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午，到了明疆玉面試的時間。

填飽了肚子，在陽光下靠“散步”回到在建大居的企業退職員工，用職業化習慣克制著瞌睡，繃緊頭皮和神經走進了社區管理辦公小樓。

但，站在那間“社建辦駐陽光城大居服務中心辦公室”的房門口，明疆玉怎么就感覺一層層雞皮疙瘩泛的，說掉了滿地都毫不夸張呢？

敞開的房門里，明明播放著一支非常動人、非常優美，已經被當做中國傳統文化的傲驕代表，被外國朋友刻進了光盤、送上了太空、去向外星人尋找友誼的《梁祝》協奏曲。

但著名小提琴家與交響樂老師們傾盡心血演繹的曲子，這會正和著一段含含糊糊、咿咿呀呀、錯了調、改了詞、發聲帶著毛刺，很象剛挖出土、帶著坑洼斑點、還沒洗凈泥巴的土豆那種感覺的——跑音戲調！讓數年來早已習慣了整潔、優雅、有序的外企辦公環境，用慣了ISO和CMMI標準化、系統化、規范化程式思維的企業退職員工，感覺渾身止不住的又癢又麻，頭皮和后頸一陣陣地發涼！

偏偏這個時候，走廊的水泥地面上，“踢踢嗒嗒”傳過一陣皮鞋蹭地的聲音。兩位穿著半舊夾克、一手拎了袋子、一手抓了茶杯，嘴里咬著香煙，不知什么身份的人物，直接繞過門口恭敬等候的面試人，門都沒敲，大大咧咧晃進了那間辦公室。

“老何頭，真要謝謝你啊！”

“喲，你們老哥倆一起來啦！快來，坐！坐！”

“嗨，這個，自家做的，給你嘗嘗！”

“喲——？粽子、米糕啊？好！我喜歡！”……

一陣寒喧真是親切，讓很是自得其樂的跑音戲調和協奏曲一起剎了車，緊跟著又聽“哐當！”“啪——”“嘩啦啦”……的熱鬧！

那位老何頭，也是在這里工作的嗎？可他沒事跑社建辦駐大居負責人辦公室來干嘛？明疆玉心里疑惑，可堅持職場好禮儀好習慣，不能隨便向室內瞧望。

“嗨，老鄧，你看你，快找抹布！”“老蔣你光說我，趕緊去拿掃帚！”

“沒事、沒事！我來、我來就行啦，哈哈哈……”

“哪能老何你來啊？是我們倆個不小心！”

“咱們兄弟，誰掃誰擦不一樣啊？”

“……哎，你就讓老何頭掃吧，他干慣這個了……我說老何頭，陽光城居委團隊群眾服務意識好，少不了你們這些老黨員帶著。現在幾個籌建居委會里雖說年輕人不少，但干起活來熱情、細心！”“別看‘大王’、宋阿姨、辛大媽他們喜歡提意見，但明里、暗里對他們叫好聲也不少！”

“呵呵，這么快就表揚上啦？‘為人民服務’可是剛解放時毛爺爺倡議我老爹那一輩做的。我老爹后來再要求我，我再講給這批年輕的，自然而然的事……再說了，陽光城的服務，就做的沒欠缺啦？上午你老哥倆不是也跑去圍堵市府調研的車了？……我說老鄧、老蔣，你們老哥倆得幫著多聽聽居民意見，感覺做不到位的，趕緊和我們提。晚上到我家也行，提前說一聲，我喊你們嫂子去地里拔菜！”

“好啊，沒問題！……嗨，老何頭，來枝煙。”

“得了，你們那香煙放下，抽我的。”

“喲！中華啊？好！看，我說吧，到老何頭這來就有好煙抽！”“那是，咱的煙錢不是都被老婆沒收了？！”

“哈哈，那以后，歡迎你們老哥倆多來，這中華，隨時備著。”

“哂……”

這保潔大叔也太能和人套近乎了，就算老黨員也得注意形象，好好打掃衛生啊。這又拿東西、又遞煙的……陽光城的工作氛圍，可真夠嗆！

聽著這陣熱熱鬧鬧、吵吵嚷嚷的動靜，立在門口一本正經等候面試的明疆玉沒法進門，心里呼呼騰騰地浮上一陣猶豫——為了照顧家，為了節省上班路上往返的時間，她上周放棄了外企伸來的邀請枝和挺誘人的職位和薪水，到這樣一個隨便讓保潔大叔在負責人辦公室唱戲調，動不動吃居民東西，請哥們抽煙，還“爸教兒子、兒子教隊伍”的社區班子干活，選擇的對嘛？！

可辭職信都交了，頂著家里“倔老夫子”一句教訓、一句懷疑地辦妥了離職手續，明疆玉怎么地也不可能放了還不滿周歲的囡囡，再去職業經理人的崗位上黑天白夜、沒日沒夜地操心，讓家里近七十歲的雙親為自己這老幺姑娘，費心費力再當兩代孩子的“全托保姆”吧……

算著剩余的存款和公積金，明疆玉甚至還不知怎樣合理安裝排經適房的購房款和裝修費，對這個只建成了四分之一的陽光城大居更提不起勁來……可轉職社區，怎么地也能撈個工作輕松、按時下班吧？……那就別計較啥協調不協調、規范不規范的，硬著頭皮，面試了再說！

使勁說服著自個兒，扒拉了又扒拉過心情的明疆玉，第一次不按職場禮節，向辦公室里，悄悄且認真地瞄了那么一瞄。

幾眼，就那么幾眼！在行政人力資源崗位上規范了十多年的職業女性，瞪圓了眼睛，差點沒把一句“……我，沒找錯辦公室吧？！”吼出了口。

明疆玉抓緊時間轉頭去看門上的銘牌。確定了，再轉回來，細看看室內；不相信，就再看看銘牌，再瞄瞄室內……企業退職員工晃得有些發懵的腦袋，就是不愿意相信眼前瞅到的場面！

“呵呵，不讓他請白不請，他要學習現代企業管理的新知識，就得向你付咨詢費。我們以前的社區工作隊伍，大多是退休返聘或臨退休的阿姨叔伯。近幾年，為了提高服務能力，開始面向社會招聘、補充具有一定學歷與工作經驗的年輕人。你是我們這次經過三關篩選，爭取引入的新社會工作者。到時候，你要好好介紹介紹，現代企業中的管理思路、規范流程，還有團隊建設的方法，這是未來社區工作需要借鑒的……不過，我們不準備照搬，要選合適的，在服務居民的具體過程里，象和面、拌餡、包餃子那樣，融進去、拌進去、包進去！”

不介意明疆玉哭笑不得的表情，女士只管樂哈哈做著和面、拌餡、包餃子的動作，讓人感覺她很想帶著社區工作者開個餃子館啥啥的，“對啦，以后真進了社區，不用叫我喬主任，和大家一起，叫我喬喬姐！咱鎮陸續建起八十多個小區，組隊近千名社區工作者，包括你們大居這里，都這么叫我！”

“好的，喬主任……喬喬、姐？不，喬主任！”明疆玉被那雙手溫暖拍打著肩膀，就想起接到面試通知時，人家提到的面試官之一、鎮社建辦主任喬玲玲，誰知道眼前這位就顧著吃的女士就是啊！

沒等她一個激動、嚴肅了想說什么，老何頭和兩位來客握著手出來了，又開始低哼他串了詞、跑了音、毛了刺的戲調。這場面可真的——有點冷啊！

“嗨，老何書記，你這不是在呢嗎？害人家明疆玉在門外站半天！”

“老何……書記？”

“呵呵，之前沒人和你講，老何頭是駐大居的社區黨委副書記？”

“沒，沒有！真對不起！”

看了看剎時拉直了包帶的明疆玉，喬玲玲感覺企業員工可真逗——包括前幾天面試的那幾位，怎么一個個見著面試官都那么嚴肅和客氣呢？

“呵呵，是我耽誤了，抱歉、抱歉啊！”老何頭笑呵呵埋怨自己，一張被風吹日曬積累出勞苦的臉，笑開了百道千皺的折子，毫不在意露出一嘴抽煙抽黃的牙，“這不和老鄧、老蔣哥倆說話，準備過兩天幫居民們去和物業協調，加快建筑垃圾的處理，還要請老哥幾個幫我們進行避免違規堆物的宣傳……”他熱情揚溢地伸出被煙熏黃了指節的皺皮老手，“歡迎你啊，企業才女！”

“您這么說，不敢當！您好，何書記！呃，那個……您的家鄉戲，唱得……味道很濃！”瞪著誠意滿滿的笑臉，握著一雙粗糙的大手，明疆玉職場語言意識被調動，想起那‘泥土胡蘿卜’的戲調，蹦蹦著站直了，客套。

“咦？明疆玉，你不虧是職業經理人嘛，會品！我告訴你哦，動遷到這里的居民不少人都喜歡老何書記拉二胡、唱鄉戲，所以他前半個月剛帶著幾位阿姨、叔伯組建了戲曲隊，辛大媽給起了名字叫‘陽光城一號曲藝隊’！”

滿心里化開暈圈圈，明疆玉努力在齜牙、微笑，“編演的節目，估計很好看！我……將來，有機會也和大家學學這戲調。”這話倒不是吹牛皮，她從小也跟著老媽聽京昆越劇的好吧，只是人家配了燈光舞美加樂隊的專業水準，和老何頭唱的“帶泥胡蘿卜”，不是一個水平！

“呵呵，不錯，這反應蠻靈活的，脾氣說話也接地氣，適合和社區居民打交道，好！我們社區工作隊伍需要你這樣的！”老何頭很開心，大手一揮，“走，進辦公室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