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振東返校好幾天了，今天的他一掃平日的肅嚴神色，笑容如含蓄扭捏的小花，粘在他黑的發光的臉上，一整天都不曾抖落下來。

不僅如此，平時不善言辭的他，在跟同門們吃飯時，竟然還見縫插針地大聲講了個笑話，招的同學們都哈哈大笑起來。倒也不是他突然松弛了神經，徹底放開了，而是確實有好事降臨到了他頭上。

誰曾想，提前十天休假的他，竟然還被導師推為本年度的三好學生，要知道，每個導師每年只有這么一個名額啊，他才博二，才入學的新生自然沒有競爭力，可他還有五六個師兄師姐呢。往年，這種榮譽一般都是傾向給那些老資歷的，可導師偏偏都越過去了，獨獨指定了他。

不過，對于這個分配，大家也并無太大異議，連師兄都拍著他的肩膀稱贊：“你小子，就是有干勁兒，想法多，出活兒快，實至名歸嘛......”

想想也是，這一年來，他除了上課，就是伏案苦干，哪兒都不曾去過，香山的楓葉，故宮的殿堂，長城的蜿蜒，圓明園的殘缺......統統與他無關。不僅如此，就連地鐵的蟻擁，商場的華貴，霧霾的濃厚，沙塵暴的肆虐......也只是淡漠一掃而過，心里盤轉的始終是那些數字和文字，日復一日，從來沒有星期天。

每次任務分配下來，他都是第一個完成，提交的文稿邏輯也是最嚴謹的，導師雖不再動輒就開口夸贊他，但那頻頻點頭的肯定誰都瞅見了，而其他幾個人都是隔三差五被痛罵的。

就連師姐忍不住都說：“振東，你來了可真好，我跟導師三年了，都沒怎么見他笑過，還以為他不會笑呢。自從你來了，導師性情都變了呢，上次我去給他送材料，導師居然笑著說辛苦了，我心里跟打鼓似的，都不知道怎么回他了......”

是啊，也有其他導師給自己的學生透漏：“段導今年可是隨心了，多少年了，沒招到過這么聰明能干的學生了......”

雷振東自然不很在乎那些評價，對他來說，聽聽也就罷了，真正讓他開心的是獎金，三千塊錢啊！再加上學校的補助，導師額外發的，這個月他足足拿到了九千。這是對他能力的最佳肯定，怎不喜出望外？

不過，他偶爾也有些落寞，就像一窮饑漢偶爾路過一戶豪門，僥幸得到幾塊大肉的賞賜，吞飽之余，他忍不住探頭，透過門縫瞄到人家桌上的盛宴，那些他完全不敢奢望的珍饈佳肴，讓他心里反反復復地驚嘆。

這一年，他跟著導師做項目，每個項目的經費都讓他心驚，少則一二百萬，多則三五百萬。當然，項目完成后，這些錢也都歸老板一人支配了，他只有咋舌的份兒。這就是他那點落寞情緒的來源。

雖然如此，他還是能很快調整過來，畢竟窮漢再眼紅，也知自個沒有僭越的資本，嘆嘆氣也就罷了。新任務來了，他照樣心無雜念地開工，奔波在圖書館和實驗室之間，查閱，整理，思考，再撰寫.....

到了飯點，按時吃飯，心里時不時提點著自己：悠著點，不急不急，路一步步地走，飯得一口口地吃......這些都是司空見慣的大實話，可這些話對他卻特別有效，他內心本就不花哨，自然也不需太多繁雜的刺激和勉勵，就這平淡得幾句，他尚且自覺沒做好呢，更何況其他的？！

每次寫完幾段文字后，他就發自肺腑地高興，晚上躺到床上，也頗得意自個的那些還算新穎的論點，一天天的，他就跟一只腹有良策的老母雞似的，將肚子里的存貨擠壓釋放出來后，就完成了一天的使命，可以快樂地咯咯叫喚兩聲了。就在這樣的自慰自得里，他昏昏睡去，隨著第二天的日光乍泄，他又開始了新一天的勞作。

當然，除了這些，他也慢慢學著給自己適當放松一下，只在每日的午飯后的那點空擋，他會完全拋開一切，在網上搜找些海邊的人捕魚的視頻，并且看的津津有味。

他看那些漁人如何打結，怎樣補網，還有那揮膀甩臂，然后是伺機而動的靜候，粗略的判斷，以及動作麻利地撈起，一條條地清點漁獲......每次看完，他都有種極度的愉悅感。

他不曾想海邊的人做得這些能否維持得了日常生活，也不在意他們經受著怎樣的風撕日烤，甚至不關心他們如何在很有限的物質條件下去做利益最大化的安排，更不會去算每條魚到底能賺來幾個錢，夠不夠這家人的一頓飯吃，他只在乎捕撈的過程。

從結網開始，一直到漁獲上岸的那一刻，這才是他關注的重點，看著這些，讓他心生無限的羨慕，覺得那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他甚至會做些筆記，揣摩怎么下網，琢磨什么時機撈起，并臆想著不同種類的海貨，每一次的臆想，都讓這種愉悅翻了幾倍，好一會兒回不來神。他以為這算是自己的新愛好，忙里偷歡了一把。

其實，他早就忘了，小時候他在村東頭的池塘邊度過的時光。那時的他，才幾歲大，不染塵氣，整日光著屁股滿村跑，要是能撿到一個透明的罐頭瓶，就高興地蹦到天上去了。他拿著瓶子，在水盆里仔細地刷洗，扣凈上邊所有的黑點，直到洗的透光發亮。然后再找一根長長的細麻線在瓶口處系緊，一手拎著，順道拐到廚房，偷走半個饅頭，就直奔池塘邊。

他會往瓶里放一點饅頭，然后慢慢將它沉放到水底，自己趴伏在一邊的草叢里靜候著。不過一會兒功夫，他估摸著差不多了，就一躍而起，迅速拽出瓶子，果然有幾條小魚在里面了，看著這些驚慌流竄的小魚，他是多么地得意啊。他將魚兒捉出，放到他早就砌好的水坑里，接著再下網.....

多少個悶熱的午后，他就這樣悠閑地晃蕩過去了。釣上來的小魚，他都寶貝似的拿回家去養著，雖然最后都陸陸續續地死去了，他也不氣餒，隔幾天再去捉，就這樣，晃晃悠悠地念過了小學，直到上初中，離開了家......

看完一兩個視頻后，他會身子后仰，癱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休息幾分鐘，然后再充滿活力的醒來，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他也清楚，導師的項目太多了，他必須得自己留點時間，所以，從這學期開始，每天他吃過晚飯后，就開始偷偷地琢磨自己小論文的內容，有想法了就寫上幾行。

一天天地過去，幾行湊成了一頁，一頁又變成了幾頁......一篇論文就出來了，字字句句都是思想的結晶，而他心里頭也越發沉逸起來，他確實比較適合做這些工作，雖然他一心向往著漁人的快樂。

這天午后，他又在看撈魚，導師卻走了進來，他趕緊起身，導師笑著說：“振東，你來一下?！?

他心生詫異：導師從來不在午休時找人，這次是怎么了？雖然驚訝，他還是溫順地跟過去了。到了辦公室，導師笑看著他：“振東，雖然你才來了一年多，可適應的還不錯。下一步，我打算讓你單獨負責一個項目，你覺得怎樣？”

“單獨負責？我一個人么？”雷振東驚訝地問。

導師點點頭，笑著說：“我覺得你有這個能力，你覺得呢？”

雷振東心里一沉，有些忐忑地答：“我怕會考慮不全，到時候弄的不成樣子，反倒耽誤了時間?！?

導師搖搖頭：“振東啊，你不會的，你缺乏的就是自信，當然了，也缺乏歷練，這次就是鍛煉的好機會。農業部剛給了這個項目，資料我一會兒發給你，你好好看看，慢慢做，三個月的時間呢，足夠了。一個人可能趕了點，不過年輕人嘛，熬幾天夜，也沒什么要緊的，你說是不是？”

話已至此，雷振東還能說什么，他雖然不會絕對去逆來順受，但老板的話卻只有言聽計從的份兒，只得點點頭退出了。

回來后，他也無心看撈魚了，心里一陣凌亂：三個月，一個人，可怎么過呢，曉佳知道了又會怎么想呢，等下次回去，孩子又不認識我了，唉.......生活就是這樣，一波一折，無論喜憂，都浸透了身不由己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