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助教
- 蒸汽偃師
- 顧芝
- 3619字
- 2018-11-27 16:26:20
衛臨遠偷聽師長談話,還在背后跟別人饒舌。他不知道元憑之聽到了多少,只是覺得非常不好意思,此刻唯一的念頭就是趕緊逃走。
元憑之卻一抬手,攔住了他。“衛小將軍,你有事沒有?沒事的話,不妨留在這里,做個見證。”
衛臨遠只好停下腳步,做了個苦哈哈的表情,“元將軍可別這么叫我,折殺我了。”
元憑之還是笑瞇瞇的,“你私自招募騎兵,遭遇意外立刻決定變道,還沒忘了派傳令兵回來,很有點將在外的意思嘛。”
“……”
主犯衛臨遠不敢反駁,從犯余墨痕本來驚疑未定,此刻看見他那一副滑稽的慫樣,索性在一邊看起了笑話。
衛臨遠支支吾吾了半天,腦筋一轉,決定禍水東引,“余墨痕你笑什么,元將軍可是來找你的。”
“哦。”余墨痕收起那點虛弱的笑容,躺好準備挨訓。
“你別緊張,我就是來問問你那副偃甲的事。”元憑之示意衛臨遠找個舒服的位置呆著,自己也拖了張凳子坐下,順手拾起衛臨遠之前拿進來的水壺,給三個人分別倒了水。
他倒完水,抬眼一看,才發現余墨痕大概是坐不起來了,只好先把她那杯放在床鋪邊上晾著。
元憑之潤了潤嗓子,端著水杯,問道,“今天在演武場上用的偃甲,是你自己改裝的?”
“是。”余墨痕忍痛努力調整了一下頭部的位置,方便跟他對話。
“說說看。你那些管道拆得挺有特色,是怎么個想法?”
“其實不是為了拆管道。這次演武重點不是對戰,防具和用不上的機括可以減掉。拆掉機括之后,內部輔助支撐的裝置也可以減掉。不過,有一些管道也是用這些裝置固定的,拆掉之后就要改變路線,盡可能保留燃料管。”
“有點意思,”元憑之道,“不過,你為什么要拆掉這么多東西?你自己也知道吧,要不是去掉了那些防具,你也不會摔成這樣。”
他掃了一眼余墨痕那一身亂糟糟的傷,心里不由有些佩服。這姑娘還能把話說清楚,已經很不容易了。
“元將軍應該也知道了,我不是這里的學生,”余墨痕不敢看他,“各種操練我都沒有參加過,我的體力支撐不起重甲。能減的重量,就只好盡量減了。”
“這個倒沒什么,養好了傷,你可以跟著衛臨遠他們一起練。你沒問題的。”元憑之說著,扭頭看了一眼衛臨遠,“衛小將軍,你說是不是啊?”
衛小將軍無聊得很,正在走神,忽然聽到元憑之喊自己,猛地一回神,差點把水杯摔了。
“是是是,”衛小將軍變成了衛小雞,啄米似的一陣狂點頭,“元將軍您真有眼光。”
余墨痕呆愣著反應了一會兒。她覺得自己可能還是摔傻了,腦袋像銹住了一樣,一句話要反芻半天。
按照元憑之這話里的意思,難不成,真的能讓她去上課?
“你那個頭盔又是怎么回事?”元憑之逗完衛臨遠,轉過頭來繼續問話,“連接亂七八糟的,我也看了一會兒才知道怎么拆開。”
“我畢竟是頂替的。從甲胄原本的型號來看,真正的玄字十四比我高,我想把肩部以上固定得高一點。……我怕暴露身份。”
余墨痕自己也覺得無奈,她不僅沒藏好身份,這個糟糕的設計還導致她摔下來的時候把腦袋挫傷了,并且差點耽誤別人救她。
“哦?”元憑之倒沒有指責她的意思,仍是一副頗有興趣的樣子,“那你是怎么想到,要從背后撐起來的?那兩根鋼條的改裝挺有意思。”
余墨痕解釋道,“我看肩甲上那幾根鋼條應該是用來輔助固定偃甲盒的,原本可以分擔一些重量。但是這次計劃的對戰時間很短,偃甲盒里的燃料不會放太多,重量也就減輕了一些。這樣,鋼條就不需要發揮原來的用處,剛好用來搭個支架固定頭盔。”
元憑之笑了笑,道,“挺有想法,是個人才,就是太不惜命了。”
聽見這話,原本吊兒郎當半聽不聽的衛臨遠神色忽然一凜,深深地看了余墨痕一眼,生怕她又冒出什么“雜工的命不用可惜”之類的自暴自棄式言論。
余墨痕卻沒有說話。她只輕輕“嗯”了一聲,怔怔地看向窗外。
元憑之并沒有留意這兩個人毫無默契的眼神交流。他慢悠悠地喝了口水,道,“我有個提議,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換一份活計。”
衛臨遠大喜,“余墨痕能跟我們一起讀書嗎?”
“啊,不是的,”元憑之搖搖頭,道,“好些學生搞不清楚偃甲結構,徐夫子氣得要死,他也管不過來,叫我替他招個正式的助教,幫他管一管這些頑劣的家伙。”
“那正好啊,元將軍你可找對人了,”衛臨遠道,“墨痕她以前就……”他忽然語塞。
再往下說,衛臨遠就要把自己賣出去了。
“說來也怪,”元憑之轉身看他,“徐夫子跟我說,你們這一批里面,好幾個人,每次交的功課雖然都不甚相同,描的圖風格倒是很是相似。衛小將軍,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呀?”
衛臨遠強撐著一張笑臉,“……怎么描個圖還有風格一說。”
“那當然了,起筆的方式,著重描繪的位置等等,都能體現一個人對于偃甲的理解,”元憑之半真半假地逗他,“尤其你衛小將軍,聽說圖畫得不錯,倒是標注常常寫錯,可得留點心啊。”
衛小雞再度現身,“元將軍教訓的是。”
“所以,你愿不愿意來當個真正的助教?”元憑之又看向余墨痕,“徐夫子手散,要你代為管理的事情可能會比較多。不過,講武堂的課程你都可以旁聽,操練之類,也可以跟正式的學生一起。至于薪水,比原來多一些,跟門口當值的那幾個新兵一樣。”
“這么好的機會,當然愿意了。”余墨痕點了點頭,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心里其實已經飛進了一兜蝴蝶。
她全身都還在痛,此刻卻因為天降好運,只覺得精神都舒爽了起來。
“可是小余助教什么時候上任呢?”衛臨遠完全沒有考慮到自己即將失去完成功課的最大助力,只是看著余墨痕一腦袋一胳膊的裹傷布發愁,“傷成這樣。”
余墨痕卻搖了搖頭。
“過幾天應該就能正常行動了,還請元將軍和徐夫子準我耽擱幾日……三天,就三天吧。”
“別對自己太狠了,”元憑之舉起一只巴掌晃了晃,道,“給你五天。徐夫子驟然添了個幫手,他自己也要籌謀一下。畢竟能扔給你的工作太多了,不好好思考幾天,他怕是理不清楚。”
衛臨遠送走了元憑之,回來一眼看見余墨痕那張明明寫著“好死不如賴活著”、卻又有點痛苦還有點嘚瑟的臉,想到這個人平日里一張漠然的面孔基本沒什么變化,此刻卻能同時擺下這么多生動的表情,嘖嘖稱奇。
“不至于吧,這么激動?”衛臨遠抄著胳膊,點評道,“瞧你那張臉紅的。”
“……衛小將軍,行行好,”余墨痕沒法子把臉色掰回來,只好順勢作泫然欲泣狀,哀哀地看了他一眼,“我有點渴。”
元憑之倒的那杯水在桌角上放了很久了,余墨痕早就想喝水,可是她只有右手能動,翻身又比較困難,那杯水卻偏偏放在了左手邊。她瞟了好幾眼,估量了一下,還是覺得自己夠不著,只好放棄了。
衛臨遠勉為其難地給余墨痕灌了下去。
“……咳咳咳,”余墨痕被嗆了一下,咳得眼淚四濺,“縱然我不能再替你寫功課,也不至于就此嗆死我吧。”
“我怎么敢,”衛臨遠瞬間躲了三尺遠,生怕她噴到自己身上,“墨痕你以后就是助教了,直接管我們這些苦學生。唉,現在賄賂你一下,來得及嗎?”
余墨痕有氣無力地斜睨了他一眼,“……你欠我的錢還沒結。”
衛臨遠嘆了口氣,“我以前怎么沒發現,你原來這么討人厭的?專揭人短處。”
“吃人的嘴軟,”余墨痕道,“衛小將軍你可是我的大金主。現在大金主自己也窮了,我就不用巴巴地供著了。”
初初落魄的公子哥和赤貧至今的窮雜役默默對視了一眼,越看越覺得相看兩厭。
余墨痕挪開視線,四下看看,忽然道,“住在醫舍里,要不少錢吧。”
“我從前蹴鞠的時候傷了腳,倒是在這兒住過……可能幾百錢一天?”衛臨遠撓撓腦袋,“記不得了。”
“衛小將軍,我有一事相求。”
“小余助教,還請不要多禮。”
余墨痕道,“能不能幫我弄臺可以借力的板車?我回倉庫去。”
“你現在還不能下床吧?”衛臨遠想了想道,“我叫陪讀的書童來幫忙,用我的車子送你回家好了。”
“……還是算了,你家的車子,估計都進不去我住的那條窄巷,”余墨痕道,“勞煩你跟秦教官說一說,最后這幾天,別的活計我也做不了,倉庫就由我當值吧。”
倉庫里備著一些藥品和裹傷布,秦教官準許余墨痕拿去用了。這里還有一張給當值的人休息的躺椅,雖然不及醫舍的床鋪舒服,已經比余墨痕租的那間蟻穴好上太多。
天色已經很晚了,余墨痕痛得昏睡過去幾次,又慢慢醒轉過來,如此幾次,到四更天,終于再也無法入眠。她索性拿了根長桿,把開得過高的窗子推開。
為了節省用料,講武堂的倉庫一半都在地底下,地面上的部分則與其他的屋舍平齊,因此窗戶開得很高。天黑的時候,看不到周邊積了灰的庫存,常使余墨痕產生一種富麗軒敞的聯想。
她現在就安安靜靜地呆在這間只有窮人才能欣賞得來的大屋里,靠在一張破破爛爛的躺椅上,默默看著天上漫轉的星河。
按齊國人的說法,人間一條命,天上一顆星,人死了,那不知道怎么對應上的星光也就滅了。
圖僳人的觀念則剛好相反:人死了,可能會變成世間的任何一種東西,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草木,一顆石頭,一粒沙,都有可能住著先人的魂魄。
但是余墨痕卻認為,星星只是星星,草木也只是草木,人們把虛妄的前世和未來,一廂情愿地寄托在這些毫無關系的東西上,反而透露出著無力掌控命運的絕望,越是掙扎,越是顯得無能為力。
她自己也不過如此。如今過得雖然艱難,已經是她想盡辦法謀生的結果,不能怪她沒有想法子改變;將來或許好些,卻也只是突然來了一份難得的運氣。
在世事的無盡變化面前,人的努力,究竟能占多少分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