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全譯羅馬帝國衰亡史(全12冊)
- (英)愛德華·吉本
- 14043字
- 2018-10-19 10:34:09
所謂的君主政體[131]就是一個國家把執行法律、征收稅捐和指揮軍隊的權力交付給一人,且不論此人使用何種名義和頭銜。但是,除非有勇敢警覺的監護人發揮守衛公眾自由的功能,否則大權在握的行政首長就會步上專制政治的后塵。在宗教迷信的時代,僧侶可以發揮影響力來維護人民的權利,但是王室和教會的關系一向非常密切,很少會為民眾伸張正義。只有尚武善戰的貴族和堅持信念的百姓,因擁有武裝的部隊和龐大的財產,可以組成合法的議會,形成制衡的力量,保持憲政的主張,防止別有用心人士的圖謀不軌。
一、帝制初期的概況
出任獨裁官[132]的官員要是野心勃勃,就會破壞羅馬的民主制度,以及各種為了防范獨裁而設的限制。三頭同盟[133]產生的后果,毫不留情地摧毀了共和國最后的防線。屋大維在阿克興海戰大獲全勝后,從而掌握了羅馬的命運,他被舅公收為養子繼承愷撒的名號,[134]后來在元老院的阿諛奉承之下,尊稱其為奧古斯都[135]。這位偉大的羅馬征服者統率44個久經戰陣的軍團,這些軍團深知自己的重兵在握和政府的衰弱無能,經歷20年殘酷的內戰,早已習慣于血腥暴力,明白只有忠心效命于愷撒家族,才能獲得豐盛的賞賜。行省長久以來受到共和國官員的百般欺壓,盼望有一強人蕩平亂世收拾殘局,管束這些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解萬民于倒懸。羅馬民眾見到貴族階級的權勢受到貶抑,私心暗自竊喜。他們的要求不高,只要有裹腹的面包和公辦的娛樂節目,奧古斯都出手大方能夠充分滿足他們的要求。生活富裕的意大利人一向溫文儒雅,奉行伊壁鳩魯哲學,只圖享受當前的安樂平靜,抱著逃避的心理,毫不考慮往后的動亂痛苦。元老院在喪失尊嚴以后,所擁有的權力如過眼云煙,何況很多名門世家已被清除殆盡,共和國擁護者的精神和才華,經過戰場的大肆殺戮和戰敗的公敵宣告,[136]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有1000多位各式各樣的人物,被有計劃地指定為元老院議員,[137]有些人到達此一階層,因為既無權力,又未能像前人一般獲得應有的榮譽,而深感羞恥。
奧古斯都為避免被稱為僭主,首要的措施便是重組元老院,并自稱國父。他被選為監察官[138],和忠心耿耿的阿格里帕一起篩選元老院議員名單。少數人因為犯有惡行和過于頑劣,被當眾除名,結果使200多位候選人自動退讓,以免遭到驅逐的羞辱。并且奧古斯都把議員的財產資格提高為1萬英鎊,因而涌現一批新的權貴家族。他接受元老院授予“第一公民”[139]的榮銜,而這種榮譽通常是由監察官頒給對國家著有勛績的知名人物。他雖恢復了元老院的尊嚴,但也損害了獨立執行權力的功能。一旦行政權凌駕于立法權之上,憲政體制也就陷入萬劫不復的地步。
奧古斯都經過安排后,在元老院的會議上發表一篇精心撰寫的演說,用愛國的姿態掩飾獨裁的野心:
奧古斯都悔恨過去的行為,并且要求大家原諒。他之所以采取報復行動,完全基于要對慘遭謀殺的養父恪盡孝道;他仁慈的天性,有時又使他不得不對嚴峻的法律讓步,迫使他與兩位不足取的人共事:只要安東尼[140]還活在世上,奧古斯都就絕不會讓共和國落入自甘墮落的羅馬叛徒和蠻族女王手中。現在他已經恪盡天職和本分,莊嚴地在此宣告:恢復元老院和人民自古所擁有的權利。奧古斯都唯一的愿望是與同胞在一起,分享國家的光榮和幸福。[141]
唯有塔西佗(若他曾參與此次會議的話)的如椽大筆才能描繪出在座議員的感受,有些人極為震驚,有些人會深受感動。若相信奧古斯都這番話是出自肺腑,那會對國家帶來危險;若懷疑奧古斯都的說辭,則會讓自己陷于絕境。君主政體與共和政體孰利孰弊,即使深入研究還是眾說紛紜。羅馬城邦目前的發展已過分龐大,風俗敗壞、軍紀廢弛,使擁護君主政體的人士,可振振有詞提出新論點。但對政府的看法被每個人的希望和恐懼所扭曲。正當大家陷入混亂、莫衷一是時,元老院的答復卻是異口同聲,表現出堅定的態度。他們拒絕接受奧古斯都退隱的打算,請求他不要拋棄親手所拯救的共和國。這位政治技巧高明的行政首長,經過一番謙讓以后,終于服從元老院的命令,同意以眾所周知的代行執政官和大將軍[142]名義,管理各行省的地方政府和統率羅馬的軍隊。但是他將期限定為10年,甚至希望在任期屆滿之前,內戰沖突的創傷就已完全愈合,共和國已恢復原有的體制和活力,不再需要位高權重的行政官員來進行危險的干預。這種戲劇在奧古斯都的一生中不斷上演,使大家記憶猶新。特別是這位不朽的羅馬君主,每在他統治滿10年時就要舉行盛大的紀念活動。這成為一種傳統一直延續到帝國的末期。
羅馬軍隊的將領有專擅之權,對士兵、敵人以及共和國的臣民行使幾近專制的權力,這并未違犯憲政的原則。對于士兵來說,從早期的羅馬開始,為了達成征戰的目標,或者僅是重視軍紀的要求,已經毫無自由可言。獨裁官和執政官有權征集羅馬青年從軍服役,對于拒不聽命或怯懦不前的人員,處置特別嚴厲而且毫不留情面,可以將犯罪者從公民中除名,或者將他的財產充公,甚至將本人出售為奴。經由波喜阿斯法案[143]和塞姆普羅尼阿斯法案[144]所獲得的自由權利,雖然神圣不可侵犯,一旦發生軍事行動就全部失效。主將在軍營之中掌握絕對的生殺大權,不受任何形式的審判和訴訟程序限制,做出的任何判決要立即執行并不得上訴。[145]抉擇敵對國家之權操于立法機構的手中,是戰是和要在元老院經過嚴肅的討論再做出決定,最后送請人民大會批準。
但是由軍團組成的部隊離開意大利時,不論到達多遙遠的國土,主將基于個人的判斷,只要認為有利于國家,有權指揮部隊用任何方式,對任何種族和對手進行作戰行動。主將期望獲得凱旋式的榮譽,因此不在意他們的作為是否合乎正義,只在意能否得到最后的成功。特別是元老院無法用任免之權加以控制時,在戰爭勝利的掩護下,主將能夠為所欲為,肆無忌憚。當龐培在東方統兵征戰之際,有權獎賞部下和盟友、廢除別國的君主、劃分國土疆界、設立殖民區,并且分配米特拉達梯國王的財富。等他班師羅馬,元老院和人民會議通過法案,所有在東方的作為全部得到追認。[146]像他這樣對待部下和處置羅馬敵人的權利,共和國的主將從來未曾獲得或擁有。在外的主將同時是被征服行省的總督,也可說是君主,可以上馬領軍,下馬管民,不僅有司法權和財政權,還將行政和立法大權集于一身。
根據第一章所述,對于交付給奧古斯都、由他完全負責統治的軍隊和行省,大家或許已有大致的認識。至于遙遠邊區為數眾多的軍團,不可能全由他親自指揮,就像龐培得到元老院的許可一樣,他把這些職權授予屬下的將領。這些軍官的階級和職務,看起來好像不低于古時的代行執政官頭銜,但是他們的地位完全仰仗他人,并不穩固。他們得到任命完全是出于上級的意愿,為了表示內心的感恩,要把自己的功績全部歸于長官的提拔。[147]因此,他們只是皇帝所派出的代表而已,只有皇帝才是共和國的統帥,不論是軍事處置權還是部隊的統轄權,延伸到羅馬征服的所有地區。不過,皇帝有時也會將權力授給元老院的成員,這樣做可以滿足元老院的虛榮。皇家的將領常常取得代行執政官或代行法務官的頭銜,軍團通常由元老院下令組成,羅馬騎士階級可以被委派的最高職務是埃及的行政長官。
在奧古斯都裝出一副被迫接受如此重責大任的模樣后不到6天,他決心略施小惠,使元老院得意忘形,沾沾自喜。他向元老院表明,他們雖然已經擴展他的權力,然而,在緊急狀況之下,有時會不得不越出應有的范圍。何況指揮軍隊和邊區作戰,都是極為吃力的工作,他們又不讓他放下這副重擔,但是他必須堅持所做的承諾,要讓安定和平的行省恢復文官的治理。在行省管轄權的劃分上,奧古斯都兼顧自己的權力和共和國的尊嚴。元老院派遣代行執政官頭銜的總督,治理亞細亞、希臘和阿非利加,比起皇帝以將領代行統治高盧和敘利亞,享有更高的殊榮。前者用扈從校尉[148]擔任隨從和護衛人員,而將領只能用士兵。元老院還通過一項法案,那就是皇帝不論到達哪個行省,他所下達的特別命令,凌駕該行省總督的法定權責。新征服的地區歸屬皇帝直接管轄,也成為慣例。不久就可發現,即使管轄區眾多,奧古斯都,這個尊稱所具有的權勢在帝國任何地方,幾乎毫無差別。
元老院為了回報虛情假意的讓步,使奧古斯都獲得更大的特權,成為羅馬和意大利事實上的主人。他在承平時期可以保留軍事指揮權,以及在首都有一大批私人衛隊可供差遣,這些都嚴重違反古代的規定。他的指揮權確實只限于服役的公民,而且這些人要經過從軍宣誓。但是羅馬人的奴性未改,政府官吏、元老院議員和騎士階層成員,都競相參加這類儀式,使得諂媚效忠的個人行為,在不知不覺中變成每年舉辦的莊嚴典禮。
二、政府的基本架構
盡管奧古斯都體會到武力是政權最穩固的基礎,但它畢竟還是讓人討厭的工具,因而明智決定要避免使用。他打起古代圣君賢相的名號進行統治,不僅適合他的個性,也符合政策的需要,在他個人身上巧妙地顯現出文治的光輝。
基于這種見解,他接受了元老院授予他的終身執政官[149]和護民官[150],繼任者也都如法炮制。執政官繼承了古代羅馬國王的地位,代表國家的尊嚴,主要職權在于監管宗教儀式、征兵和指揮軍團作戰、接見外國使臣以及主持元老院會議和人民大會,還要負責控制國家的財政。執政官雖然沒有時間親自處理審判工作,但被視為法律、正義和公眾安寧的最高護衛者。此外,執政官也是國家最高官員,元老院就有關共和國的安全,應與他諮商軍國大計。為了保衛人民的自由,他可以超乎法律之上,行使暫時的極權獨裁。[151]
護民官的性質在各方面與執政官相反,所顯現的外表應該溫和謙恭,但是個人的職責卻神圣不可侵犯,具備的權力不是為了主動執行而是為了反對和否決。設置此一官職的目的,在于維護受害者、赦免罪犯、起訴人民的公敵,以及基于迫切的需要,一句話就可以使政府機構停止運作。只要共和國還存在,執政官和護民官個別職權的巨大影響力所造成的危險,會因各種限制而日趨降低。首先是當選一年后任期屆滿權力消失,其次是執政官的職權由兩人分擔,而護民官更是多達10人。而且雙方的利益無論在公、私兩方面都形成對立,這種相對抗衡的狀況,多半會增強制度的穩定與平衡。但是,如果執政官和護民官的權力聯合起來,而且又終身落在同一個人的身上,軍隊的統帥又是元老院和羅馬公民大會的政務負責人,那就無法阻止他行使帝王的特權,也不容易對他的權力加以限制。
除了這些愈來愈多的榮譽以外,奧古斯都運用策略增加了祭司長和監察官這兩個最尊貴而重要的頭銜。他經由前者來操控宗教,而擔任監察官則可以合法地檢查羅馬人民的行為和財產狀況。若是這些性質各異、獨立行使的權力,彼此之間出現無法協調配合的狀況,已經馴服的元老院隨時會做出最大限度的讓步,務求能夠完全加以彌補。皇帝身為共和國最高負責人,許多對他造成不便的法令和制裁,也都完全予以取消和豁免。皇帝有權召集元老院的會議,可以在一天之內提出數個動議,為了國家的榮譽推舉各種候選人,擴大城市的邊界和范圍,在他的指導下處理國家的財政、對外的宣戰和媾和、批準與外國締結的條約。此外還要附加一項極為廣泛的條文,即有權執行認為對帝國有利的事務,處理公與私、人與神之間的所有問題。[152]
當國家行政的權力全集中到具有帝王身份的資深執政官身上時,共和國一般民選官吏便退居幕后,失去主動性和活力,幾乎無事可做。奧古斯都以非常認真的態度,很細心地把古老官職的名稱和形式全都保存下來。執政官、法務官和護民官都如數[153]在每年授職,繼續擔任無關緊要的工作。這種榮譽對愛好面子而又野心勃勃的羅馬人而言,仍舊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就是歷任皇帝,雖然終身享有出任執政官的權利,卻也帶著尊嚴的頭銜,不惜紆尊降貴親身參與就職典禮,與最有名望的公民一同分享殊榮。[154]奧古斯都在位時,人民參與這些官員的選舉行為,完全暴露出惡性民主所造成的種種不便。那位手段高明的元首沒有露出半點不耐煩的神色,還是很謙恭地為他自己和朋友拉票,全程參與所有的競選活動以盡一位公民的責任。在他后來統治期間的一項重要措施,是由他自己成立一個最高會議,在這個會議上決定了要把選舉移到元老院來處理,[155]人民會議從此撤除,皇帝就可以從這個危險的群眾團體中脫身出來。羅馬的暴民若是沒有交出自由權,就可能會干擾搗亂,甚而危及已經建立的政府。
馬略和愷撒宣稱自己是人民的保護者,從而顛覆國家的體制。元老院要是一旦低聲下氣而且毫無力量時,我們馬上發現,這樣一個由五六百人組成的議會,根本就是統治者最聽話的工具。奧古斯都和后續諸帝,運用元老院的尊嚴來建立新的帝國,不管在任何場合,都會裝模作樣地采用貴族的語言和行為準則,處理政務會咨詢國務會議的意見,在至關重要的戰和大計上更看起來像是完全聽從元老院的決定。羅馬、意大利和內地各行省直轄于元老院,有關民事問題由最高法院做出最后的裁定;至于刑事案件,如果罪犯是有社會地位的人士,或者所犯罪行損及羅馬人民的和平與尊嚴,將由一個專門組成的法庭來審理。行使司法權成為元老院經常性的重要工作,要處理的重大案件,可以讓他們表現古代雄辯之士的風范。元老院是國家的議會,也是一個法院,所以擁有相當的特權,它的立法權雖然在實質上代理人民,但同時也承認君王的權力存在于其中。元老院所具備的威嚴可以將各種權利下授,批準每項法律。會議通常在每月3個固定日期來舉行,就是朔日[156]、初盈[157]和望日[158],在相當自由的氣氛下舉行辯論,而且皇帝也以首席元老的身份很光榮地列席,參與投票和表決。
總而言之,帝國政府的體制,全部由奧古斯都一手建立。后來的皇帝為了兼顧自己和人民的利益,盡力加以維持。這種政體可以定義為假共和形式之名而行專制政治之實。羅馬世界的主子,將他們的寶座置于一片黑暗之中,讓別人無法看清他們無可匹敵的力量,只是謙虛地自稱是對元老院負責的首長。事實上,是他們對元老院下達命令,要求其遵命行事。
宮廷和政府的形式從外表看來完全相似,除了那些本身極為愚昧而違反天理和正道的暴君,歷任皇帝都會鄙夷那些繁文縟節的排場儀式,以免激怒國民,這對實際的權力毫無好處。在日常生活中,他們裝出一副與老百姓無分彼此的樣子,以平等的姿態保持相互拜訪和宴請的關系。他們的衣著、住處和飲食,和富有的議員們大致相當,家庭人數再多,設施再豪華,也都由家養的奴隸和釋放的自由奴所組成。[159]奧古斯都和圖拉真為雇用下等階層的羅馬人擔任仆從工作而感到臉紅。但是在不列顛,一位權勢有限的君王,他的家務和寢室的工作,連最體面的貴族也要搶著去做。
三、帝王的神化與名銜
羅馬皇帝的神格化是他們拋棄謹慎謙虛態度的唯一例證。這種下流無恥、褻瀆神明的諂媚手法,始作俑者是亞細亞的希臘人。第一批被神化的人物是亞歷山大大帝的繼承人,從此這種風氣便輕易從國王轉移到亞細亞的總督身上。羅馬的高級官員也會被人當作地方神明來供奉,不但建壇蓋廟,還能享用節慶犧牲。代行執政官頭銜的總督既然受之無愧,皇帝當然更不會拒絕。大家都從行省獲得神性的榮譽,這倒不是羅馬人的奴性使然,而是靠著政府的專制力量。羅馬征服者在不久以后,也效法被奴役民族奉承的方式,第一位就是愷撒。他那種征服四海的雄風,很容易在羅馬的守護神中占有一席之位。但是性格溫和的繼承人拒絕接受這種封號,因為會表現出野心而帶來危險。除了瘋狂的卡利古拉和圖密善以外,沒有人再采用。
奧古斯都確實允許有些省城給他建廟,條件是對君主的尊敬和對羅馬的崇拜要結合在一起。他能容忍個人的迷信行為,因為他可能就是迷信的對象,他認為元老院和人民僅崇拜他的人格就夠了,很明智地把應否公開神格化的問題,留給他的繼承人去考量。任何一位生前死后沒有被視為暴君的皇帝,崩殂后都會被元老院正式公告已躋身神明之列,這已是慣例。被尊為神明的儀式通常和葬禮同時進行,這種合法但仍屬褻瀆神明的不智行為,雖然與我們較為嚴肅的生活原則難以兼容,只是天性馴良的多神論者雖然口出怨言,還是能夠勉強接受。不過這被看成是基于策略的需要,而非正統的宗教活動。我們不能拿安東尼的德行,來與赫拉克勒斯或朱庇特的過錯相比較,這等于在羞辱安東尼。甚至就是愷撒或奧古斯都的品格,也要遠遠超過一般神明。只是前兩位的運氣差,生長在開放的時代,一舉一動都被忠實記錄下來,無法像熱情的平民所祈求的那樣,能夠隨意摻雜一些傳說和神秘的成分。一旦他們的神性被法律肯定,就會慢慢被人遺忘,既無補于自己的聲名,也不能增加后代帝王的光彩。
在談起帝國政府時,常常會用耳熟能詳的頭銜“奧古斯都”來稱喚政治手腕高明的創始者。其實這個名號是在他基業完成后,才加在他的身上。屋大維出身寒微,籍籍無名的祖先來自阿非利加小鎮,體內流淌著放逐者的血脈。要是可能,他極其希望能抹去幼年時代的回憶。那個顯赫的名號“愷撒”,是他成為獨裁官的養子后才繼承獲得,但他有自知之明,無法與那位英雄人物相提并論或一較高低。元老院提案要為他們的行政首長加一個稱號,經過一番嚴肅討論后,從幾個名字中選定奧古斯都,認為它最能代表他那和平神圣的品格,當然這種品格是他矯情做作所造成的印象。從此,奧古斯都成為他個人的尊稱,而把“愷撒”當作家族的榮名。前者必然及身而絕,不再使用;后者倒是用領養或聯姻的關系,一直沿用下去,尼祿就是尤里安世系的最后一位皇帝。到奧古斯都死時,一個世紀的運行,已經使這個名號和帝國的尊嚴有著牢不可分的關系。自共和國覆滅后到現在,羅馬、希臘、法蘭克和日耳曼的皇帝一直沿用不絕。奧古斯都的神圣頭銜由君王使用,愷撒的稱號可以自由轉用到親屬身上,這是兩者之間最明顯的差別。但從哈德良即位開始,“愷撒”用來稱呼次于皇帝的第二號人物,被視為帝國的預定繼承人。[160]
四、奧古斯都的性格與策略
奧古斯都何以要摧毀他所推崇的自由政體,只能由這位狡詐的僭主具有細密思考的個性來加以解釋。他的頭腦冷靜、不動感情,加上天性怯懦,19歲開始戴上偽君子的面具,從此習以為常,終身如是。他運用這種手腕,也可能基于同樣的心情,一面將西塞羅列入公敵宣告名單之內,另一方面又赦免秦納的罪行。無論是為善還是作惡都是有目的的偽裝,也正是由于自身不同利害關系的驅使,才使他在開始時是羅馬世界的仇敵,后來反而成為國父。當他制定帝國的權力結構時,所表現的溫和態度完全出于恐懼,想用政治自由的幻影來安撫人民,用文官政府的假象來欺瞞軍隊。
其一,愷撒被弒的情景始終歷歷在目。奧古斯都對追隨的部下不吝豐厚賞賜,給予高官厚爵,但他也有前車之鑒,知道舅公最親密的友人,有些成了謀叛的兇手。忠誠的軍團可以對抗公然的叛亂,維護他的權力。即使有高度的警覺心,也無法讓他幸免于堅定的共和主義者的利刃。羅馬人至今還在懷念布魯圖斯,[161]一定會歌頌效法他的烈士精神。愷撒由于擁有強大的權力而又加以夸耀,才落得這種可悲的命運。用執政官和護民官的名義來統治可以相安無事,而皇帝的頭銜則會激怒羅馬人而惹上殺身之禍。奧古斯都深知人類的統治要靠實力和名望,在這方面絕對不能一廂情愿。要是保證元老院和人民能夠享有古老的自由,他們就會甘愿讓人奴役。只有軟弱的元老院和萎靡不振的人民,才會滿足于這種假象,興高采烈地接受,這要靠奧古斯都的繼承人們,出于善心和謹慎來盡力維持。那些圖謀反對卡利古拉、尼祿和圖密善幾位皇帝的人,完全是基于自保的動機,不是為了爭取自由;他們要攻擊暴君本人,并非要推翻君權政治。
元老院忍耐70年以后,為了恢復長久以來被遺忘的權力,做了一次毫無成效的嘗試,這件事使人記憶猶新。當卡利古拉被刺、王位空懸時,執政官在朱庇特神殿召開會議,譴責逝去已久的愷撒的作為,對尚未完全歸順的幾個步兵支隊提出自由的口號,以獨立首長的身份要求他們在兩天以內采取行動,成立民主自由的共和國。但是他們正在進行策劃時,禁衛軍已經有了決定,日耳曼尼庫斯的兄弟、那個笨拙的克勞狄在軍營中紫袍加身,禁衛軍準備用武力來支持新帝的登基。自由的美夢終于落空,元老院只有在恐怖的氣氛中過著奴顏婢膝的日子。這個軟弱無力的議會并未受到人民的支持,在武力的威脅下只能批準禁衛軍所提名的人選。同時克勞狄基于審慎的作為,以很慷慨的態度將他們赦免。[162]
其二,軍隊的蠻橫無狀使得奧古斯都心懷戒慮,提高警覺。公民在絕望時,也想像軍人一樣能夠為所欲為地運用權力。他在過去曾引導民眾破壞一切的秩序和職責,那時他對自己的權力感到何其不穩。他曾經聽過暴民在造反時發出的呼嘯聲,看到現在表面平靜下隱藏著的洶涌浪潮,心中更為害怕。第一次革命已付出龐大的酬庸,第二次還要加倍賜予,軍隊明確表示要忠誠追隨愷撒家族,但是群眾不然,一直反復無常難以持久。奧古斯都利用羅馬人兇狠的偏頗心態以達成自己的企圖;加強法律的制裁來整飭嚴肅的軍紀;運用元老院的權威來強化皇帝和軍隊之間的關系,公然要求他們向他——共和國的最高行政長官效忠臣服。[163]
五、帝位傳承的致命弱點
從奧古斯都建立這樣高明的制度開始,一直到康茂德死亡,在長達220年的期間,軍事政府與生俱來的危險,總算得以扼制。軍隊雖然明了自己的實力和文官政府的軟弱,倒是少有圖謀不軌的僥幸心理,無論是在過去還是以后,正是這種心理才產生了極其可怕的災難。卡利古拉和圖密善被豢養的家臣刺殺在宮廷內,前者之死在羅馬引起的騷動,還只限于城墻之內,而尼祿的喪生卻將整個帝國卷了進去。18個月內有4位皇帝死于劍下,狂暴的軍隊相互爭戰使羅馬世界為之震撼。除了這段短暫的時間,受到突發的暴力影響,使得軍紀蕩然無存以外,羅馬從奧古斯都到康茂德近兩個世紀的歲月,并未沾上內戰的血跡,也沒有受到革命的侵擾。皇帝的推選是元老院的權責,而且得到軍隊的同意,[164]軍人遵守效忠誓言。只有用心閱讀《羅馬編年史》,才知道其間發生了三件微不足道的反叛事件,但全部在幾個月內解決,沒有引起刀兵之災。[165]
在王位空懸、推舉新君時,通常危機四伏、險象環生。羅馬皇帝為了使軍團在空位期置身事外,不會產生異心圖謀擁立,生前便對指定的儲君賦予大權,以便自己崩殂后,儲君能夠順利接掌政權,不讓帝國有易主之感。因此,當奧古斯都眼見所有基于血脈的較佳人選都英年早逝以后,便把最后希望放在提比略身上,他讓自己的養子出任護民官和監察官,并且發布敕令,使這位儲君和自己一樣,有統治行省和指揮軍隊的權力。就像韋斯巴薌那樣,要他的長子克制自己過分慷慨的天性以免遭忌。那時提圖斯受到東部各軍團的愛戴,在他的統率下很快完成了對猶地亞的征服。他表現出少年的血氣方剛,這使得他的品性被掩蔽,他的意圖受到懷疑,讓人恐懼他的權力。謹慎的韋斯巴薌為了不愿聽到蜚短流長,召他回國共同處理國政,這位孝子沒有辜負老父的一番苦心,成為忠誠又負責的行政首長。
聰明睿智的韋斯巴薌盡可能采取一切措施,保證能夠完成這次未卜兇吉的擢升。軍隊的誓詞和士兵的效忠,永遠以愷撒的家族和姓氏為對象,這已經是100多年來的習慣,即使這個家族靠著收養的形式,很虛假地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羅馬人仍舊把尼祿看成日耳曼尼庫斯的孫子,也是奧古斯都的直系傳人,表示極度的尊敬。要說服禁衛軍心甘情愿放棄為暴君服務的機會,這是一件很不容易而且得罪人的事。伽爾巴、奧托和維特里烏的迅速垮臺,讓軍隊知道皇帝是他們創造的傀儡,也是可以讓他們無法無天的工具。韋斯巴薌出身寒門,祖父是一個普通士兵,父親是職位很低的稅吏,[166]完全是靠著自己的功勛,在年事已高時,才爬升到帝王之尊。雖然他的功績頗高,但還沒有到達顯赫的地步,個人的德行也因過分的吝嗇而失色不少。像這樣一位國家元首,他真正的利益是放在兒子的身上,憑著儲君光輝以及和善的性格,可以轉移公眾的視聽,不再注意寒微的門第,只想到弗拉維亞家族未來的光榮。提圖斯的溫和統治,使羅馬世界度過一段美好的歲月。人們懷念他,轉而庇護他的弟弟圖密善的惡行達15年之久。
六、圖拉真與哈德良的傳承
圖密善被弒身亡后,涅爾瓦還未登基就已經對他所要面對的狀況有所認識:前任的長期暴政所激起的反叛浪潮,正在急速擴展。他已年登花甲沒有精力加以遏止,善良之輩固然尊敬他那溫文儒雅的性格,但是對付腐敗墮落的羅馬人,則需要治亂世用重典的強硬手段。盡管他有好些親戚,但屬意于外人繼承他的皇位,選擇了年約40歲,在下日耳曼統率一支勁旅的圖拉真。他將其收為養子,并立即由元老院頒發敕令,宣布圖拉真是他的同僚和帝國的繼承人。這實在是一件令人感到無奈之事,在我們為評述尼祿的惡行而不勝其煩時,我們卻只能從吉光片羽的文字中體察圖拉真的言行。然而有一事實絕非奉承之辭,那就是圖拉真死后250多年,元老院在新帝登基的例行祝賀文告中,希望他在給予人民幸福方面超過奧古斯都的作為,在個人的德行操守方面媲美圖拉真的言行。
像慈父一樣治國的圖拉真,我們相信在他將大權授予多疑善變的親戚哈德良前,一定會考慮再三。當他臨終之際,是普洛蒂娜皇后運用手腕,使圖拉真下定決心,還是他自己讓收養成為事實?[167]其中真相很難得到定論。哈德良在毫無波折的狀況下,被承認為合法的繼承人。如同我們之前所提,他治理下的帝國在安定繁榮中日益強大。他提倡藝術,修訂法律,加強軍事訓練,親身視察所有行省,不僅精力充沛,而且才智過人,在處理政務時,既能照顧全局,又能洞察細節。但在他心靈的深處,主要是受到好奇和虛榮的驅使,在不同的領域都期望有所作為。哈德良是偉大的帝王、幽默的辯士和雄猜的暴君,他的作風就大處來說相當的公正與謙和,然而在即位最初幾天,就處死4位曾任執政官的元老,這幾位是他的死對頭,卻也是帝國的功臣。到后來,他因疾病纏身痛苦不堪,變得脾氣乖張,粗暴殘忍。元老院為了要把他尊為神明還是貶為暴君,感到困擾不已,只有忠心耿耿的安東尼,為他爭得應有的尊榮。
哈德良那反復無常的性格影響他對繼承人的選擇,有幾個才智出眾的人物,雖然在他來說是又愛又恨,倒也認真加以考慮。最后他收養了伊利斯·維魯斯。這是一位輕浮而浪蕩的貴族,因為容貌英俊而被哈德良的男寵安提努斯[168]所推薦。哈德良花了大筆犒賞,換得軍隊對繼承人的歡呼擁戴。就在哈德良自我陶醉于自己的選擇和手腕中時,那位新封的愷撒卻一命嗚呼。伊利斯只留下一個兒子,哈德良將他托付給安東尼照顧,后來又加以收養。待馬可登基以后,也授予他相等的君權。年輕的維魯斯雖然有很多缺點,還是有點自知之明,那就是對杰出的同僚非常尊重,他愛好玩樂,不能吃苦耐煩,自愿放棄治理帝國的任務。這位哲人皇帝憐憫他的早死,掩飾他的愚行,盡量讓他在身后留下美名。
等到哈德良的情緒平息下來,為了名留千古,澤惠子孫,他決定要選擇最優秀的人物登上羅馬皇帝的寶座。他的慧眼很快就發現一位50歲的議員,從事公職一生毫無瑕疵;還有一位17歲的青年,謹言慎行而且才華橫溢。哈德良將年長者收為養子成為儲君,條件是年長者要立即收養年輕人。這兩位安東尼(就是現在我們所說的兩位)才德兼備,統治羅馬世界長達42年之久。雖然年長的皮烏斯有兩個兒子[169],卻能以國事為念,不顧家庭私利,將女兒福斯蒂娜嫁給年輕的馬可。他從元老院獲得執政官和護民官的權力,毫無自滿、猜疑的心理,真誠邀請馬可共同處理國政。在另一方面,馬可尊重恩人高尚的品格,愛之如父,敬之如君,[170]在皮烏斯崩殂后,他還是恪守前任的規范來治理國家。兩位安東尼的共同執政獲得了極大的成效,這可能是歷史上唯一以人民福祉為目標的政府。
七、安東尼王朝的傳承
提圖斯·安東尼·皮烏斯被稱為努馬[171]第二,這兩位都以愛好宗教、正義與和平為共同的特點,但是后者所處的時代,使其在履行這些美德時有更大的施展空間。努馬只不過制止了鄰近村莊相互搶奪收成而已,安東尼則使四境得到安寧和平。皮烏斯的統治有一個特色,就是能提供的歷史材料不多。說得明白一點,歷史往往就是人類罪惡、愚昧和災禍的記錄。他在私生活方面,是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者,天性純真樸實,無視虛榮做作,善處中庸之道,樂于正直無為,凡事均能適可而止,表露出安詳善良生活的一面。
馬可·安東尼更為嚴謹勤勉。[172]他經由無數次的凝神討論、耐心聽講和通宵苦讀,才獲致豐碩的學養。他從12歲開始,奉行斯多噶學派的嚴格教條,被教導要讓身體聽命于心靈,感情服從理智,認為德行是至善,邪行是至惡,一切身外之物均無足輕重。他的《沉思錄》[173]是在戎馬倥傯之際撰寫而成的,現在尚流傳世間。他甚至不惜以帝王之尊公開講授哲學,這種立德、立言的不朽功業,雖圣哲賢君亦不過如是。[174]他的生活,是對芝諾[175]教義最好的詮釋,那就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行事公正,處世仁慈。他因阿維狄斯·卡西烏斯在敘利亞叛變后畏罪自殺,無法化敵為友而感到悔恨不已。元老院為了聲討賣國賊群情激昂,卻被他平息下來,證明其確實發自至誠。他厭惡戰爭,認為這是對人性的屈辱和摧殘,但是一旦必須進行正當防衛,他就會義不容辭地披甲上陣。冬天,在冰凍的多瑙河岸邊,他親冒矢石進行了八場戰役,嚴酷的氣候使他原本虛弱的身體因不支而逝世。后代子孫無不感恩懷德,馬可·安東尼去世100多年后,還有很多人把他的雕像供奉在神龕內,當作家神來祭祀。
若要指出世界歷史中哪一個時期,人類最為繁榮幸福,我們將毫不猶豫地說是從圖密善被弒到康茂德登基的這段時間。幅員遼闊的羅馬帝國受到絕對權力的統治,其指導方針是德行和智慧。4位皇帝一脈相傳,運用恩威并濟的手段,統制部隊使之秋毫無犯,全軍上下無不心悅誠服。在涅爾瓦、圖拉真、哈德良和安東尼小心翼翼的維護下,文官政府的形式得以保持。他們喜愛自由的形象,愿意成為向法律負責的行政首長,在他們統治下的羅馬人享有合理的自由,已經恢復共和國的榮譽。
這些君主勤勞國事,功成名就是對他們最大的報酬,他們樂于見到治下人民過著幸福的生活,認為這才是真正令人驕傲的光榮。雖然他們享用著人類最高貴的令名,卻時刻要懷著憂患意識,知道若只依賴個人品格,人民的幸福無法永葆。用來維護大眾利益的絕對權力,一旦被放縱任性的幼帝或猜忌嚴酷的暴君濫用,必然帶來破壞性的后果,立刻就會大禍臨頭。指望元老院和法律來約束皇帝固然理想,但只能彰顯皇帝的德性,無法改正皇帝的惡行。軍事武力是盲從和不可抗拒的壓迫工具,羅馬人的生活習性極其腐敗墮落,使諂諛者急于歌功頌德。朝廷的大臣和官吏只會順從主子的恐懼或貪婪,縱欲或暴虐。
八、歷史的回顧
這種極度令人戰栗的憂慮,已經從羅馬人的經驗中獲得證實。《羅馬編年史》所敘述的皇帝,顯示出人性的善變和難以捉摸,我們很難從現代歷史中找到這種混亂而可疑的特性。在這些皇帝為善和敗德的言行中,我們只能列舉其中最關緊要者,上焉者是人類最高尚完美的典型,下焉者是人類最無恥墮落的范例。在圖拉真和安東尼的黃金時代之前,是黑暗酷虐的黑鐵時代。把奧古斯都不肖的繼任者一一列舉幾乎毫無必要,他們無出其右的罪行與其上演的華麗殿堂,令人無法遺忘。像是提比略的睚眥報復、卡利古拉的殺戮狂暴、克勞狄的萎靡軟弱、尼祿的放蕩殘酷、維特里烏斯的縱欲佚行[176]和圖密善的怯懦無情,注定要禍延子孫,遺臭萬年。在這80年當中(除了韋斯巴薌短暫的統治外,其實他的作為尚有商榷余地),羅馬在永無寧日的暴君統治下痛苦呻吟,不僅滅絕了共和國的古老家族,并且只要有任何才德之士崛起,都會遭到致命的打擊。
在這些形同禽獸的暴君統治下,羅馬人過著生不如死的奴隸生活,同時也基于兩種特殊狀況導致這種后果:一種是相較于他們在從前所擁有的自由;一種是來自對外的擴張和征服。這使他們比起任何時代和任何暴君治下的受害者,后果更為悲慘可怕。這種特殊狀況造成的后果有兩個:其一是受害者對巨大悲痛的自覺;其二是無法逃脫壓迫者的魔掌。
一、在塞菲后裔統治下的波斯,歷代國王殘酷暴虐。寵臣經常在宮廷的接待、用膳或陪寢時被殺。據記載,有位年輕貴族提到,每次退朝前都不知道是否能保得住腦袋。面對這種無時無刻無所不在的恐怖,波斯人幾乎再現了羅斯坦[177]的冥想:縱使以絲線懸利劍于頭頂,隨時可以命喪黃泉,波斯人仍然憩睡如故,平靜的心情絲毫不受干擾。國君蹙眉表示不滿,臣下很清楚自己可能會死無葬身之地,但禍福無常,雷劈或中風,同樣能取人性命,明智之士應及時行樂以忘卻朝不保夕的生活。這些國王的寵臣由奴仆而晉身貴族,要知道他們被卑賤的雙親所賣,出身和家國一概不知,從小就在后宮嚴格的紀律中成長。[178]他們的姓氏、財富和地位都是蒙受主子的恩惠,當然主子也可收回賜予的一切,這是極為公平的事。要是他們具備羅斯坦的知識,就會用偏見來肯定他們的習性,除了專制君主政治以外,他們無法說出任何其他的政府形式。東方的歷史告訴他們這就是人類必須接受的景況,[179]《古蘭經》和這本圣書的詮釋者,不斷地灌輸給他們,蘇丹是先知的后裔和奉神旨意的人,忍耐是伊斯蘭教徒的最高美德,無條件服從是人民的最大責任。
羅馬人的心智經由不同途徑而被奴化。他們雖自甘墮落、承受著軍方暴虐的重壓,長久以來,卻還保存著祖先那種生而自由的情操和理想。希爾維狄烏斯[180]、塞拉西[181]、塔西佗和普林尼所受的教育方式,跟加圖和西塞羅完全相同。他們從希臘哲學中,吸收人性尊嚴和社會本源最正確公平的概念。他們自己國家的歷史,教育他們要尊重一個自由、和諧、勝利的共和國,聲討愷撒和奧古斯都所犯下的一連串罪行,內心鄙視那些用最卑下的奉承來表現對暴君的崇拜的人。其中有些人出任政府官吏和元老院議員,他們可以參加會議制定法律,卻用自己的名字來替帝王的行動背書,把自己的權力出賣給居心險惡的暴君。提比略企圖用法律程序來掩飾謀殺行為,因使元老院成為幫兇和受害人而暗自竊喜,他這種手法也被一些皇帝采用。在元老院會議中,正直的羅馬人因莫須有的罪名而受到譴責。那些惡名昭彰的控訴人,滿口大公無私的愛國論調,在法庭觀賞審問所謂的危險公民。公職多作為有財有勢者的酬庸。[182]有的法官充滿奴性,嘴里宣稱要維護共和國的尊嚴,但當國家的元首違犯法律[183]時,法官面對帝王的冷酷無情和殘暴不仁,感到戰栗害怕,[184]滿口歌頌他的仁慈。暴君反而瞧不起這些人的奴性,知道他們表面裝出一副很誠摯的樣子,內心卻希望看到他垮臺,基于這種心理而遷怒整個元老院。
二、歐洲分裂為許多獨立的國家,相互之間因宗教、語文和生活習俗大致雷同而產生聯系,結果反而對人類的自由有所助益。近代的暴君盡管率性妄為,無所憚忌,也會在對手的環伺、輿論的指責、盟邦的忠告和外敵的憂患中,稍為約束自己的行為。那些對暴君不滿的人士,逃離狹小的領土,很容易在較為祥和的環境里得到安全的庇護。他的才華得以施展,可以自由抱怨所受的迫害,甚至可以訴諸復仇手段。但是當時的羅馬帝國則不然,全世界都在它控制下,要是帝國落入一個人手中,那么對他的仇敵而言,整個世界就成了堅固而恐怖的監獄。在帝國專制統治下的奴隸,不管是拖曳著鍍金的鎖鏈在羅馬的元老院受到判決,或是被終身放逐于塞里法斯島的荒巖或多瑙河冰凍的沿岸,[185]都只有在絕望中靜待最終命運的降臨。反抗只是自尋死路,也無處可以逃亡。四周被一片汪洋大海和廣闊的陸地包圍,在橫越時,就會被發現并捉回,最后還是會被解送到憤怒的主子面前。即使逃離邊界,焦急的眼睛所看到的除了遼闊的海洋、荒蕪的沙漠和帶著敵意的蠻族外,別無其他。這些蠻族不但態度粗暴,而且言語不通,他們的國王也很高興犧牲一個討厭的逃犯,來換取皇帝的保護。[186]所以,西塞羅對被放逐的馬塞盧斯說道:“不管你在哪里,記住,你還是在羅馬暴君的勢力范圍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