東海。從中可以看出,堯時的旱災(zāi)和舜時的洪災(zāi),都是由于疏于防范或措施不力造成了,大禹之所以能夠成功,主要在于他吸取了前人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因地制宜地采取了疏導(dǎo)的方法。

前面提到的“共工”,又稱共工氏,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水神。從現(xiàn)存史料來看,可知共工氏是炎帝后裔。《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載:“炎帝之妻,赤水之子,聽沃生炎居,炎居生節(jié)并,節(jié)并生戲器,戲器生祝融,祝融降處于江水,生共工。”[39]《左傳·昭公十七年》曰:“共工氏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40]《管子·揆度》云:“共工之王,水處什之七,陸處什之三,乘天勢以隘制夫下。”[41]《史記·律書》亦云:“顓頊有共工之陣以平水害。”[42]可見共工氏是掌管水利的水神。這一點可以從《國語·周語下·太子晉諫靈王壅谷水》中找到佐證:

靈王二十二年,谷、洛斗,將毀王宮。王欲壅之,太子晉諫曰:“不可。晉聞古之長民者,不墮山,不崇藪,不防川,不竇澤。夫山,土之聚也,藪,物之歸也,川,氣之導(dǎo)也,澤,水之鐘也。夫天地成而聚于高,歸物于下。疏為川谷以導(dǎo)其氣;陂塘汗庳以鐘其美。是故聚不阤崩而物有所歸,氣不沈滯而亦不散越,是以民生有財用而死有所葬。然則無夭、昏、札、瘥之憂,而無饑、寒、乏、匱之患,故上下能相固,以待不虞,古之圣王唯此之慎。”

“昔共工棄此道也,虞于湛樂,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禍亂并興,共工用滅。其在有虞,有崇伯鯀播其淫心。稱遂共工之過,堯用殛之于羽山。其后伯禹念前之非度,厘改制量,象物天地,比類百則,儀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共之從孫四岳佐之,高高下下,疏川導(dǎo)滯,鐘水豐物,封崇九山,決汨九川,陂鄣九澤,豐殖九藪,汨越九原,宅居九隩,合通四海。故天無伏陰,地?zé)o散陽,水無沉氣,火無災(zāi)img,神無間行,民無淫心,時無逆數(shù),物無害生。帥象禹之功,度之于軌儀,莫非嘉績,克厭帝心。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賜姓曰姒,氏曰有夏,謂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祚四岳國,命以侯伯,賜姓曰,氏曰有呂,謂其能為禹股肱心膂,以養(yǎng)物豐民人也。”[43]

周靈王(名泄心,公元前571—前545年在位)二十二年(前550年),在今河南境內(nèi)的兩條河流谷水和洛水爭流,水位暴漲,眼看就要淹毀王宮。靈王打算堵截水流,太子晉認為這個辦法不可行,他用歷史上共工、鯀(禹的父親)的錯誤做法所導(dǎo)致的災(zāi)難性后果來勸阻靈王。文中說共工違背了自然規(guī)律,破壞了古代執(zhí)政者不毀壞山丘、不填平沼澤、不堵塞江河、不決開湖泊的傳統(tǒng),筑堤堵塞百川,削平高山來填平低谷,以致治水失敗,不僅貽害天下,還害了自身。接替共工的鯀并沒有吸取教訓(xùn),繼續(xù)筑堤堵水,結(jié)果重蹈了共工覆轍。大禹看到了這一點,他改弦易轍,“象物天地,比類百則,儀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遵循天地的法度,取法生物的規(guī)則,向老百姓請教,考慮他們的需求,采用“疏川導(dǎo)滯”的方法,不但治住了肆虐的洪水,還因勢利導(dǎo),讓大水給天下蒼生帶來了福澤:蓄積流水繁殖生物,保全九州沼澤和原野,使民眾安居,溝通了四海使交通便利。大禹治水的成功,其重大意義主要在于變害為利,讓水造福于民,使物盡其用、民安于時,為百姓的生產(chǎn)、生活提供了良好的環(huán)境:“故天無伏陰,地?zé)o散陽,水無沉氣,火無災(zāi)img,神無間行,民無淫心,時無逆數(shù),物無害生。”

共工、鯀、禹,這些在人類與洪水的對抗中做出杰出貢獻的治水英雄,不論成敗與否,都受到了人們的尊敬,并在口耳相傳中賦予了他們許多神力。《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載:“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臺,射者不敢北鄉(xiāng)(向)。”[44]射箭的人不敢向北方射,因為敬畏共工威靈所在的共工臺。《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載:“洪水滔天。鯀竊帝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45]《拾遺記》卷二“夏禹”曰:“堯命夏鯀治水,九載無績。鯀自沉于羽淵,化為玄魚,時揚須振鱗,橫修波之上,見者謂為‘河精’。羽淵與河海通源也。海民于羽山之中,修立鯀廟,四時以致祭祀,常見玄魚與蛟龍?zhí)S而出,觀者驚而畏矣。”[46]但由于共工、鯀在治水時沒有根據(jù)環(huán)境的變化而改變舊有的做法,以致延誤了時機,造成了更大的損失,因而在后世傳說中他們的形象受到了一定的歪曲,尤其是共工,他完全成了造成洪災(zāi)的罪魁禍首。《淮南子·天文訓(xùn)》載:“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47]《兵略訓(xùn)》又云:“共工為水害,故顓頊誅之。”[48]《史記·補三皇本記》載:“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以水承木,乃與祝融戰(zhàn)。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史記會注考證》引司馬貞《補〈史記·三皇本紀〉》[49])因此,工共與鯀成了危害人間的“四罪”而受到懲處。據(jù)《淮南子·原道訓(xùn)》記載,共工被滅族:“昔共工之力,觸不周之山,使地東南傾。與高辛爭為帝,遂潛于淵,宗族殘滅,繼嗣絕祀。”[50]《尚書·舜典》說共工被流放,而鯀被殺:“流共工于幽州,放img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51]《尚書·洪范》也記載了鯀因堵塞洪水不力,致使天下大亂而被殺之事:“我聞在昔鯀陻洪水,汨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疇,彝倫攸斁。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52]《國語·晉語八》則說鯀被誅后化作了一頭黃熊,躍入了潭水里:“昔者鯀違帝命,殛之于羽山,化為黃熊以入于羽淵,實為夏郊,三代舉之。”[53]《左傳·昭公七年》也說:“昔堯殛鯀于羽山,其神化為黃熊,以入于羽淵,實為夏郊,三代祀之。”[54]《楚辭·天問》中則對此提出了疑問,難道鯀的罪過真的這么大嗎,要受到如此嚴苛的懲罰:“化為黃熊,巫何活焉?咸播秬黍,莆雚是營。何由并投,而鯀疾修盈?”[55]

與共工、鯀相比,禹則受到了人們的極大推崇與愛戴。為了彰顯他的功德,人們尊稱他為“大禹”,意謂功勞之高,難以形容。翻檢卷帙浩繁的史書典籍,無論是《史記》《尚書》《水經(jīng)注》《山海經(jīng)》《淮南子》等,還是《詩經(jīng)》《楚辭》,詩詞曲賦,對大禹的稱頌與贊美比比皆是,人們熟悉的“三過家門而不入”“鯉魚躍龍門”“化身為熊”等故事,并未只停留在對個人的歌功頌德層面上,“大禹治水”已經(jīng)升華為一種民族精神,成了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詩經(jīng)》中提到大禹的地方共有6處:

《小雅·信南山》:信彼南山,維禹句之。[56]

《大雅·文王有聲》:豐水東注,維禹之績。[57]

《大雅·韓奕》:奕奕梁山,維禹句之。[58]

《魯頌·閟宮》:奄有下土,贊禹之緒。[59]

《商頌·長發(fā)》: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外大國是疆,幅隕既長。[60]

《商頌·殷武》:天命多辟,設(shè)都于禹之績。[61]

從詩中可以看出大禹的故事在春秋時期已經(jīng)廣為流傳,這時候他還不是作為“神”而存在,只是一位功勛卓著的英雄人物,在《楚辭·天問》中已經(jīng)開始被神化了:

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伯禹愎鯀,夫何呂變化?纂就前緒,遂成考功。何續(xù)初繼業(yè),而厥謀不同?洪泉極深,何以窴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河海應(yīng)龍?何盡何歷?鯀何所營?禹何所成?……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於臺桑?閔妃匹合,厥身是繼。胡為嗜不同味,而快鼉飽?[62]

除了歌頌大禹治水之功外,這里主要傳達出三點信息:一是鯀剖腹生禹;二是大禹與涂山女是私訂終身;三是大禹具有超自然的神力,能化身為龍。在《國語·魯語下·孔子論大骨》中禹已經(jīng)是眾神之首了,并擁有生殺大權(quán):“仲尼曰:丘聞之:昔禹致群神于會稽之山,防風(fēng)氏后至,禹殺而戮之,其骨節(jié)專車。此為大矣。”[63]

在諸子百家的著作里,則又是另一番情形,“其時的禹已神性基本被刪除,而是竭力將大禹的德性提升,使其成為一個勤于民事、公而忘家、愛民、向善、尚德、行義,幾乎集中了人間一切美德的良臣、明君形象”[64]。姑舉幾例如下:

《論語·泰伯》: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65]

《論語·泰伯》: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66]

《論語·憲問》:南宮適問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67]

《莊子·天下》: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shù)。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fēng),置萬國。禹大圣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68]

《孟子·滕文公上》: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69]

《荀子·成相篇》:禹有功,抑下鴻,辟除民逐共工,北決九河,通十二渚疏三江。[70]

《呂氏春秋·古樂》:禹立,勤勞天下,日夜不懈。通大川,決壅塞,鑿龍,降通。[71]

《呂氏春秋·聽言》:昔者禹一沐而三捉發(fā),一食而三起,以禮有道之士,通乎己之不足也。[72]

《韓非子·五蠹》:禹之王天下也,身執(zhí)耒鍤,以為民先,股無腹,脛不生毛,雖臣虜之勞,不苦于此矣。[73]

文學(xué)作品中的大禹形象經(jīng)歷了從人到神、再從神到人的轉(zhuǎn)變過程,到了漢魏以后逐漸固定了下來,成為中華民族精神的象征,被廣為傳頌:

李白《相和歌辭·公無渡河》: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吼萬里觸龍門。波滔天,堯咨嗟,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殺湍湮洪水,九州始蠶麻。其害乃去。[74]

徐浩《謁禹廟》:畝澮敷四海,川源滌九州。既膺九命錫,乃建洪范疇。鼎革固天啟,運興匪人謀。肇開宅土業(yè),永庇昏墊憂。山足靈廟在,門前清鏡流。象筵陳玉帛,容衛(wèi)儼戈矛。探穴圖書朽,卑宮堂殿修。梅梁今不壞,松祏古仍留。負責(zé)故鄉(xiāng)近,朅來申俎羞。為魚知造化,嘆鳳仰徽猷。不復(fù)聞夏樂,唯馀奏楚幽。婆娑非舞羽,鏜鞳異鳴球。盛德吾無間,高功誰與儔。災(zāi)淫破兇慝,祚圣擁神休。出谷鶯初語,空山猿獨愁。春暉生草樹,柳色暖汀州。恩貸題輿重,榮殊衣錦游。宦情同械系,生理任桴浮。地極臨滄海,天遙過斗牛。精誠如可諒,他日寄冥搜。[75]

杜甫《禹廟》:禹廟空山里,秋風(fēng)落日斜。荒庭垂橘柚,古屋畫龍蛇。云氣生虛壁,江聲走白沙。早知乘四載,疏鑿控三巴。[76]

宋無《大禹祠》:力平水土勢回天,功業(yè)三千五百年。四海九州皆禹足,獨留陵寐越山邊。[77]

從共工、鯀“雍防百川”到大禹“疏川導(dǎo)滯”,再到后來的鄭國開鑿鄭國渠、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潘季馴治理黃河“束水攻沙”,這些中國歷史上抗擊洪水的代表人物,在救民于倒懸的同時也在豐富了中華水文化的精神內(nèi)涵,是中華民族偉大民族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

四、水使人文思泉涌:人水文藝創(chuàng)作中對山水風(fēng)景的向往

翻閱浩如煙海的中國古代詩文與藝術(shù)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有幾處自然山水風(fēng)景是最受創(chuàng)作者青睞的,在他們的筆下出現(xiàn)頻次之高,難以盡數(shù)。一是瀟湘,二是洞庭,三是西湖。

(一)瀟湘水云

“瀟湘”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里:

又東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其上多黃金,其下多銀鐵,其木多柤梨橘櫾,其草多葌img芍藥芎藭。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fēng),交瀟湘之淵,是在九江之間,出入必以飄風(fēng)暴雨。是多怪神,狀如人而載蛇,左右手操蛇。多怪鳥。[78]

可見,瀟湘的景色特點是多飄風(fēng)暴雨、煙云繚繞,充滿神秘。“帝之二女”即指舜帝二妃娥皇、女英,帝堯之女。漢劉向《列女傳·有虞二妃》曰:“有虞二妃者,帝堯二女也:長娥皇、次女英。”[79]湘江是長江支流,湖南省最大的河流。瀟,指湖南省境內(nèi)的瀟水河,湘江支流,因其中上游兩岸樹木蔥綠,水流清澈幽深,故名“瀟水”。南宋詩人趙師秀《送徐道暉游湘水》詩云:“瀟水添湘闊,唐碑入宋稀。”[80]形象地寫出了瀟水流入湘江的情形。《水經(jīng)注·湘水》云:“言大舜之陟方也,二妃從征,溺湘江。神游洞庭之淵,出入瀟湘之浦。瀟者,水清深也。”[81]晉張華《博物志·史補》載:“堯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帝崩,二妃啼,以淚揮竹,竹盡斑。”[82]人們對這些有關(guān)“瀟湘神女”的傳說深信不疑,寫下許多優(yōu)美詩句以紀其事。如謝朓《新亭渚別范零陵》詩云:“洞庭張樂池,瀟湘帝子游。”[83]又如李白《遠別離》詩云:“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84]元再如耶律楚材《用薛正之韻》詩云:“鳳池分付夔龍去,萬頃瀟湘屬湛然。”[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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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米友仁《瀟湘奇觀圖》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旖旎的風(fēng)光和神奇的傳說賦予了“瀟湘”豐富的人文內(nèi)涵,吸引著文人墨客前來欣賞瀟湘美景,聆聽瀟湘夜雨。如唐代詩人柳宗元《湘口館瀟湘二水所會》詩云:

九疑浚傾奔,臨源委縈回。會合屬空曠,泓澄停風(fēng)雷。高館軒霞表,危樓臨山隈。茲辰始敬霽,纖云盡褰開。天秋日正中,水碧無塵埃。杳杳漁父吟,叫叫羈鴻哀。境勝豈不豫。慮分固難裁。升高欲自舒,彌使遠念來。歸流駛且廣,汛舟絕沿洄。[86]

詩心與水色交會,流溢出優(yōu)美的詩句,描繪出二水合流之勝景,江水泓深澄碧,波瀾不驚,水天一色無纖塵,宛然一幅絕佳的瀟湘江流圖。又如齊己的《瀟湘》詩云:

寒清健碧遠相寒,珠媚根源在極南。流古滯今空作島,逗山?jīng)_壁自為潭。遷來賈誼愁無限,謫過靈均憾不堪。畢竟輸他老漁叟,綠蓑清竹釣綠藍。[87]

他把瀟湘之水比作“珠媚”,晶瑩明澈,清麗脫俗。再如清代經(jīng)學(xué)大家阮元(1764—1849)《過瀟湘合流處》一詩,寫了自己乘船過瀟湘合流處時所見到的瀟湘秀麗風(fēng)光,是描寫瀟湘景色的佳作:

零陵城邊黃葉渡,柳侯祠前多竹樹。布帆無恙掛西風(fēng),正是瀟湘合流處。瀟湘秋水澈底清,碧山如帶照波明。隨波轉(zhuǎn)望忘世情,翠鳥趁魚時一鳴。[88]

水清、山碧,使人蕩滌胸懷,忘卻世情。

雖不能親臨瀟湘,但可借觀畫以娛心志。葛郛《跋李公麟瀟湘臥游圖》說:“昔東坡題宋復(fù)古《瀟湘晚景圖》,有‘照眼云山出,浮天野水長’等句。余觀此筆,雖不置身巖谷中,而心固與景俱會矣。”[89]宋復(fù)古即畫家宋迪,其所繪《瀟湘晚景圖》雖已不可見,但我們?nèi)阅軓奶K軾的題畫詩中一窺其貌,其《宋復(fù)古畫〈瀟湘晚景圖〉三首》詩云:

西征憶南國,堂上畫瀟湘。照眼云山出,浮天野水長。舊游心自省,信手筆都忘。會有衡陽客,來看意渺茫。

落落君懷抱,山川自屈蟠。經(jīng)營自有適,揮灑不應(yīng)難。江市人家少,煙村古木攢。知君有幽意,細細為尋看。

咫尺殊非少,陰晴自不齊。徑蟠趨后崦,水會赴前溪。自說非人意,曾經(jīng)入馬蹄。他年宦游處,應(yīng)指劍山西。[90]

沈括《夢溪筆談·書畫》則提到宋迪亦繪有“瀟湘八景”圖:

度支員外郎宋迪工畫,尤善為平遠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遠浦帆歸》《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落照》,謂之“八景”,好事者多傳之。[91]

與宋迪同時或稍后的宋代詩人對“瀟湘八景”多有題詠,如釋德洪(1071—1128)《宋迪作八景絕妙,人謂之無聲詩,演上人戲余,道人能作有聲畫乎?因為之各賦一首》[92]詩云:

平沙落雁

湖容秋色磨青銅,夕陽沙白光蒙蒙。翩翻欲下更嘔軋,十十五五依蘆叢。西興未歸愁欲老,日暮無云天似掃。一聲漁笛忽驚飛,羲之書空作行草。

遠浦歸帆

東風(fēng)忽作羊角轉(zhuǎn),坐看波面纖羅卷。日角明邊白鳥飛,江勢吞空客帆遠。憑欄心緒風(fēng)絲亂,蒼茫初見疑鳧雁。漸見桅檣隱映來,此時增損憑詩眼。

山市清嵐

宿雨初收山氣重,炊煙日影林光動。蠶市才休人已希,野橋柳色金絲弄。隔溪誰家花滿畦,滑唇黃鳥春風(fēng)啼。酒旗依約望可見,知在柘岡村路西。

江天暮雪

潑墨云濃歸鳥滅,魂清忽作江天雪。一川秀色浩零亂,萬樹無聲寒妥貼。孤舟臥聽打窗扉,起看宵晴月正暉。忽驚盡卷青山去,更覺重攜春色歸。

洞庭秋月

橘香浦浦青黃出,維舟日暮柴荊側(cè)。勇波好月如佳人,矜夸似弄嬋娟色。夜深河漢正無云,風(fēng)高掠水白紛紛,五更何處吹畫角,披衣起看低金盆。

瀟湘夜雨

岳麓軒窗方在目,云生忽收畫圖軸。逆風(fēng)為作白頭波,倒帆斷岸漁村宿。燈火獲叢營夜炊,波心應(yīng)作出魚兒。絕憐清境平生事,篷漏孤吟曉不知。

煙寺晚鐘

十年車馬黃塵路,歲晚客心紛萬緒。猛省一聲何處鐘,寺在煙村最深處。亂溪水急風(fēng)更清,扁舟欲喚無人渡。倚筇無語立西風(fēng),歸僧自入煙蘿去。

漁村落照

碧葦蕭蕭風(fēng)淅瀝,村巷秋光潑殘日。屋頭炊黍香浮浮,門前登網(wǎng)銀刀戢。筠籃滿盛柳條串,隔岸人家酒醇釅。移舟盡傾博一醉,臥看山川紅綠眩。

從詩題來看,釋德洪是看到過“瀟湘八景”圖的,與沈括所記完全一致。還有許多詩人寫過《瀟湘八景》詩,只是詩題略有不同。元代雜劇家馬致遠作有小令《壽陽曲》[93]八首,所寫景色與宋迪之畫相吻合:

山市晴嵐

花村外,草店西,晚霞明雨收天霽。四圍山一竿殘照里,錦屏風(fēng)又添鋪翠。

遠浦帆歸

夕陽下,酒旆閑,兩三航未曾著岸。落花水香茅舍晚,斷橋頭賣魚人散。

平沙落雁

南傳信,北寄書,半棲近岸花汀樹。似鴛鴦失群迷伴侶,兩三行海門斜去。

瀟湘夜雨

漁燈暗,客夢回,一聲聲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萬里,是離人幾行情淚。

煙寺晚鐘

寒煙細,古寺清,近黃昏禮佛人靜。順西風(fēng)晚鐘三四聲,怎生教老僧禪定?

漁村夕照

鳴榔罷,閃暮光,綠楊堤數(shù)聲漁唱。掛柴門幾家閑曬網(wǎng),都撮在捕魚圖上。

江天暮雪

天將暮,雪亂舞,半梅花半飄柳絮。江上晚來堪畫處,釣魚人一蓑歸去。

洞庭秋月

蘆花謝,客乍別,泛蟾光小舟一葉。豫章城故人來也,結(jié)末了洞庭秋月。

從中可以看出,渲染景色之美,實則是為了表達林泉之思與山水向往。

(二)洞庭秋色

“洞庭”,曾經(jīng)是山名,如前文所引《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載“又東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又曾經(jīng)是平原之名,如《莊子·天運》說“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94],稱洞庭為“野”;湘江流經(jīng)洞庭湖后匯入長江,屈原《哀郢》云:“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95]李白《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一)詩亦云:“洞庭西望楚江分,水盡南天不見云。”[96]洞庭又被稱為“云夢”,如唐代詩人孟浩然《臨洞庭》詩云:“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97]據(jù)考證,“瀟湘八景”中的“洞庭秋月”“遠浦歸帆”“平沙落雁”“漁村夕照”“江天暮雪”等,都是洞庭湖的寫照。張孝祥(1132—1169)《浣溪沙·洞庭》詞曰:“行盡瀟湘到洞庭。楚天闊處數(shù)峰青。旗梢不動晚波平。紅蓼一灣紋纈亂,白魚雙尾玉刀明。夜涼船影浸疏星。”[98]他從長沙出發(fā),行至洞庭湖,泊舟湖上,看到傍晚的洞庭湖波平浪靜,偶有游魚躍出,驚起道道彀紋,美景如詩亦如畫。

洞庭湖水碧于天,滄溟空闊,自古以來,歷朝歷代對洞庭湖奇麗風(fēng)光的記載與吟誦可謂不計其數(shù)。屈原《湘夫人》中“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99],為千古寫洞庭美景之佳句。杜甫的名篇《登岳陽樓》云:“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訴,乾坤日夜浮。”[100]寫景壯闊,境界宏大,把洞庭湖的浩瀚蒼茫描寫得淋漓盡致,真可謂雄跨今古。劉禹錫《望洞庭》詩云:“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fēng)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101]秋夜月光下的洞庭湖水澄澈空明,山水渾然一體。唐末詩僧可朋《賦洞庭》詩云:

周極八百里,凝眸望則勞。水涵天影闊,山拔地形高。

賈客停非久,漁翁轉(zhuǎn)幾遭。颯然風(fēng)起處,又是鼓波濤。[102]

古時有“八百里洞庭”之說,這首詩寫出了洞庭一望無際、水接天流、波濤洶涌的壯觀景象。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的描繪最為精彩: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于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fēng)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fēng),其喜洋洋者矣。[103]

情景交融、動靜結(jié)合,文辭簡約、優(yōu)美流暢,寫出了洞庭湖浩瀚的氣勢與晴雨兩季的景色變化,令人心曠神怡。

秋日的洞庭景色怡人,但也令游子思婦、羈旅貶謫之人有斷腸之思,“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于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因此,“洞庭秋”也成了“愁思”的象征。李白《秋登巴陵望洞庭》詩云:

清晨登巴陵,周覽無不極。明湖映天光,徹底見秋色。秋色何蒼然,際海俱澄鮮。山青滅遠樹,水綠無寒煙。來帆出江中,去鳥向日邊。風(fēng)清長沙浦,山空云夢田。瞻光惜頹發(fā),閱水悲徂年。北渚既蕩漾,東流自潺湲。郢人唱白雪,越女歌采蓮。聽此更腸斷,憑崖淚如泉。[104]

秋風(fēng)蕭瑟的季節(jié)本就令人傷感,更何況李白在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因依附永王李璘而被流放夜郎,雖然不久后獲釋,但心中憤郁之情可想而知,他在秋天重游洞庭、瀟湘,清晨登上巴丘山,極目遠望,洞庭湖水澄鮮明凈,物色蒼茫,遠帆歸鳥,還有漁歌聲聲,使人腸斷,詩人不由得悲從中來,淚如泉涌。再如張謂(?—777)的《同王徵君湘中有懷》詩云:

八月洞庭秋,瀟湘水北流。還家萬里夢,為客五更愁。

不用開書帙,偏宜上酒樓。故人京洛滿,何日復(fù)同游。[105]

八月洞庭,瀟湘北去,讓羈留南方的北客更加思念家鄉(xiāng),恨不能隨江水歸去。正因為“洞庭秋”代表了離愁別恨、多愁善感,屢被文人用來自傷身世、感懷世事,成為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一道別樣景觀。如南宋畫家夏圭的《洞庭秋月圖》:

圖上題詩云:“洞庭秋月。橘香浦浦青黃出,維舟日暮柴荊側(cè),涌波好月如佳人,爭夸似弄嬋娟色。夜深河漢正無云,風(fēng)高掠水白紛紛,五更何處吹畫角,披衣起看低金盆。”還有元代吳鎮(zhèn)的名作《洞庭漁隱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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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夏圭《洞庭秋月圖》費利爾美術(shù)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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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吳鎮(zhèn)《洞庭漁隱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上有畫家自題詩曰:“洞庭湖上晚風(fēng)生,風(fēng)攬湖心一葉橫。蘭棹穩(wěn),草花新。只釣鱸魚不釣名。”湖水平靜,漁舟輕搖,一派江南水鄉(xiāng)景色。

(三)西湖煙雨

唐以前的文獻中并沒有出現(xiàn)“西湖”的名字,只有“錢塘”。《漢書·地理志》中記載:“錢唐,西部都尉治。武林山,武林水所出,東入海,行八百三十里。”[106]如白居易寫有《錢塘湖春行》。張說(667—730)《贈趙侍御》一詩第一次提到了“西湖”:“險式壓西湖,僑廬對南峴。夜樓江月入,朝幌山云卷。”[107]但他所說的“西湖”何指已不可知。白居易有七首詩明確提到“西湖”,如《西湖晚歸回望孤山寺贈諸客》詩云:“柳湖松島蓮花寺,晚動歸橈出道場。盧橘子低山雨重,棕櫚葉戰(zhàn)水風(fēng)涼。煙波澹蕩搖空碧,樓殿參差倚夕陽。到岸請君回首望,蓬萊宮在海中央。”[108]《杭州回舫》詩云:“自別錢塘山水后,不多飲酒懶吟詩。欲將此意憑回棹,報與西湖風(fēng)月知。”[109]此外還有《寄題余杭郡樓兼呈裴使君》《西湖留別》《湖上醉中代諸妓寄嚴郎中》等。據(jù)《全唐詩》來看,唐詩中提到杭州西湖的并不多,真正讓它聞名遐邇的是在宋代。

蘇軾的《杭州乞度牒開西湖狀》[110]是官方第一次正式使用“杭州西湖”這個名稱,而他那首《飲湖上初晴后雨》(其二)“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111]的詩句,更是讓西湖千古流芳。蘇軾在《再次韻德麟新開西湖》詩中亦云:“西湖雖小亦西子,縈流作態(tài)清而豐。”他把西湖比作美女西施,形象而生動。蘇軾還作有《夜泛西湖五絕》:

新月生魄跡未安,才破五六漸盤桓。今夜吐艷如半璧,游人得向三更看。

三更向闌月漸垂,欲落未落景特奇。明朝人事誰料得,看到蒼龍西沒時。

蒼龍已沒牛斗橫,東方芒角升長庚。漁人收筒及未曉,船過惟有菰蒲聲。

菰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fēng)露香。漸見燈明出遠寺,更待月黑看湖光。

湖光非鬼亦非仙,風(fēng)恬浪靜光滿川。須臾兩兩入寺去,就視不見空茫然。[112]

夜色下的西湖美景怡人,大雨中的西湖則更是別有一番風(fēng)景:“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fēng)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113])“白堤”“蘇堤”和白娘子的傳說及“西湖十景”(平湖秋月、蘇堤春曉、斷橋殘雪、雷峰夕照、南屏晚鐘、曲苑風(fēng)荷、花港觀魚、柳浪聞鶯、三潭印月、雙峰插云),使杭州西湖逐漸成為一道亮麗的人文景觀。南宋吳自牧在《夢粱錄》中寫道:“臨安風(fēng)俗,四時奢侈,賞玩殆無虛日。西有湖光可愛,東有江潮堪觀,皆絕景也。”[114]如下面夏圭的《西湖柳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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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夏圭《西湖柳艇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從畫中可以看出西湖煙霧迷蒙,清麗雅淡,確如一位江南少女,娟秀美麗。北宋詩人武衍的《正元二日與菊莊湯伯起歸隱陳鴻甫泛舟湖上二》詩云:“春雨漠漠雨疏疏,小艇沖煙入畫圖。除卻淡妝濃抹句,更將何語比西湖。”[115]對雨中西湖不可言喻的美大加贊賞。南宋詩人楊萬里《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則道出了夏天西湖的另一種美:“畢竟西湖六月中,風(fēng)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116]章甫的《張使君以畫屏求題》詩云:

西湖景物天與奇,歲晚春風(fēng)常探支。水邊竹外更幽絕,一夜花開南北枝。何處飛來兩imgimg,影碎晴波蕩春碧。荷蓋凋零荇帶寒,徘徊如與花相識。短屏畫手豈無心,待公歸赴西湖春。年年春色花照席,應(yīng)念揮毫老賓客。[117]

真山民《西湖圖》詩云:

兩袖春風(fēng)一丈池,等閑踏破柳橋西。云開遠嶂碧千疊,雨過落花紅半溪。青旆有情邀我醉,黃鶯無恨為誰啼。東城正在桃林外,多少游人逐馬蹄。[118]

晚明作家張岱(1597—1679)的小品文《西湖七月半》描寫了達官貴人、名娃閨秀、名妓閑僧以及高情雅士游西湖的熱鬧情景;《湖心亭看雪》則寫出了雪中西湖的清絕麗景: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119]

到了《儒林外史》里“馬二先生游西湖”(第十四回“蘧公孫書坊送良友馬秀才山洞遇神仙”)時,則又是另一番情形:

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個真山真水的景致!且不說那靈隱的幽深,天竺的清雅,只這出了錢塘門,過圣因寺,上了蘇堤,中間是金沙港,轉(zhuǎn)過去就望見雷峰塔,到了凈慈寺,有十多里路,真乃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一處是金粉樓臺,一處是竹籬茅舍,一處是桃柳爭妍,一處是桑麻遍野。那些賣酒的青簾高揚,賣茶的紅炭滿爐,士女游人,絡(luò)繹不絕,真不數(shù)“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營弦樓”。[120]

馬二先生本來想借用西湖的山光水色“添些文思”,但真到了西湖,他卻視而不見,接下來的一連串表現(xiàn)令人忍俊不禁,雖然煞風(fēng)景,倒也為西湖增添了一種別樣的情趣。

五、人水精神同化: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人水萬象靈通

人作為欣賞主體,在與自然山水的接觸過程中,經(jīng)歷了山水比德、山水移情、物我同化等階段,人與水之間變得心有靈犀、莫逆于心,從而達到精神上的同化,成為了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審美意象和獨特意境。

“山水比德”始于《論語·雍也》:“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121]孔子還說:“不觀于高岸,何以知顛墜之患?不臨于深淵,何以知沒溺之患?不觀于海上,何以知風(fēng)波之患?失之者其不在此乎?士慎三者,無累于人。”[122]把山、水作為人的對象物,賦予人性的理想美德,期望在與山水的精神交流中領(lǐng)悟到修身養(yǎng)性、為人處世之道,“船非水不可行。水入船中,則其沒也。故曰:君子不可不嚴也,小人不可不閑也!”[123]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山川頌》中對這個說法進行了具體闡釋:

水則源泉混混沄沄,晝夜不竭,既似力者;盈科后行,既似持平者;循微赴下,不遺小間,既似察者;循溪谷不迷,或奏萬里而必至,既似知者;障防山而能清凈,既似知命者;不清而入,潔清而出,既似善化者;赴千仞之壑,入而不疑,既似勇者。物皆困于火,而水獨勝之,既似武者。咸得之而生,失之而死,既似有德者。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此之謂也。[124]

文章用山水來比喻人之品德,說水“似力者”“似持平者”“似察者”“似知者”“似知命者”“似善化者”“似勇者”“似武者”“似有德者”,完全是用圣人的標準和眼光來看待自然山水,沒有審美,只有“比德”。劉向在《說苑·雜言》中從“似有禮者”“似有德者”“似圣者”等對“樂水”做了更進一步的解釋:

子貢問曰:“君子見大水必觀焉,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遍與而無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義;淺者流行,深者不測,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綽弱而微達,似察;受惡不讓,似貞;包蒙不清以入,鮮潔以出,似善化;主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萬折必東,似意;是以君子見大水觀焉爾也。”

“夫智者何以樂水也?”曰:“泉源潰潰,不釋晝夜,其似力者。循理而行,不遺小間,其似持平者;動而之下,其似有禮者。赴千仞之壑而不疑,其似勇者。障防而清,其似知命者。不清以入,鮮潔以出,其似善化者。眾人取乎品類,以正萬物,得之則生,失之則死,其似有德者。淑淑淵淵,深不可測,其似圣者。通潤天地之間,國家以成。是知之所以樂水也。《詩》云:‘思樂泮水,薄采其茆。魯侯戾止,在泮飲酒。’樂水之謂也。”[125]

文中所說的水的所有品德,完全是在迎合儒家理想君子人格的塑造。這種看似合理的比附和寄托,這種倫理道德教化忽略了水本身的自然美,只有可取與不可取,而且完全由它所比附的道德主體所決定。

到了魏晉時期,欣賞者開始用藝術(shù)的眼光審美山水,并把自己的情感移入到山水之中,尋找思想共鳴和精神安慰,這使得山水與人達到了高度同化,山水也從高高在上的道德君子轉(zhuǎn)變成自然可親的心靈伴侶,《世說新語·言語》云:

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霞興蔚。”[126]

王子敬云:“從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yīng)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127]

簡文帝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128]

衛(wèi)洗馬初欲渡江,神形慘悴,語左右曰:“見此茫茫,不覺百感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fù)所能遣此!”[129]

魏晉士人不僅發(fā)現(xiàn)了自然山水之美,拋卻了之前的情操人格比附,還把山水人性化,怡情山水的同時還能與山水進行精神情感交流。西晉文學(xué)家左思(250—305)《招隱詩》云:“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130]這種審美體驗被稱之為“通物情”,“當人之情轉(zhuǎn)換成物之情時,人就有了超越,就有了一個超越自得的精神境界,這時人就會不計功利,不矜情尚,入世而出于世,這自然就有了精神上的自由和個體人格上的獨立了,這就叫不違乎‘道’。”[131]而這個“道”,就是物我交融時雙方所共同擁有的真性情。

與山水從疏離到親近,再到將自己的生命與天地同化,萬物并生,物情即我情,這種精神上的同化,我們可以從山水詩(詞)的創(chuàng)作中很清楚地看到這一演變過程。春秋《詩經(jīng)·兼葭》云:“所謂伊人,在水一方。”[132]人與水是疏離而陌生的。東漢曹操《觀滄海》詩云:“水何澹澹,山島竦峙。”[133]水波微微蕩漾,水已有了形貌。南北朝齊謝朓《暫使下都夜發(fā)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詩亦云:“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134]人與水情感相通。盛唐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云:“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135]南唐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曰:“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136]江水已經(jīng)化作了無盡愁思的象征。北宋蘇軾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則完全把水人化了,如果不是擁有泯滅了物我之別的胸襟和膽識,是不可能有如此超凡脫俗的審美眼光的。

同樣地,從山水畫的發(fā)展歷程也能看出人與水之間是如何進行精神同化的。在魏晉南北朝,山水是作為人物畫的背景出現(xiàn)的,“水不容泛,人大于山”[137]。如東晉顧愷之(348—-409)的《洛神賦圖》,格調(diào)高逸,筆法成熟,但卻缺少了一些山水景物的生氣與活性。到了唐五代時期,山水畫進入了大發(fā)展時期,畫中的人物越來越小,山水景物越來越大。如五代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圖卷》,畫中山水、樹木占據(jù)了大部分空間,人小如豆,幾不可見,但人的氣息卻無處不在。這說明原本作為畫面主體的人已經(jīng)虛化了,完全融入自然之中,已經(jīng)達到了物我同化、萬象靈通的藝術(shù)境界。

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138]莊子曰:“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莊子·山木》[139])又說:“故海不辭東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下,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莊子·徐無鬼》[140])《慎子·逸文》云:“古之全大體者,望天地,觀江海,因山谷。日月所照,四時所行,云布風(fēng)動。不以智累心,不以私累己。”[141]水被賦予了圣人般高尚的德性內(nèi)涵,人們在營造安心適意的山水風(fēng)景、歌頌水所代表的價值情操時,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民族或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有著深刻的母體文化印跡。同樣,創(chuàng)作者“觀物取象”,在用山水作為創(chuàng)作素材或是激發(fā)靈感時,也會不自覺地融入自身的生命體驗、情感寄托和審美標準,從而形成了獨具一格的山水文學(xué)與山水藝術(shù)。因此,人與水的天生情緣,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豐富面貌和多元文化特色,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不竭源泉和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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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圖卷》遼寧省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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