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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夫妻·戰(zhàn)友

當(dāng)彭其決心砸爛鋼琴,讓鄔秘書去找錘子以后,他又有點后悔了。心中感到一種痛楚,像沾著滾油似的,不僅不能甩脫,而且在慢慢化開,燒灼著將軍的心,那顆在戰(zhàn)火中熔煉出來的、比鋼鐵還硬的心。他不知自己為什么會發(fā)那么大的火,難道這琴聲與自己心中的大事有什么直接的聯(lián)系嗎?難道琴聲一斷就能使敵人的喧囂也隨之了了嗎?心中容得下十萬個兒子(他的戰(zhàn)士),難道就容不下一個女兒嗎?他從一個沉重的磐石底下掙扎著抽出那顆心來,也這么偶然地想一想被他遺忘的家事和那些可憐的親人。

他是一位將軍,他同時也是一個父親。二十二年前,在東北一個簡陋的城郊農(nóng)舍里,孩子的媽媽生下了女兒,用一件繳獲日本人的舊軍毛毯裹上。孩子的爸爸騎著馬從前線回來,準(zhǔn)備召開作戰(zhàn)會議,在指揮所這頭踱到那頭,那頭踱到這頭,一會兒坐在火邊扒著地上的柴灰,一會兒仰臥在炕上望著屋頂出神。警衛(wèi)員先后三次向他報喜,他都是“唔”一聲過去,好像這孩子與他是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直到第二天把會開完了,他又要出去了,這才用短刷子一般的下頦胡須去把那閉著眼睛的孩子碰得哭了幾聲。孩子媽媽問起名字的事來,他沒有時間考慮,隨便說道:“要準(zhǔn)備打回老家去了!離開湖南快二十年,不光沒有死,還能帶個孩子回去,真不錯,就叫她湘湘吧!”從那時起,一直到全國解放,在華中一個大城市定居,孩子是怎樣長到能爬凳子的,他心中無數(shù),好像只過了一夜就什么都變了,孩子也就能爬凳子了。盡管這是惟一的孩子,但父親曾經(jīng)關(guān)心過她多少?自小以來就煩著她,對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出去!出去!”

現(xiàn)在,她是怎么混到大學(xué)畢業(yè)的,爸爸也不知道。好像所有的孩子都是這樣長大的:一眨眼她就走路了,一眨眼她就背書包了,一眨眼她就比媽媽還高了,再一眨眼,也許她已經(jīng)飛到什么遙遠(yuǎn)的地方去了。彭司令員目前正處在最后一次眨眼的時候,又是那么不平常的時候,卻要做出這樣的事來,用釘錘去捶她的心。何苦呢?他后悔了,他在內(nèi)心很想把秘書叫住,叫他不要去砸了。但這一點他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就同一顆炮彈射出了炮膛,再想收回是做不到的。必須讓它去爆炸,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爆炸,盡管那里擺著將軍最心愛的一盆花。從他在紅軍當(dāng)連長時開始,就因為這個性格使他獲得了許多次看來毫無希望的勝利。這個性格隨著他職務(wù)的上升而穩(wěn)定下來。已是老年的人了,怎么能改變他從一生經(jīng)驗中凝成的個性呢?他什么時候都沒有忘記他是一個軍事指揮員,對待任何一件小事都聯(lián)系到指揮千軍萬馬的戰(zhàn)役。湘湘如果是懂事的孩子,應(yīng)該原諒她的爸爸。

孩子的媽媽推門進(jìn)來了。

“早點休息吧,天天這樣……”

他沒有做聲,也沒有看他的妻子,半臥在藤睡椅上,望著那墻上的電燈開關(guān)。右側(cè)茶幾上有一只景泰藍(lán)煙缸,煙缸里躺著七八根只燒了三分之一的中華牌香煙,還有一根點著的帶著半寸煙灰在冒煙。許淑宜見房里空氣不好,艱難地走到窗前,拉開簾子,把窗戶打開一半。

“鋼琴已經(jīng)鎖了,鑰匙我拿著,再不會吵你了。”許淑宜把鋼琴鑰匙亮給他看。

他沒有做聲,只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你每天這樣怎么行啊!”許淑宜坐下說,“唉!我的腿又不爭氣,陪你出去走走都不行,你自己去散散步吧!”

“不,”彭其搖搖頭說,“不要叫別人看見我這副臉。司令的情緒會影響部隊。”

“你這樣下去怎么辦呢?”

“怎么辦?等著他們來吃掉我。”

“唉!”許淑宜無可奈何地?fù)u著頭說,“你呀,你就是那個脾氣改不了,見什么不對就要說,不該你關(guān)心的你要去關(guān)心。這一回,可真是要好好接受教訓(xùn)了!”

“你不要提這個,不要提這個。”彭其有點煩躁,“脾氣,我知道,我是吃了它的虧。但是,我不能改,我改不了。參加革命四十年,我都是這個脾氣,都過來了,惟獨今天就過不去……”

“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你還照老規(guī)矩辦事。”

“什么不同了?黨還是那個黨,軍隊還是那支軍隊,人還是那些人。”說著,他沉思起來,喃喃念道,“是啊!有一點不同了,現(xiàn)在沒有戰(zhàn)爭,敵人隔得遠(yuǎn)了!”

“你跟我說句實話,你到底是不是想奪吳法憲的權(quán)呢?”

“我……唉!”他深深地嘆一聲,無盡冤情不知從哪里說起,“你跟我在一起二十多年,難道還不知道我的為人?我不會自己去爭點什么,搶點什么,我當(dāng)小孩子的時候,就知道情愿自己吃點虧。二十年苦戰(zhàn)沙場,近二十年和平司令,我哪一回把危險讓給別人,把好處留給自己?你叫那些跟我一起出生入死打過來的老頭子說說看嘛,彭其是個什么樣的人?我還真是敢說一句硬話:行得正。”他閉上眼睛,委屈地?fù)u著頭,“可就是叫你坐不穩(wěn)啊!”又堅毅地抬起頭來,“我為什么要提那個意見?我是為空軍著想啊!靠搞衛(wèi)生出名,華而不實,形式主義,影響全軍全國,為害不淺啊!要不要總結(jié)一下教訓(xùn)?可不可以拿到會上來談?wù)劊抗伯a(chǎn)黨嘛!唯物主義嘛!存在缺點怎么不能說呢?說了為什么要挨整呢?”

“你們到底是不是想罷吳法憲的官?”

“這……唉!這從何說起喲!”他焦頭爛額,有苦難言,“吳法憲是……他的官,我們能罷得了嗎?”

“那……林副主席為什么說你們是罷官奪權(quán)呢?”

“這……我直到今天也跟你一樣,不知道那為什么是罷官奪權(quán)。但是,我沒有權(quán)利否定林副主席的話,也不敢猜測林副主席為什么要那樣說。我在主觀上從來不想反對林副主席。”

“你在北京怎么不找林副主席談?wù)劊俊?

“你想得好天真啰!”

“給林副主席寫封信去?”

“沒有用。沒有用,”他連連擺手,“你不懂,不懂啊!”

“那……那怎么辦呢?我看你天天這樣,會熬出病來呀!”

“唉!我這個病已經(jīng)上了心,沒有辦法治啰!就是不算我的賬了,我的病也不會好的。我擔(dān)心我們黨,我們軍隊……唉!一個人想的事太多!”

“你不要想那么多嘛!我們自己想的也不見得對。”

“是啊!當(dāng)初我要是不想那么多,也就不會有現(xiàn)在這些苦惱了。”

“以后接受教訓(xùn)吧!”

“不行!等不得以后喲!光是這一回就過不去啦!”

“不是要你回來主持工作嗎?”

“這是政治家的安排,懂嗎?政治家的方法曲折多變,不像我這個打仗的,通!炮彈出去,不能拐彎。在這樣一個運動當(dāng)中,叫我?guī)е粋€錯誤尾巴主持工作,我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管錯了,錯上加錯,不管,也是錯上加錯。無論我怎么樣,都是完蛋。”

“不會像你這么說的吧!我們黨在歷史上哪有過這樣復(fù)雜的時候?一個黨員,只要對黨忠誠,不是有意干壞事,錯了,下回改正嘛!怎么會……”

“你不懂,你不懂,這是新時期的新政治,不像過去了,你還看不出來嗎?你呀!……你呀……”

許淑宜低下頭去,默認(rèn)自己是不懂的。彭其望著她,堅硬的眼光變得柔和起來。他想起,她,一個充滿熱情的女學(xué)生,勇敢地離開父母,從遙遠(yuǎn)的江南,歷盡艱險跑到延安去,到那里學(xué)著搞政治。那時她居然能說服一字不識的農(nóng)村婦女參加抗日工作,人家都很信任她,把她看成了不起的人物,把她當(dāng)成做人的老師,把她假定為共產(chǎn)黨和八路軍的具體形象。她先后引導(dǎo)十幾個婦女跟她走上同樣的道路。后來她還當(dāng)過一個科學(xué)研究機關(guān)的黨委書記,領(lǐng)導(dǎo)那些戴眼鏡的和禿了頂?shù)闹R分子,給他們講政治,給他們談國際斗爭,給他們當(dāng)中的積極分子上黨課。他們也很信任她,并且尊敬她,有不少青年人是在她簽字的黨委批準(zhǔn)下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開始了他們自己的新的政治生活。她是一個這樣的人,干了二十多年政治工作的人,到頭來卻不懂政治了。她那二十多年快三十年的政治生涯是怎么過來的呢?難道是糊里糊涂讓臉上爬滿了細(xì)紋不成?

許淑宜打斷他的思路說:

“你知道,你的心煩意亂,影響到全家哩!”

“我知道,沒有辦法,難為你們了!”

“我倒沒有什么,只是,你以后要少在孩子身上出氣。”

彭其內(nèi)疚地低下頭去。

“不能什么時候都像在戰(zhàn)場上一樣,”許淑宜緩緩地說,“說怎么就怎么,不留余地。剛才要真是把鋼琴砸了,我看你現(xiàn)在不難過?湘湘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了,不是小孩子了。以后,你也得把她當(dāng)成大人看,她也有她的自尊心嘛!”

“不要說了!”

“不,我還是要說說,你不能把我們的女兒也拖進(jìn)你那個苦惱的深潭里去。”

“要是我過不了關(guān),她肯定是要跟著我們吃苦的。過去不該老是寵著她,受鍛煉太少,經(jīng)不住風(fēng)浪啊!”

“只有這一個嘛!誰能想到……”

“哎,”彭其突然想起來問,“她是不是在談戀愛?”

“是哩!”

“就是文工團那個小趙嗎?”

“對。”

“小伙子倒是不錯,只是……唉!你跟她講講吧!叫她現(xiàn)在不要談,等運動過去了再說。”

“為什么?”

“要服從大局。”

“連這也要服從你呀?”

“有什么辦法呢!她是司令員的女兒,一言一語都可以跟我聯(lián)系起來。文工團正在造反,小趙經(jīng)常到我們家來,很不合適。那些青年人都是沒有吃過虧的,很容易上當(dāng)受騙,自以為一切都懂,還不知會鬧出一些什么亂子來。在這種時候,扯些那樣的關(guān)系,合適嗎?”

“那也不能叫女兒就因為這個放棄她戀愛的權(quán)利呀!”

“不能那樣小資產(chǎn),一切都要服從于政治。”

“你有本事,你去跟孩子談吧!看她能不能聽你的?”

“她又會埋怨我這個爸爸粗暴,不體諒她,不關(guān)心她。我總是一個罪人,在外面,在家里,到處不討人喜歡。”他說著,站起來走到窗前去,雙手背在后面,久久不動彈。這里雖是南方,春節(jié)前的氣候仍要以棉襖御寒,夜風(fēng)是寒冷的,他讓那寒冷的夜風(fēng)把頭頂幾根稀疏的黑發(fā)吹得飄起來。他由空軍將領(lǐng)變得像海軍將領(lǐng)了,艦隊司令員站在指揮艦上瞭望正是這個樣子。窗外是陽臺,陽臺上放著一盆金橘。海風(fēng)使院里的大樹搖晃得相當(dāng)厲害,而金橘小樹不受大的影響。在寒風(fēng)中沒有一棵大樹能夠結(jié)果的,倒是這小金橘樹獨能果實盈枝。

電話鈴響了,將軍不減夙日的機敏,急轉(zhuǎn)身走去拿起了話筒:

“什么?斗爭陳政委?……胡鬧!……怎么不早告訴我?……陳政委睡了嗎?……告訴他,我就來。”

他放下電話,對許淑宜說了一聲,從衣帽架上取下呢軍帽端端正正地戴上,大步出門,走下樓去。鄔秘書見司令員有行動,立刻跟上來問:“您到哪里去?”“政委那里。”秘書跑去把小車叫來。司令員說:“你不要去了,你回家吧!”說罷上車走了。

政委的秘書徐凱在門口等著,司令員一下車,他走上去行了個軍禮。

“怎么不早告訴我?”司令員責(zé)備說。

“政委不讓我晚上告訴您,后來還是我自作主張。”

彭司令員堅實的腳步聲在樓板上一響,陳政委馬上知道是他來了,立刻開門迎接。

“你這老頭,這么晚了,還來做什么?”

“來給你賀喜呀!”

“賀什么喜?”

“恭喜你戴高帽了。”

“嗨嗨嗨嗨!”

“還笑!”彭其往沙發(fā)里一坐,“他們?yōu)槭裁匆纺阊剑恳仓v出了一點道理沒有?”

“他們本來是要抓前段當(dāng)過工作組的人,我趕去做工作,就把我纏住,逼我承認(rèn)搞了反動路線。這樣的事怎么能信口開河呢?大事上面講錯一句話,了不得呀!我只好說,工作組有缺點錯誤。哪里知道,這就把他們?nèi)腔鹆恕!?

“工作組到底是不是反動路線呢?”

“地方上的工作組,都被當(dāng)做反動路線在批。我們軍隊的工作組是總政決定要派的呀!軍隊是林副主席親自指揮,我們怎么能隨便亂講?寧肯戴高帽,也不能犯政治錯誤呀!”

“他們?yōu)槭裁茨菢雍薰ぷ鹘M?是不是在那里整人太兇?”

“誰知道!前段運動是政治部管的。我給他們打了招呼,在處理人的問題上要特別慎重,不要輕易給人下結(jié)論。”

“就是啊!”彭其深有感觸地說,“千萬不要把好人當(dāng)成壞人來整。”

“可是群眾運動一來就難講啦!”

彭其不由得心中一噤,突然問道:“帽子呢?拿來我看看。”

政委叫徐秘書打開保險柜,把高帽拿了出來。

“哦,真是寶貝呀!你怎么不派一個團把它保衛(wèi)起來?”司令員接過高帽里看外看,念著上面的標(biāo)語,“徹底批判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砸爛他的狗頭!……滾他媽的蛋!”念完往地下一丟,“這個革命,水平比我們那時候高得多啊!‘滾他媽的蛋’!好!好得很!這一罵,人家都怕了。”

“這是在北京學(xué)回來的。”政委說。

“我們也趕快到北京去一趟吧!落后啰!”

警衛(wèi)員端來兩杯茶,一杯給司令員,一杯給政委。司令員接過茶杯,揭開蓋子在杯口磕了兩下,聞了聞,感到香味可以,便蓋上蓋子,放在茶幾上。

“胡老頭跑去找我了。”他說。

“胡連生?”

“是啊。”

“又是什么事啊?”

“宣傳部要兩萬塊錢搞紅海洋,他不肯。”

“這個人哪……!”政委感嘆道。

“老毛病一世也改不掉。”司令員也說。

“這樣的大事,吝嗇那幾個錢干什么?”

“他一提就是,‘瀏陽搞共產(chǎn),鍋煙子寫標(biāo)語。’我跟他講,‘你要跟上潮流!’他怎么講?‘老子跟了四十年也過來了,沒有當(dāng)叛徒。’你拿他有什么辦法!”

“他打算怎么搞?”

“他說他曉得一個地方有紅土,打算從警衛(wèi)連派一個班,去拖兩汽車回來。”

“你同意他了?”

“我不同意,他就罵起來,‘當(dāng)了官,忘了本,糟蹋軍費你不心疼,我……我……我也造反了!’跳起來喊,喊完就走了。”

“唉!這個人哪,總不接受教訓(xùn)。”

“他要碰鬼的,你看吧!”

“唉!”陳政委想起了往事,“我們那一塊子地方,同著出來搞革命的四十七個,死來死去,死得只有兩個半了,我只能算半個人。”他扭動肩膀擺了擺那只空袖筒,“好多聰明的,本事大的,都一路倒下去了!就剩你、我、他。他這個冒失鬼,死了五回沒有死成,一直活到如今。你能活過來就不錯了,還要逞當(dāng)年的好漢。如今是什么年月?你那瀏陽共產(chǎn)的好漢拿到今天來,有什么用!我跟他講過一萬次了,他不聽;我跟他擺我自己的經(jīng)驗教訓(xùn),他不聽。他還這么搞,怎么辦呢?要想辦法嚇?biāo)患一铮磭樀米∫稽c不?”

“他不怕你嚇,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嚇得還少了?死也嚇過,當(dāng)分子也嚇過,每回都是我們給他解救出來。他曉得反正有人給他解救,他不怕。你解救了他,他還是一樣地罵你。最好把他送回瀏陽去,給他蓋一棟房子。”

“那呀,他又會在那里把人家罵得雞犬不寧,哪里都能如他的意呢!”

“只怕會把他算進(jìn)四類分子的圈子去。”

司令員拿起煙來,用打火機點燃,好像背部有些酸痛,向后靠著,貼在沙發(fā)上,把頭抬了抬,感到舒服些了,又慢慢擺動著,接連地說:“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政委“哦”了一聲,想起了新的話題,側(cè)過身來說:

“你曉得李康的情況嗎?”

“他怎么了?”

“剛才他的孩子來了,從孩子口里聽來,他情緒有點反常啊!”

“怎么?”司令員注意起來。

“他抱著孩子問:‘要是你沒有爸爸了,你能自己照顧自己嗎?’這是什么意思?”

“自殺?”

政委沉默,這兩個字在他心上打下過沉重的永久的傷痛。在戰(zhàn)場上炸掉胳膊的事,在醫(yī)院里開刀的事,肉體上是怎樣疼痛的,他早就忘了,不管怎樣費力去回憶也講不清楚了。但“自殺”這個詞匯就同無線電對正了波長一樣,無論是看到還是聽到,就會立刻使隱痛發(fā)作,妻子的形象就在眼前晃動起來。眼就要昏花,四肢會松弛無力,在旁邊無人的情況下,一定會流淚,甚至?xí)绊懙竭B吞安眠藥都睡不著覺。他是政委,但不愿意同那試圖自殺的人做勸解工作,他不能做那個工作,不知講些什么話好,而且他擔(dān)心在別人面前暴露他自己的秘密。司令員冒里冒失一下子就把這兩個字講出來,他慌了手腳,不知怎么把話接下去好,便裝作有事的樣子,站起來,走出去……

司令員好像有所感覺,他后悔了,心里很煩亂,怎么到處是張口就要犯禁忌呢?就像在戰(zhàn)場上誤入地雷陣一樣,舉步維艱。真不如打仗痛快,要死就去死,爆炸聲一響,什么也不知道了;不死就沖殺上去,左劈右砍,血肉橫飛,淋漓盡致。這樣的年代真不好過,舒適的樓房、轎車,講究的伙食,都不如騎馬、走路、住牛棚、吃炒面的好。他多么懷念那過去的年月啊!這出生入死的一生,有點像唱戲一樣,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卸了裝,感到疲倦、煩渴了。他站起來,在老戰(zhàn)友的辦公室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也像早年思考作戰(zhàn)方案一樣,但心情已經(jīng)完全兩樣了!他突然快走,好像在急急趕路似的。

政委回來了,果真像出去辦了一點小事而讓客人空等著,因此意識到很不禮貌似的,帶著歉意微笑一下,掩飾得很成功地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你去跟他談?wù)劙桑 彼抡f。

“唔。”司令員點頭答應(yīng),也走過來坐下,“那時候從延安送到新疆國民黨航校學(xué)飛行的那些人,現(xiàn)在都成了叛徒?”

“要是就都是,要不是就都不是,不會是哪一個人的問題。”

“這件事情真奇怪。在那個時候,國共兩黨時而合作,時而敵對,敵對時,國民黨抓了我們的人,合作時,經(jīng)過談判,他們放人了。這放出來的人,受過坐牢的考驗,本來是寶貴財富嘛!為什么宣布他們是叛徒呢?歷史上早有結(jié)論,今天為什么又翻出來搞呢?”

“現(xiàn)在還搞不清楚,不過,恐怕也不是單單為了他們這幾個人的問題,后頭只怕還有文章。”

“什么文章呢?”

“一邊走,一邊看吧!”

“我是打仗的,頭腦簡單,不懂政治,搞不清楚,搞不清楚。”

“你以為搞政治的就一定搞得清楚吧?反正,聽中央的,聽毛主席的,不理解的也執(zhí)行了再說。”

“還是在瀏陽鬧共產(chǎn)的時候好。”彭其開始憶舊,“只曉得要飯吃,要分田,要平等。都是些窮光蛋,誰的碗里也不多一份,誰也不去搶誰的,一升米是分著吃,一斗米也是分著吃。一起干的人,不管你姓張姓李,都比親兄弟還親。土豪劣紳跟你作對,白軍跟著你屁股追,大家的生死都連在一起,死了一個同志人人哭,打了一個勝仗高興得要死。想罵娘你就罵娘,想講怪話你就講怪話,那個時候根本不曉得什么叫怪話。也不見哪天夜里睡不著,只怕睡著了不得醒。回家回不得,要殺你的頭;鬧不團結(jié)鬧不得,白軍會趕來吃掉你。那個時候幾單純,幾痛快!現(xiàn)在,太啰嗦,太麻煩,太復(fù)雜!經(jīng)常有些多余事要你去想,想又想不清。我不行,我這個人不行。我早就在想,如果同意退休,我退休去,住到鄉(xiāng)里,搞一塊地給我,栽點南瓜辣椒自己吃。走遍天下,九九歸原,目的還是達(dá)到了,飯有吃的了,再不得要我去燒炭了,再也沒有土豪壓迫我們這些人了。”

“那不行的!”

“是啰,我曉得是不行的啰!下一步我那個問題還不曉得怎么辦。”

“你是要做點準(zhǔn)備啊!”政委鄭重地提醒他,“聽江醉章的口氣,上頭對你的檢查不滿意啊!”

“還要我怎么講呢?我反革命,我修正主義,我是軍閥,是土匪?”

“總而言之,要做點準(zhǔn)備好些,現(xiàn)在正是運動的時候……”

“罷官,撤職,開除黨籍,隨便怎么樣,快點解決,解決了痛快些,就是不要叫文工團來揪住我胡攪。”他又將一根沒有吸完的香煙在煙缸里戳熄了,扔在里面,“文工團在斗你的時候漏出一點口風(fēng)來嗎?他們曉得我們那些事不?”

“斗我的時候沒有扯別的,只講了反動路線。”

“鬼曉得他們在北京搞了些什么名堂!當(dāng)初何必搞這么個文工團呢?自討苦吃。戲又不會演什么戲,麻煩一皮籮。我當(dāng)時就反對搞這個鬼,你硬是要搞,搞得好吧!搞到自己頭上來了。”他眼睛觸到掛在墻上的那件軍衣,“那就是剛才挨斗時穿的衣服?”

“唔。”

司令員走過去,拿起軍衣來翻動著看:“連我們斗土豪都沒有這么搞過,畜生!”他把軍衣重新掛上,“不行,不能讓他們這樣無法無天。這還得了!還像個軍隊?不行,這要管一管。”

“現(xiàn)在你管不了!”

“我還是司令,還沒有撤我的職。”

“這不像平常了!”

“什么平常不平常!軍隊,就要令行禁止。”

“你要冷靜一點,群眾運動嘛!”

“什么群眾運動!是群眾亂動。你忍得你就忍吧!我,不論有多大的風(fēng)險,也要管一管這個事。”

“你看到《紅旗》雜志十二期的文章嗎?還要揪軍內(nèi)一小撮呢!”

“看了!”

其實,陳政委有所不知,彭司令員所以這么注意文工團的動向,不僅因為文工團給兵團政委戴了高帽抹了黑,也正是因為他看了《紅旗》雜志揪軍內(nèi)一小撮的文章,想到文工團可能遲早會要來找麻煩。一個沒有什么問題的政委都這樣斗了,如果他們摸到了司令員的底細(xì)會怎么斗呢?必須使他們冷靜一點。不怕會上做檢討,就怕那“群眾亂動”搞得你有理說不清。那些個幼稚的青年人,這樣鬧下去,遲早會要鬧出大亂子來的,也只有使他們吃點虧,看能不能清醒一點。這樣的事,非手上有權(quán)的老一輩人,誰又能做呢?

“我告訴你,我要采取行動。”司令員果斷地說。

“采取什么行動?”

“使他們犯點錯誤。再抓幾個人,殺雞給猴看,就管教好了。”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我不要你同意,事情不大,我干我當(dāng)。”

“你又要來牛脾氣了。”政委有點無可奈何的樣子。

司令員不顧他,點燃一根煙夾在指縫里,點一下,說一個字,斬釘截鐵地宣布:“我,要,動兵。”

“你在講胡話。”

“不多,你放心。”他站起來,背著手堅定有力地走了幾步,“調(diào)一個高炮連,暫時當(dāng)步兵用,我親自指揮。”

“你會碰鬼的。”

彭其只當(dāng)沒有聽見,拿起軍帽戴上,說聲:“走了。”便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來到臺階上,他站住,向夜空望了一眼,見已下起了霏霏細(xì)雨,有少數(shù)窗洞里亮著朦朦朧朧的燈光,心里不禁想道:“還不知哪個窗眼里在策劃整人的陰謀詭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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