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告別
- 蒸汽偃師
- 顧芝
- 3675字
- 2018-11-27 16:26:20
人一忙起來,日子過得也快。四個月的時間,飛也似地過去了。
哀葛本就潮濕,這個時節(jié)正是雨季,一天天幾乎沒有轉(zhuǎn)晴的時候。中間有一天雨下得太大,余墨痕那把破傘徹底給風(fēng)雨吹打得不能用了。她一貫節(jié)省,又忙得腳不沾地,實在沒時間去集市上買一把新的,一拖再拖,最后她索性住在了講武堂的倉庫里,也省得一日日在雨中來回跋涉。反正她租住的那間“蟻穴”也破敗的很,少有干爽的時候。
她既然一直呆在講武堂,淋雨的機會也就不太多了;平時走到露天的地方的時候,她便隨便用手掌、衣袖,或者手里拿著的隨便什么東西遮一遮,也勉強過得下去。
有一日,徐夫子下了課,余墨痕眼見外頭細(xì)雨只如牛毛,柔柔軟軟地沒一點威脅到她的意思,便冒雨抱著兩箱小機件快步往倉庫走。她一抬頭,卻突然隔著迷迷蒙蒙的雨幕看見前邊走廊上有個人影。
她走近幾步,揉了揉眼睛,才確定是元憑之。
帝都來的軍士們之前出門勘礦去了,余墨痕好一陣子沒有見到他。
或許是隔著一層水霧的緣故,元憑之的樣子比平日更為閑散。看起來,這次任務(wù)應(yīng)該是結(jié)束了。
元憑之身側(cè)撐開了一把頗有些格調(diào)的綢傘,用來擋屋檐外邊飄進(jìn)走廊的雨水;一只手輕撫著膝上不知從哪兒跑來的小花貓,正懶懶閑閑地坐在檐下看雨。他仍然是那個從帝都來的倜儻公子,卻全然看不出一點身為武將該有的殺伐之氣。
余墨痕看得一呆,兩只手被箱子占著,沒辦法行禮,只好點頭作為問候,“……元將軍好。”
“來,跟小余助教問好,”元憑之笑瞇瞇地托起小花貓,舉起一只肉團(tuán)似的爪子跟她打招呼。那小貓腦袋圓圓,瞪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流露出一種近似于好奇的表情,很是可愛。
余墨痕一直覺得這些小東西又臟又兇,餓極了還要來搶她的東西吃,所以從未與它們親近過;此刻為這小貓,她心里竟然也柔軟了幾分。
“下課了呀?”
“是。”
“你沒有雨傘嗎?要不拿去用吧?”
余墨痕看了一眼他那把個人風(fēng)格非常明顯的綢傘,只覺得與自己這粗頭亂服的形象半分都不搭嘎,自慚形穢之下,便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元憑之也沒有強塞給她,只道,“那你小心一點,別淋壞了。”
余墨痕點頭道了謝,準(zhǔn)備走了,元憑之卻又叫住她。
“今天既然下雨,操練應(yīng)該會取消,”元憑之道,“你有空的話,能不能來一趟曝書室?有件事想問問你。”
元憑之這批帝都軍人來到哀葛之后,曝書室就被挪用為他們處理公務(wù)的所在,眼下幾乎已經(jīng)成了講武堂最奢侈最清雅的所在。學(xué)生們看得眼熱,又不敢貿(mào)然進(jìn)去,常常找各種理由請托余墨痕帶他們進(jìn)去。
可她也不過是個連備課的屋子都沒有的小小助教罷了。要不是元憑之在的時候,她有“找元將軍答疑解惑”這么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又有什么資格進(jìn)去呢?
此刻元憑之既然提出邀請,余墨痕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何況下午沒了操練,她的事情就少了很多。余墨痕稍稍猶豫了一會兒,便答應(yīng)了。
余墨痕到的時候,元憑之已經(jīng)沏好了白菊茶。
余墨痕跟他相處這些時日,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人對許多細(xì)節(jié)有著獨特的偏執(zhí)。比如這個白菊茶,雖然不甚金貴,沏茶的工序卻特別麻煩,附庸風(fēng)雅也不是這么個玩法。
元憑之捧著茶杯,就著氤氳的水汽,慢悠悠地開了腔,很有些仙風(fēng)道骨的意思:“前幾天,我在哀葛第三寨的北面看見一處大澤,群山環(huán)繞,湖水如鏡,岸邊又有幽蘭杜若等芳草,景色很是秀麗……”
余墨痕沒有去過第三寨。哀葛地形復(fù)雜,幾個寨子之間交通也不方便。不過,聽元憑之講了一會兒,也大概能想見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最有意思的是,湖中有個小島,上有一座石像。我特意找了只船劃過去,走近了仔細(xì)瞧,才發(fā)現(xiàn)那石像遠(yuǎn)看大致是個女性的形貌,近看卻面目模糊,腐蝕的痕跡很重,看來年代久遠(yuǎn),雕刻手法也很簡陋,”元憑之托著茶杯,臉上顯出一點苦惱,“我問了附近的人,可是語言不通,只是反復(fù)聽到‘赫摩棱’這個發(fā)音,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余墨痕聽到一半,就已經(jīng)明白元憑之問的是什么了。
“這是圖僳族非常古老的一個女神。”余墨痕心里把不同的版本過了一遍,思索著該給元憑之講哪一個。她對這些神異之事沒什么好感,記得不甚清楚,想了半天,才回憶起個大概。
“‘赫摩棱’的意思是‘來自北方的老祖母’。有一種最尊敬這個神的說法:她為圖僳族創(chuàng)造了一切。地底下的千歲金是她的血液,連同七座神山在內(nèi),所有的山峰都是她的孩子。聽說以前女人嫁人之后都要朝拜這個神,希望像她一樣生出很多孩子。”
元憑之點點頭,又露出感到奇怪的神色,“這么重要的神祇,我之前倒沒聽過。也沒在圖僳人的舊廟里見過。”
余墨痕回憶了一下,道,“我小時候,齊國的新廟還很少,過節(jié)還是要去圖僳族自己的廟宇,那時候,哀葛供奉的就已經(jīng)是舊廟里那些了。”
“那個‘來自北方的老祖母’去哪兒了?”
余墨痕說,“舊廟里的廟祝講的,赫摩棱不可能一個人生下那么多孩子。她是失足踩到了一個腳印,那腳印屬于更高級的天神——就是舊廟里最中間的那個格茂,才有了身孕。這種未婚生子的行為不守婦道,所以后來就禁止女子朝拜她了,廟里的神像,也就沒有了。”
她很少講這么多話,此時神色雖然平靜冷淡,心里卻很為赫摩棱不平,說著說著,聲音都有些變調(diào)了。
元憑之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關(guān)心道,“喝口茶?”
“……好的。”余墨痕輕輕咳了一聲,端起茶杯飲了一口。
元憑之等她平靜下來,又問道,“這樣的話,為什么大澤里的石像保留下來了?”
“那片大澤的名字翻譯成官話,意思是‘出現(xiàn)過神跡的地方’。據(jù)說赫摩棱就是在那里踩到了格茂的腳印,”余墨痕繼續(xù)淡淡地說著,“按照圖僳人的意思,赫摩棱不足重,格茂卻不能惹,所以那一片地方,就保留成以前的樣子了。”
元憑之聽著這些人替神仙爭地盤的事情,眉頭慢慢皺了起來,平時了解各地民俗時那種獲得知識的歡快感也并沒有出現(xiàn)。
半晌,元憑之只道,“你知道得還挺多。”說完低頭喝茶。
“我母親在世的時候,總希望能有神仙來拯救她,哪路神仙都行。”余墨痕低聲道,“所以就連這種不受待見的神,她也沒放過。”
元憑之聞言,抬頭看了她一眼,余墨痕卻就此打住,沒有再往下說。
元憑之看她神色,沉默了一會兒,換了個話題。
“其實找你來,還有一件事情,”他把茶杯放下,正色道,“你想不想去帝都,做些真正和偃甲有關(guān)的事情?比如說,做個偃師?”
余墨痕愣住了。
在帝國,只有由國家供養(yǎng)、專門研究偃甲之學(xué)的人,才會被稱為偃師。戰(zhàn)斗力最強、運轉(zhuǎn)最持久、效率最高的偃甲設(shè)計,都出自偃師之手。
講武堂里的夫子們雖然也能教些基礎(chǔ)的偃甲課程,卻不過是照本宣科、拾人牙慧;和真正的偃師相比,就完全不值一提了。至于制造民用偃機的普通匠人,更是不入流。
余墨痕縱然對偃甲之學(xué)很有些興趣,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和“偃師”這兩個字扯上關(guān)系。
她突然飛快地看了元憑之一眼。難道他也是一位偃師?只是單看元憑之平日里做什么都松散從容的模樣,很難說偃甲之學(xué)究竟是他的本職,還是和進(jìn)山勘礦、下筆作畫一樣,只不過是一樣做起來格外像回事的業(yè)余愛好。
元憑之仍是一副輕輕松松的語氣,“這一階段勘探的工作快結(jié)束了,剩下的工作也不需要我在這兒,我過幾日就要啟程回帝都去。”
余墨痕低著頭,小聲道,“你要走了啊。”
“是的,時間過得真快,”元憑之道,“我們帝都的機樞院,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那是專門研制偃甲的地方。過半年又要招預(yù)備役了,你要是愿意去,可以遞個申請狀。我回到機樞院之后,還能幫你寫個推薦。”
余墨痕的眼睛立刻亮起來了。
原來元憑之真的是偃師,而且,還是實力最為出色的那一類。
機樞院是偃甲之學(xué)的圣地,大齊帝國最優(yōu)秀的偃師,幾乎都集中在這個地方。即便只是去做預(yù)備役,也是非常難得的。
余墨痕的聲音也難得地抬高了一點,“我當(dāng)然想去!”
元憑之笑了。
“那好,有幾篇走形式的公文要寫,藏書館里應(yīng)該有范本,我給你批個條子,你去參考一下,一個月后,講武堂里的學(xué)生,但凡是打算從事偃甲之學(xué)的,也都會遞交申請狀,你跟他們一起交就好。”
元憑之挑了一支兼毫,簽好了因公查閱的批條,遞給余墨痕。又道,“入院前還有一道考試,是直接在機樞院舉行的,以你的實力,沒問題的。這幾個月,你就跟著徐夫子,好好理一理偃甲方面的知識。我已經(jīng)跟他講好了,你的底子很好,得他教誨,會更完善。另外,日常的學(xué)生操練也要參加,機樞院畢竟是兵部的機構(gòu),體力上不要拖了后腿。”
余墨痕又驚又喜,趕忙道謝。
“不用謝我,這么好的人才,不招攬來可惜了,”元憑之笑道,“申請狀通過之后,講武堂自己的學(xué)生發(fā)榜的時候,也會一并通知你,你多留意。到時可以直接搭帝都派來的泛日鳶,比較方便。”
余墨痕見過泛日鳶(注1)。那是在千歲金的動力支持下才出現(xiàn)的大船,本質(zhì)上是一種巨型偃甲。
普通的船只只能入水,泛日鳶卻可以像真正的鳶一樣,高高飛上天空。
哀葛和齊國原本的國境之間隔著崇山峻嶺,與帝都之間更是相距千里,走陸路或水路都需要數(shù)十日。乘坐泛日鳶則要快上許多。縱然路途遙遠(yuǎn),無法直接抵達(dá),算上停留在專用的驛站休息的時間,也至多只需三日。
不過,余墨痕在講武堂呆了幾年,也只見過一次泛日鳶。那還是元憑之他們來到這里的時候。也不知道講武堂的學(xué)生有沒有那樣的運氣,能夠得到機樞院的錄用,真的讓帝都專門派一艘泛日鳶來。
“太好了,”余墨痕點點頭,“我都記下了。”
“那好,”元憑之想了想,又叮囑道,“我走之前,有什么事情想討論的,還是隨時可以過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