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倒轉金字塔
- (英)喬納森·威爾遜 迪生
- 2015字
- 2019-01-10 18:42:10
序三 片刻任性的有趣
怒九是我多年的球友,我們曾經同時客居博士屯,又不幸支持同一支球隊——國際米蘭,于是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友誼,我去意大利的時候,還幫他拿到了薩隊的簽名。
因為喜歡舞文弄墨,怒九在球迷圈素有“文青”的稱號。這年頭,文青絕不是什么褒義詞,它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向往魂歸西藏因此不惜以污化肉體的方式凈化心靈的“董小姐”,抑或和被惡毒地稱為“文傻”的文科生聯系起來,雖然本國培養出來的理科生,大部分思維之簡單、思路之混亂絕不亞于他們的文科師兄弟。而且,若沒有點副業,文青的下場大抵不妙——發狂、自殺、早逝或因發狂自殺而早逝……好在怒九是貨真價實的理科生、經過名校嚴格訓練的博士,畢業后很順利地在美國找到了體面的工作,實現了別墅、豪車、二娃的美國夢標配。
如果僅此,怒九和我可能會像很多別的球友一樣逐漸淡出各自的視線。畢竟,現世的追求誘人又累人,而我們也不再擁有青春這一奢侈品,責任隨著入世程度的加深與日俱增。一個意大利球友曾經提醒我:“你知道在我們短短的對話中,你多次提到責任這個詞嗎?”我有些錯愕,雖然一向清楚自己的政治立場,心里還是不免恨恨地想:“都不負責任難道要我們混成和PIGS一樣嗎?”當然,面對歐洲小左清新關切的表情,這話我也就善意地放在心里了。
只是不知為何,此后小左的話常常會在我最沒有防備的時候襲入心頭,其打擊竟一點不比國人視為天經地義的責任更輕。說起來,在探營國際米蘭的時候,我也羨慕過意大利人男女老少齊追星、打發浮生一日閑的自在。這種對生命的舉重若輕,往往會被剛剛從經濟深淵爬出來的國人看成一種殘忍的優越秀,是在和外國人打交道時難以克服的沉重負擔。
殊不知老外看我們,也會有同樣的文化隔閡。我的一個德國球友游覽了一圈美國后得出結論:“我不喜歡中國人。”
我嚇得幾乎忽略了其背后的邏輯關系,畢竟,據我所知,我是他認識的唯一中國人,莫非是我令他不滿?我少一個球友不要緊,如果給中國人的形象抹了黑,那可是大事。于是我怯生生地問:“那你一定是不喜歡我吧?”
“當然不是。你是我朋友。對不起。”他誠懇地說,“我指的是美國唐人街的中國人。他們像一群流水線上出來的木頭人——衣著、表情、行為、舉止,都沒有特色,而且似乎只行動,不思想,無情緒。”
嗯,用唐人街的老移民做中國人的標本,讓我這個新移民情何以堪!但是同為中國人,我又不能不苦口婆心地向他解釋第一代移民在異國他鄉漂泊求生如何不易,尤其是唐人街的手工勞作者,生存壓力全面壓倒生活情趣,無法再苛求他們展現豐富多彩的個人狀態。
“要看到有趣的中國人,你得去中國啊!”我說。話甫一出口已覺畫蛇添足,但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他們談起足球來可以和你一樣頭頭是道;至少在大城市,年輕人已經緊跟歐美時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興趣愛好,而且,也向往去世界杯賽場觀看,不僅僅坐在電視機前……”
我越說越沒有信心,因為實在不確定在霧霾、逼婚、高企的房價和更高企的成功期望等重重重壓之下,中國人,即使是年輕人,還可以任性地有趣著。“好吧,至少你看,我不是很有趣嗎?”
見我已經在用胡言亂語做最后的掙扎,他寬容地笑了:“那當然,你是我朋友。”
我徹底舉手投降,雖然心中已有千萬頭南美神獸奔騰而過。
由此可見,當怒九邀請我參與翻譯本書這一有趣的項目時我是多么高興,雖然對足球戰術我真是一竅不通,女球迷就是偽球迷的委婉語這一說法我從來都坦然承認。我為自己高興,更為怒九高興,因為這說明我依然擁有一個有趣的同伴,而且是在多年以后,大家都已不再年輕的時候。
譯者開始翻譯此書的時候沒有出版的意愿;即便出版,本書能帶來多少發行量也很難說——這不是一本成功者指點江山的成功學,也非幫你實現財務自由的發財學,更不會教你如何提高工作效率、玩轉人際關系——基本上,我把那類書歸為玄學,甚至對足球運動員和教練來說也沒有多少戰術指導意義。這只是一個有趣的作者在總結了足球百年戰術史后寫的一本有趣的書,它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實際的利益,但只要你是球迷,哪怕是一個只看不踢的偽球迷,那你就一定會在書中找到令你血脈僨張的章節。怒九用第二章“華爾茲和探戈”來誘惑我這個阿迷,而真正令我心馳神往的是第十六章“三后衛回歸”——這一章寫到絕世天才馬拉多納在1986年世界杯上神一般的演出,把我帶回29年前那個讓我初墜足球情網的夏天:一個蓋世英雄腳踩五彩祥云從天而降,舉起了足球界的至高榮譽,從此我的人生被四年一次的等待分割……
一個殘忍的事實是: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不是那個蓋世英雄,普通人卑微而充滿偶然的人生對世界不構成任何意義,但如果我們有趣過,至少在當時當地實現了對自身的意義。這種任性的有趣有時并不需要花費太大的代價,卻絕對需要停下腳步,走出人流,并對世人詫異的目光轉過身去。或許我們并不真的吝于經濟上的代價,卻怯于付出精神上的代價。便是有趣如怒九,也要半開玩笑地說:“翻譯這本書的根源是中年危機。”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只能說:讓這種中年危機來得更猛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