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呼嘯山莊
- (英)艾米莉·勃朗特
- 2459字
- 2018-10-19 10:27:24
時光飛逝,厄恩肖先生的身體開始垮了。他一向健康活躍,誰知突然之間就體力不支了。當他只能守在壁爐邊,不能走動的時候,就變得極度暴躁。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惹惱他;要是懷疑有誰不尊重他的權威,他就會大發雷霆。
這一點在別人試圖欺騙或壓迫他的寵兒時表現得尤其明顯。他百般猜疑,唯恐別人說那孩子的壞話。他似乎有這么一個想法:因為他喜歡希斯克利夫,所以人人都恨那孩子,都要害那孩子。
這對那孩子沒什么好處,因為我們當中的好心人不想惹惱主人,便只好遷就他的偏心,而這種遷就大大滋長了那孩子的傲氣和乖僻。不過,不知不覺中,這也就成了一種習慣。有兩三次,欣德利在他父親身邊表現出對那孩子的輕蔑,惹得老爺大動肝火,掄起手杖就要打他,卻又打不著,氣得渾身直哆嗦。
最后,我們的助理牧師(我們當時有個助理牧師,他薪俸微薄,得靠給林頓和厄恩肖兩家的孩子上課,并耕種自己的一小塊田地,才能維持生計)建議把那個年輕人送去上大學。厄恩肖先生同意了,卻心情沉重,因為他說:“欣德利是個廢物,游蕩到哪兒都不會有出息?!?
我滿心希望可以過點太平日子。主人做了好事,結果卻搞得自己不快活,想來真叫人傷心。我認為他晚年的不快和疾病都是由于家庭不和造成的,他自己也是這么看的。其實,你知道,這都是他身心日漸衰弱所致。
不過,要不是凱茜小姐和約瑟夫這兩個人,我們的日子或許還過得下去。約瑟夫,那個仆人,我敢說,你在那邊見過他。他過去是,現在八成也是個討厭透頂、自以為是的法利賽人[23]。他翻來覆去地查閱《圣經》,只是為了將福音全留給自己,將詛咒都拋給別人。憑著布道的本領和虔誠的說教,他居然令厄恩肖先生頗為賞識。主人越衰弱,他就越得勢。
他冷酷無情,跟主人大談靈魂,還讓主人嚴厲管教子女,用這些事煩擾主人。他慫恿主人把欣德利看作不可救藥之人。每天晚上,他都要嘰嘰歪歪地說一大串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的壞話,總是存心把最壞的罪名安在凱瑟琳頭上,以此迎合厄恩肖對希斯克利夫的偏愛。
確實,她有些脾氣是我在別的孩子身上從未見過的:她一天要惹我們生氣五十次以上;從她起床下樓到她上床睡覺的這段時間里,她無時無刻不在調皮搗蛋,搞得我們片刻不得安寧。她總是情緒高漲,舌頭總是閑不住,唱呀,笑呀,誰要不附和她,她就要糾纏。她是個野性難馴又精力充沛的丫頭。不過,整個教區就數她的眼睛最漂亮,笑容最甜美,腳步最輕盈。說到底,我相信她沒有什么惡意,因為一旦真把你弄哭了,她常常會陪你一起哭,讓你不得不停下來,反過頭去安慰她。
她太喜歡希斯克利夫了。我們要懲治她的話,最狠的一招就是不準他倆在一起。不過因為他,她挨的罵比我們誰都多。
做游戲的時候,她特別喜歡扮演小女主人,動不動就打同伴耳光,對同伴發號施令。她對我也一樣,我可受不了她的責打和指使,所以我就給她挑明了少來這套。
然而,厄恩肖先生不懂孩子們的玩笑,對他們總是十分嚴格,一本正經。凱瑟琳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父親患病之后,變得比年富力強時更沒耐心,更愛發脾氣了。
父親動不動就責罵她,反而讓她更加淘氣,故意惹他生氣,以此取樂。她最高興的事莫過于我們大家一起罵她,她好用大膽無禮的眼光和伶牙俐齒的反駁來挑釁我們——把約瑟夫的虔誠詛咒當成笑話嘲弄;拿我尋開心;做她父親最恨的事,讓他看看,她的蠻橫無理——這只是她假裝出來的,她父親卻信以為真——比他的慈祥仁愛更能左右希斯克利夫。那孩子對她唯命是從,而對她父親的吩咐,卻只有在合乎自己心意的時候才會聽。
白天盡情搗蛋之后,她晚上有時會去跟爸爸撒嬌求和。
“不,凱茜,”老爺總說,“我不能愛你,你比你哥哥還壞。去祈禱吧,孩子,求上帝寬恕。我懷疑你母親和我一定都后悔生養了你!”
起初,這話還會讓她哭泣。但后來,反復被父親拒之門外之后,她也就無所謂了。要是我讓她去認個錯,請求原諒的話,反倒會惹得她哈哈大笑。
不過,厄恩肖先生了結他人世上一切煩惱的那天終于到了。十月的一個晚上,他坐在爐邊,安靜地死在椅子上。
狂風在屋子四周呼嘯,在煙囪里怒吼,聽上去雖然狂暴,卻并不寒冷。我們都聚在一起——我離火爐稍遠點,忙著織毛線,約瑟夫湊在桌邊讀《圣經》(因為仆人把事情做完以后,一般都會來到堂屋)。凱茜小姐病了,只好安靜不動,靠在父親的膝頭。希斯克利夫躺在地板上,頭枕在她腿上。
我記得主人陷入昏睡之前,撫摸著她的秀發——見女兒如此溫順,主人尤為歡喜——說道:“你為什么不能一直都做個好姑娘呢,凱茜?”
她抬臉望著父親,笑嘻嘻地答道:“你為什么不能一直都做個好人呢,父親?”
但一見父親又惱了,她便親了親他的手,說她要唱歌催他入睡。她低聲唱了起來,唱著唱著,父親的手就從她手上落下,頭也垂到了胸前。我要她別出聲,別亂動,免得弄醒了主人。足足半個小時,我們像耗子一樣一聲不響。我們本來還要這么待下去,可是,約瑟夫讀完了一章《圣經》,站起來說,他得叫醒主人起來祈禱就寢了。他走上前,呼喚主人的名字,碰了碰主人的肩膀,但主人一動不動,于是他舉起蠟燭看了看。
他把蠟燭放下的時候,我猜肯定出事了。他一手抓著一個孩子的胳臂,輕聲吩咐他們:“上樓去,別出聲——今晚你們可以自己做禱告——俺有事兒要干?!?
“我要先跟父親說聲晚安?!眲P瑟琳說。我們還沒來得及阻攔她,她就伸出胳臂摟住了父親的脖子。
這可憐的孩子馬上發現她失去了父親——她尖叫起來:“噢,他死了,希斯克利夫!他死了!”
他們倆放聲痛哭,聽了令人心碎。
我也同他們一起哀號起來,聲音又洪亮又悲切。但約瑟夫責問我們到底在想什么,居然為進入天國的圣者大哭大叫。
他叫我穿上大衣,跑到吉默頓去找醫生和牧師。那時我還不懂找醫生和牧師有什么用。不過,我冒著風雨去了,結果只帶了醫生回來,牧師說第二天早上來。
我留下約瑟夫向醫生說明情況,自己跑到孩子們的房間。房門半開著,雖然已過半夜,他們卻依然沒睡。不過,他們安靜些了,不需要我去安慰。兩個小家伙正用我想象不到的奇思妙想互相安慰著。在他們天真無邪的交談中,天堂是那樣美好,世上沒有哪個牧師描繪過的天堂能與之媲美。我一邊抽泣,一邊傾聽,忍不住希望我們都能平平安安地在那里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