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國學與中華文化之魂(2)
- 國學十講(人文大講堂)
- 袁濟喜
- 3512字
- 2013-10-12 11:42:26
中華民族與文化形態源遠流長,不斷進化。從公元前五千多年起,中華民族由于畜牧業和手工業的發展,以及男子在生產中地位的普遍加強,促成了原始公社組織由母系氏族社會轉變為父系氏族社會形態。值得注意的是,中國氏族社會在向階級社會的邁進過程中,血緣宗法因素成為一以貫之的紐帶。周代統治者繼承殷代宗法制的基礎之上,進一步完善了宗法制度。周王在宗族上是天下的大宗,在政治上是全國的共主,諸侯對周王來說是小宗,但在所封國內又處于宗主的地位,享有統治所封國內的疆土與臣民的權力。卿大夫的情況又照此辦理。這樣便把宗族上大宗小宗的關系緊密地組成一個金字塔似的等級結構。維系這個結構的核心便是嫡長子繼承制。嫡長子繼承制包括父權和兄權兩個方面。孝道是為父權服務的,而悌道則是為兄權服務。由于父子之間有著血緣親屬的關系。因此,親親尊尊觀念也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
如果說西方古希臘自公元前5世紀就已經由土地形態貴族血緣統治進入奴隸制城邦民主政治,以財產契約與城邦民主制作為人際關系的紐帶,那么,中國古代社會發展到了周代社會,反而將氏族社會的血緣關系演變為宗法制度,在此基礎之上,形成了中國古代社會與古代文化的基本形態。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說所以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原因在于其思想傳承了中華民族自遠古以來就形成的血緣宗法觀念,將血緣親情觀念引申到人倫與政治領域,使孔孟之道具有了民族心理與文化根基的支持。孔子思想的兩個關鍵詞便是孝、悌,延伸到親親、尊尊。這是仁學的基礎。孔子生活的春秋戰國之交,正是所謂“禮崩樂壞”的年代。孔子對這種現象同樣痛心疾首,但是他并沒有簡單地要恢復周禮,而是要恢復周禮中經過周公等人繼承與改造過的原始社會中的人道精神與德教學說。具體來說,便是以孝悌為軸心的血緣親情觀念。以孔孟為代表的道德價值觀念,經過歷代仁人志士的闡發與實踐,慢慢積累成一種文化傳統,具備了精神家園的功能,而精神家園與信仰可以相通,是精神信念的產物。這一點,從先秦原始儒學到宋明理學的發展線索十分明顯。當然,這種血緣宗法觀念與遺傳在今天中國現代化的民主與法制建設中,肯定是要加以清理與批判的,但是作為歷史文化傳統,我們對此要加以科學地分析與評價。
正如我在“百年孤獨話國學”中所談到的,近代以來,人們對于國學的基本精神與中華文化的認識與態度,經歷過民族危亡與政治風雨的洗禮,可謂一波三折。2002年,江澤民同志在中共十六大報告中指出:“堅持弘揚和培育民族精神。民族精神是一個民族賴以生存和發展的精神支撐。一個民族,沒有振奮的精神和高尚的品格,不可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在五千多年的發展中,中華民族形成了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團結統一、愛好和平、勤勞勇敢、自強不息的偉大民族精神。我們黨領導人民在長期實踐中不斷結合時代和社會的發展要求,豐富著這個民族精神。面對世界范圍各種思想文化的相互激蕩,必須把弘揚和培育民族精神作為文化建設極為重要的任務,納入國民教育全過程,納入精神文明建設全過程,使全體人民始終保持昂揚向上的精神狀態。”而中華民族的精神正是在中華文化的基礎之上形成的。2007年,胡錦濤同志在中共十七大報告中進一步提出:“弘揚中華文化,建設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中華文化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團結奮進的不竭動力。要全面認識祖國傳統文化,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使之與當代社會相適應、與現代文明相協調,保持民族性,體現時代性。”胡錦濤同志在2011年10月舉行的中共十七大六中全會上指出:文化是民族的血脈,是人民的精神家園。中國共產黨從成立之日起,就既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忠實傳承者和弘揚者,又是中國先進文化的積極倡導者和發展者。這說明我們對于國學與中華文化的認識在不斷深化,從而使中華文化與國學的復興指日可待。
二、中華文化與民族精神的傳承
中華文化傳統由于具備豐厚的人文蘊涵,是中華民族精神之載體,具有超越時代的民族共性。五千年中國文化的一以貫之,歷久彌新,毫無疑問,這種文化的共時性、民族性是其重要原因。
所謂中華民族,是現今由華夏族演變成來的漢族以及其他少數民族的總稱。不過在古代,“中華”一詞卻是“以己為中”之意,與“以人為外”的意思相對應,而“華”即有文化發達、光輝四方之義,表現出華夏族自我榮耀的心態。《唐律名例疏議釋義》中說:“中華者,中國也。親被王教,自屬中國,衣冠威儀,習俗孝悌,居身禮義,故謂之中華。”這種說法可謂代表了古代中國人對于自我文化的認同心態。
到了近代中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時期,由于面對的是清政府統治,所以傳統文化的中的民族意識自覺體現在以章太炎等人為代表的學術思想中。為推翻清朝的統治,近代國學宗師章太炎有意識地用國粹激發人們愛國的心腸,在1907年7月第15期上同盟會機關報《民報》上,他發表了一篇《中華民國解》,其中提出:
“中華”之名詞,不僅非一地域之國名,亦且非一血統之種名,乃為一文化之族名。故《春秋》之義,無論同姓之魯衛,異姓之齊宋,非種之楚越,中國可以退為夷狄,夷狄可以進為中國,專以禮教為標準,而無有親疏之別。其后經數千年,混雜數千百人種,而稱“中華”如故。以此言之,華之所以為華,以文化言之可決之也。
章太炎這一段話值得我們深思與關注,他注重從文化去定義“中華”一詞的概念蘊涵,將中華民族的內在血脈定為文化傳統,而外在的種族是變易不定的,可以互相融合與變化。中華民族歷經磨難而生生不息,得益于文化傳統的薪火相傳,為此他大力倡導國學,近代國學思潮正是緣此而振興起來的。現在看來,太炎先生的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中華民族文化成為一種高度成熟、相對獨立的精神價值與物質形態的融合物,具有超越時代與地域的強大凝聚力。迄今為止,華人文化成為海內外無分地域的精神紐帶,也說明中華文化積數千年而成的共同民族心理的巨大能量與深厚的潛質,這是任何民族的文化無法比擬的,也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面對天災人禍而發憤圖強、樂觀向上的根本原因。
中國傳統文化一旦經過時間與歷史的考驗和磨洗,為民族所認同與熟識,變成元典,也就具有了永恒性。黑格爾在其《美學》中指出,古典傳統之美中體現出來的理想境界,是時間性與無時間性的統一,是非可逝性與歷史性的統一,古典的東西在這樣的辯證統一中發生、發展和解體,在這樣的統一中展示自己的命運。中國傳統文化就其最深層的意蘊來說,是中華民族精神的體現,因此,只要中華民族還存在,這種傳統就會在解體中再生、在揚棄中發展,因為它具有內在的永恒性與超越性。
中國傳統文化的源遠流長,生生不息,決定了它雖然經歷了外來文化的沖擊,也依然能夠傳承下來,而不會走向衰亡。傳統文化作為一種整體的文化概念,固然有許多維護封建宗法統治的因素在內,就此而言,它與現代性和西方啟蒙思潮是相沖突的,但是傳統文化對民族與人類命運的關注,對真善美價值的不懈追求,卻是與現代啟蒙精神有相通之處的,是人類文明的精粹,是可以通過改造而與現代性互相發明的。
中國自1840年鴉片戰爭之后,許多有志之士痛感于國力的衰弱,國民性的愚昧,大聲疾呼,倡言立論,鮮明地將國學與增進國民之道德相結合。1906年章太炎在日本東京創辦國學振起社時便是如此。如果我們稍微了解國學的歷史階段便可知道。國學正是在吸收西方近代以來啟蒙思潮下對于傳統學術進行清理與研究的。國學人物對于封建思想的糟粕從來就是持批判的態度的,在國學的著名學者那里,都是非常自覺地運用現代西方傳來的學術理念與方法來從事研究與教學的。如梁啟超運用歐洲啟蒙主義思潮對于中國傳統小說的解析;王國維借用德國美學與哲學對于中國古典文學的闡釋;陳寅恪對于西方史學理論的汲取。尤其是一些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人物,如侯外廬、郭沫若、范文瀾等人都是這樣做的。現在我們重倡國學,興辦國學教育,也是中西合璧,絕不可能倒退到五四之前的立場上去,這是肯定的。
歐洲文藝復興從古希臘文化中尋找到人文的始祖,現代發達國家的文明無一不是與傳統共生共榮。中國古代《周易》中說:“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文明的發展與演變既有變易的一面,更有相通的一面,片面強調其中的一面都有悖于和諧相生的精神。當代中國的發展既不能復古,更不能割裂傳統,民族精神的培育離不開傳統文化精華的滋養,現代化決不能建立在全盤西化的空中樓閣之上。而國學則從學術層面與精神文明建設的維度上,可以擔荷起這一神圣的職責。就此而言,國學研究正是為了重鑄中華文化之魂。1925年夏天,當時的清華大學校長曹云祥在清華大學國學院開學典禮的致辭中提出:“必須本中國文化精神”,“希望研究院中尋出中國之魂”。曹校長提出國學研究是要“尋出中國之魂”,這也是我們今天任重而道遠的責任和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