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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小河與新村(二)

事隔三十五年,在民國甲申(一九四四)的九月,我抄了廿四首“弗入調”(方言“弗入調”兼有不遵規則及無賴的意思)的舊詩,題曰“苦茶庵打油詩”,在雜志上發表了。篇末有一段話,涉及《小河》,現在也可以抄了來,做個說明。

“這些以詩論當然全不成,但里邊的意思總是確實的,所以如只取其述懷,當作文章看,亦未始不可,只是意稍隱曲而已。我的打油詩本來寫得很是拙直,只要第一不當作游戲話,意思極容易看得出,大約就只有憂與懼耳??鬃诱f,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吾儕小人誠不足與語仁勇,唯憂生憫亂,正是人情之常,而能懼思之人亦復為君子所取,然則知憂懼或與知慚愧相類,未始非人生入德之門乎。從前讀過《詩經》,大半都已忘記了,但是記起幾篇來時,覺得古時詩人何其那么哀傷,每讀一過令人不歡。如王風里的《黍離》云,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其心理狀態則云中心搖搖,終乃如醉以至如噎。又《兔爰》云,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無吪。小序說明原委,則云君子不樂其生。幸哉我們尚得止于憂懼,這里總還有一點希望,若到了哀傷則一切已完了矣。大抵憂懼的分子在我的詩文里由來已久,最好的例是那篇《小河》,民國八年所作的新詩,可以與二十年后的打油詩做一個對照。這是民八的一月廿四日所作,登載在《新青年》上,共有五十七行,當時覺得有點別致,頗引起好些注意。或者在形式上可以說,擺脫了詩詞歌賦的規律,完全用語體散文來寫,這是一種新表現,夸獎的話只能說到這里為止,至于內容那實在是很舊的,假如說明了的時候,簡直可以說這是新詩人所大抵不屑為的,一句話就是那種古老的憂懼。這本是中國舊詩人的傳統,不過不幸他們多是事后的哀傷,我們還算好一點的是將來的憂慮。其次是形式也就不是直接的,而用了譬喻,其實外國民歌中很多這種方式,便是在中國,《中山狼傳》中的老牛老樹也都說話,所以說到底連形式也并不是什么新的東西。鄙人是中國東南水鄉的人民,對于水很有情分,可是也十分知道水的利害,《小河》的題材即由此而出。古人云,民猶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法國路易十四云,朕等之后有洪水來。其一戒懼如周公,其一放肆如隋煬,但二者的話其歸趨則一,是一樣的可怕。把這類意思裝到詩里去,是做不成好詩來的,但這是我誠懇的意思,所以隨時得有機會便想發表,自《小河》起,中間經過好些詩文,以至《中國的思想問題》,前后二十余年,就只是這兩句話,今昔讀者或者不接頭亦未可知,自己則很是清楚,深知老調無變化,令人厭聞,唯不可不說實話耳。打油詩本不足道,今又為此而有此一番說明,殊有唐喪時日之感,故亦不多贅矣?!?

這些詩里邊有第十五首,情調最是與《小河》相近,不過那是借種園人的口氣,不再是譬喻罷了。原詩云:

野老生涯是種園,閑銜煙管立黃昏。

豆花未落瓜生蔓,悵望山南大水云。原注,“夏中南方赤云彌漫,主有水患,稱曰大水云。”這里夏天六月有大水云的時候,什么瓜才生蔓,什么豆花未落,這些都不成題,只是說瓜豆尚未成熟,大水即是洪水的預兆就來了,種園的人只表示他的憂慮而已。這是一九四二年所作,再過五六年北京就解放了,原來大革命的到來極是自然順利,俗語所謂“瓜熟蒂落”,這又比作婦人的生產,說這沒有像想像的那么難,那么這些憂懼都是徒然的了。不過這乃是知識階級的通病,他們憂生憫亂,叫喊一起,但是古今情形不同,昔人的憂懼后來成為事實,的確成為一場災難,現在卻是因此得到解救,正如經過一次手術,反而病去身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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