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軍新編第四兵團政治委員陳鏡泉的家離司令員的住處,直線距離只有三百公尺,但中間隔著一個小山嘴,道路是彎來拐去的,因而要計算路程大概在一華里以上。這個小院子和院子里面的小樓,結構同司令員的住房完全一樣,就連警衛班的營房和車庫也是套著同一個模子蓋的。要說有什么區別的話,只有院子里的樹木了,因為自然界的樹木決不會有兩棵長得完全一樣的。
政委的家里沒有歌聲也沒有琴聲,好像是一所被廢棄了的古老寺廟,惟有從好幾個窗口射出柔和的燈光來,才知道里面是住著人的。小鐵門已經關了,警衛戰士的明亮的眼睛不知躲在哪個黑處。
陳小炮領著彭湘湘來到自己的家,踢開房門說:“坐下,我來煮咖啡。咖啡吃了長精神,要是你每天煮幾回咖啡吃,說不定連眼鏡都會去掉。真難看,像個知識分子,臭!”她一面說話一面毛手毛腳地做事,剛把煤油爐子端出來,已經弄得全身都是煤油氣味了。
“看你,慢點兒不行?煤油澆到鞋上去了?!毕嫦嬷赋觥?
小炮提起腳抖了幾下說:“不要緊,我這是解放鞋,脫下來洗洗就行了。像你,白襪子,黑皮鞋,油光锃亮,我當了女王也不穿它。我要當了女王,就下個命令,全國的女人都要打赤腳,我自己首先帶頭。那多好!連鞋都不用洗了。”
“你算了吧!別煮咖啡了,晚上喝了咖啡睡不著覺?!?
“咦呀!那么嬌氣。你呀,最好是搬來跟我住在一起,不出一個月,保證把你改造得好好兒的。今天你一定要喝,我喝多少你喝多少,睡不著活該?!?
咖啡在煮著,小炮又忙著去拿吃的。她自己有一個小衣柜,打開柜門,里面現出了壯觀:所有的衣服都是揉成一把亂塞在里面,上一格的衣服把袖子拖到下一格來,下一格的塑料玩具長頸鹿把脖子伸到上一格去咬衣服,柜門一關它就壓扁了,柜門一打開,它把腦袋耷拉下來。除了衣服以外,還有些盒子、罐子、筒子,鐵的、紙的、塑料的,有的倒立著,有的橫躺著,有的埋在衣堆里,有的已經自動開了蓋,糖果餅干到處都有。
“你們家里沒有耗子?”湘湘問。
“沒有,養了一只很厲害的大黑貓?!?
“要是沒有那只大黑貓,我真愿意變只耗子同你住到一起來?!?
“你來吧!歡迎!”
說話間,陳小炮已經把那些筒子、盒子都抱出來了,往床上一扔,有的滾到地下。好在還有個彭湘湘在旁邊,耐心地一個個撿起來。有一個圓盒滾到床底下去了,湘湘撿不到,小炮說了聲:“沒用!”立刻四肢并用,往床底下一鉆,摸到圓盒,在膝蓋上馬馬虎虎蹭了兩下說,“自己動手,我的手臟,你愛吃什么拿什么?!?
“你自己也像耗子了?!?
“怎么呢?”
“貪嘴,好吃,你還吃不吃飯哪?”
“這個,你不知道,我有我的想法?!彼娕硐嫦娌粍邮?,便把那些吃食盒一個個打開,“現在,就是要吃。趁我爸爸還在,有的是錢,他又慷慨得很,隨便我愛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得抓緊時機趕快吃。我總不能老是呆在爸爸身邊哪,他也不能陪著我再活五十年六十年哪,我遲早要離開他的,他遲早會管不了我的,我要靠自己?,F在我已經高中畢業,大學不招生,都搞文化革命去了,你成績再好沒有人理你。我怎么辦呢?呆在家里養老?又不像你,你是大學畢業,肚子里有貨,只等分配工作了。我呢?誰給我分配工作?就是給我分配,我又做得了什么?我遲早要離開爸爸的,我要想個辦法自己去學點本事,要做到沒有爸爸也能自己活下去??炝?,就快了,我在這個小院里住不了多久了。要抓緊時機,吃!揀好的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省得將來后悔。還有,你沒見到處寫著打倒走資派的標語?有多少大官兒被拖上斗爭臺,關進牛棚里去?你能保險你爸爸永遠不進牛棚?你敢說你的鋼琴絕對不會進寄賣店?別傻了,吃,只要不鬧肚子就行?!?
小炮只顧發她的議論,卻沒有注意到湘湘的情緒在急劇變化,一聲深沉的長嘆引起了她的注意。
“你怎么啦?”她詫異地問。
“你講得對呀!”湘湘憂郁地說。
“可是,”小炮有點不知所措了,“我……我不該講?”
“不?!?
“干脆!”陳小炮扔掉手里的荔枝罐頭,“說就說個穿。我告訴你呀,你爸爸的事還沒有完呢!我聽江部長跟我爸爸講的。還不知道明兒拿他怎么整,你可要有點思想準備。哎呀!吃吧!吃吧!別唉聲嘆氣了,嘆氣有啥用!你又不能當?;逝?,想保也是保不住的。最好是抓緊時機,吃!來呀!”她兩下就把荔枝罐頭撬開了,拿了一把小刀子遞給湘湘,“用刀子捅,少講些客氣。”
湘湘將小刀子伸進罐頭瓶又退了出來,搖了搖頭說:“不想吃?!?
“你這個人這么難改造!”小炮奪回小刀子,一捅,穿上兩個糖水荔枝,硬塞進湘湘嘴里去,惹得湘湘苦笑了一下。
“你看我,”那殷勤的主人自己也捅了兩個放進嘴里,一口就吞掉,然后連罐子帶刀子全部交給她的客人,“快接住,咖啡煮好了?!?
她一邊倒咖啡一邊溜了客人一眼,見她又把罐頭瓶放掉了,便說:“別那么多愁善感的,像林黛玉一樣,沒出息!你以為我們比你們好得了多少?就在你爸爸向吳法憲開火的時候,我爸爸也差點打了個電報去支援,稿子都擬好了,電碼都翻成了,報務員就要按鍵鈕的時候,爸爸聽到了消息,林總表態了,說那是罷官奪權的陰謀,我爸爸才叫不要拍了。這些,上頭全知道。我爸爸比你爸爸好不了多少,說不定先整垮你爸爸,回過頭來再整我爸爸呢!要倒霉,咱們只是個先后問題。吃!趕快抓緊時機。就是別凈穿那白襪子黑皮鞋,多不自在呀!走個路都要受拘束,弄得不好還要打起泡來。我呀,總有一天會把解放鞋都扔掉,光著腳,像漁民一樣?!?
主人又吃了一陣,客人仍舊不動手。
“算了!”陳小炮扔掉小刀子,“不吃荔枝,咱們來吃蜜餞,好的在后頭呢!”
所有的食物都是亂扔在小柜里,惟有那北京蜜餞是壓在枕頭底下的。
“誰給你帶來的?”湘湘問。
“江部長,宣傳部的江部長,江醉章。”
“他那么關心你呀!怎么沒見他給我帶點什么回來?”
“那誰知道!他愿意關心就讓他關心吧!有吃的,我不怕多?!?
“你常到他家里去玩兒嗎?”
“我才不去,那個人很討厭!戴著個近視眼鏡,進門就笑,不管你喜不喜歡他,他笑得張著個大嘴,門牙又長,牙齦又淺,像條鱷魚?!?
“人家那樣看得起你,你怎么還要臭他呢?”
“我臭他?我才沒有臭他哩!他本來就是那個樣子嘛!”
“那你就別吃他的東西?!?
“東西是東西,他是他,東西是工人做的,錢是人民給的,又不是他生出錢來,他更不會做什么吃的。東西從北京到南隅,是火車運來的,跟他有什么關系!”
“你可不要對他太不禮貌了,他現在是我們兵團最吃香的人物。他的長篇文章在報紙上發表了,廣播里廣播啦!寫了一篇又一篇,每回都在關鍵時候拿出來,真會選時機?!?
“我知道!就因為他會寫那嗷嗷叫的文章,聽說在中央找到了硬邦邦的靠山呢!你知道那靠山是誰嗎?”
“聽說……哎呀,你別問了,咱們甭扯那些政治上的大事,連我們的爸爸都扯不清楚,我們別去挨邊?!?
“不扯就不扯,吃蜜餞,快來!自己動手。盒子里有簽子,干干凈凈,揀一根簽吧!哦!忘了,要把哥哥叫來?!?
小炮打開門,跑到隔壁房門口,一陣猛擂,高聲大喊:“哥哥!哥哥!快來!有好吃的,聽見沒有?有好吃的?!苯又?,房里悶聲悶氣地問了一聲:“啥好吃的呀?”“不告訴你,你出來吧!我們吃完了你可別怪?!彼抟魂嚕幸魂嚕闩芑刈约悍坷飦怼倓傋?,又想起什么,站起來跑去打電話。她跑步的聲音,推門的聲音,幾乎要把房子震垮了。只聽她對著電話筒大喊:“我不找李副司令,我找他的女兒,李小芽,我要李小芽。”過一陣,大概是李小芽接住電話了,小炮又喊:“小芽,快到我這里來,有好吃的,湘湘也在這里,快來呀!……怎么,你害怕?怕什么呀!時間還早,不到九點鐘?!粊恚坎粊聿恍校遗蓚€人來接你,等著!”呱的一聲響,電話筒放下了,又去捶她哥哥的門。
“他在干啥呢?把門關得死死的?!迸硐嫦嬲f著,也走到她哥哥門口去。
門終于開了,一個戴紫框眼鏡的高個子青年人露出臉來??茨菢幼樱孟袷莿倧拇采贤掀饋淼?,睡眼惺忪,打了個哈欠。
“小盔你在干啥呀?”湘湘問著擠進門去。
“畫畫兒。”
果然不假,桌上、床上、凳子上和地上,到處都是繪畫紙、鉛筆、木炭條、橡皮、油畫筆和顏料之類的東西。日光燈管吊在能碰著眉毛的高度上,靠墻處還有一面大鏡子。跟鏡子一起排隊的,是斷了手臂的石膏人,貝多芬的石膏像,由幾何塊塊組成的臉皮,石膏手,石膏腿,石膏腳,石膏鼻子,石膏眼睛,石膏耳朵,單單只缺石膏做的頭發絲兒了。
彭湘湘拾起那些已經畫滿的繪畫紙,一張張翻來看。
“怎么凈畫些石膏不畫個活人呢?”
“急什么呀!先練基本功。”
“聽說你們美術學院早就不準畫石膏像了?!?
“是的,所以我躲到家里來畫。他們反正看不到,哨兵不讓他們進來?!?
“你也到外面畫畫房子什么的嗎?”
“不去?!?
“成天躲在這小屋里受得了?”
“我一出去就受不了,手上不拿鉛筆就受不了,別的都受得了。”
“換換空氣吧!”湘湘走去開窗戶。
“別開!海風太大。”他搶過去擋住。
“你知道外面在干什么嗎?”
“干文化大革命。”
“怎么干法的?”
“寫標語,寫大字報。你以為我連這也不知道?”
“寫些什么?”
“寫……”他扶一扶眼鏡想了想,“比如‘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別的也差不多?!?
湘湘和小炮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那是半年以前的事啦!早就不時興了!”小炮大聲地說,像要把他從夢里叫醒來。
“我管他時興不時興,反正不會斗到我頭上來?!?
“你也該出去走走了?!毙∨谡f,“我現在就給你一個機會,到李副司令家把李小芽接來?!?
“不去?!?
“去不去?”
搖頭。
一眨眼,小炮已把一只石膏鼻子拿在手上,舉過頭頂,威脅說:“看我砸爛你的石膏鼻子?!?
“哎哎哎,我去,我去!”小盔連連作揖,“上帝呀,我怕了你,請你放下?!?
“快去!”
“就去,就去?!?
“走!”
哥哥小盔被妹妹小炮推出了門。
這兄妹倆的名字很有一點來頭。小盔是他爸爸媽媽的頭一個孩子,是在行軍路上生的。夫婦倆為了給孩子取名字,各持己見,沒有結果。過了一年,爸爸想出一個主意來,把剛剛學會走路的兒子抱進戰利品倉庫去,讓他去摸,摸到什么就根據什么取名字。那孩子高興得很,對著武器堆蹣跚過去,還沒有走到就摔倒了,一頭扎進一個鋼盔里,于是便得了小盔這個美名。后來生了個妹妹,又如法炮制。但時候變了,全國已經解放,她爸爸也已由陸軍調到空軍任職,便只好把她抱到飛機大修棚去。女兒一走進大修棚,就在地下拾起一只小小的模型飛機。照理她的名字應該叫“小機”了,可是媽媽不同意,因含有“小機會主義”的意思,而且聽起來以為是“小雞”。正在為難時,女兒把小飛機往地下一擲,正好砸在一個空炮筒上,當的一聲響。好!就這樣定下來了。
小炮離開小盔的房間,在走廊上看到她爸爸低著頭向盥洗室走去。
“爸爸回來了?”
陳政委沒有答應,也不抬頭,只顧匆匆向盥洗室里走。小炮感到詫異,跟進盥洗室一看,見爸爸臉上涂滿了墨汁,立刻大驚小怪地喊叫起來:“湘湘快來看哪!我爸爸畫花臉了!”
彭湘湘剛剛走出去,遇上陳政委的秘書徐凱從樓下急步跑上來。徐秘書叫住陳小炮說:“小炮,快別嘻嘻哈哈了,這不是好笑的事。”
“怎么啦?”湘湘驚異地問。
徐秘書看樣子氣得很厲害,年輕英俊的臉漲紅了,一口一口地出著粗氣,半天沒有答出話來。湘湘把他引進小炮房里,讓他坐下消消火氣,經一再追問,徐秘書才把剛才發生的事講出來。原來是:文工團上北京串聯回來的人,一下火車就直奔政治部,要把前段在文工團當過工作組的人都抓去斗。陳政委趕去做工作,他們就把他推上了斗爭臺。開頭是高呼大吼,后來就有人把拳頭伸到鼻子跟前來了。接著是領章被拔掉,帽徽被摘掉,在頭上扣一頂高帽子。這還不過癮,又拿墨汁往臉上涂,把軍衣都染黑了。臨了,還命令他把高帽子戴回家,以后要隨喊隨到,自己戴著高帽子去。就這樣侮辱他,他還說這是革命行動,大方向是對的。
“你看氣人不氣人?”徐秘書氣得胸膛一起一伏。
“嗐!”陳小炮氣得提腳一跺,“我爸爸呀,他活該!”
這時,陳政委已經洗完臉,走進辦公室去,把那件染污了的斜紋布軍罩衣掛在墻上。小炮氣鼓鼓地走進辦公室,抓住一把椅子用力一掀,說道:
“爸爸,你是個糯米團。”
“輕點!”陳政委轉過身來,關心著那把椅子和樓板。
他是一位獨臂將軍,左邊的空衣袖隨著身子擺動而搖晃。那條左臂一部分被日本人的炸彈炸飛了,一部分留在一個簡陋的戰地醫院。給他開刀的是他的妻子,可惜那精通外科的妻子已經成灰了。在他臉上并沒有胡處長那樣的傷疤,但隱約使人感到,他有一種心上的傷痕從眼睛里透出影子來。文工團那些人的無理行為,是不會在他心上留下什么烙印的,因為這算不了什么。小炮說他是糯米團,其實從外表來看一點也不像,方方正正的臉龐,保留得完完整整的花白短發,身材不算高,可也不算矮,嗓音沉重,哪一點像糯米團呢?這位曾經扛過空軍中將肩章的老人,也許有過什么與普通軍人不同的經歷吧?
“你就那樣老老實實讓他們當猴耍呀?”小炮憤憤不平。
“我沒有發火,你發什么火?群眾運動嘛!”政委平靜地說。
“群眾運動就是這樣搞的?”
“要正確對待,不能這樣子咋咋?;?。”
“好,正確對待?!毙∨诨仡^把徐秘書和彭湘湘拖進辦公室說,“我們也來斗他一回,給他戴高帽,抹黑臉,讓他正確對待吧!”她已注意到那頂紙糊高帽就放在爸爸的辦公桌上,于是走過去,抓起來就要往政委頭上扣。
“不像話!”政委慍怒地說了一聲。
幸好徐秘書把高帽子搶過來了,否則,不知會鬧到什么地步。
陳政委見他們在搶高帽,說了一聲:“莫搞破了,省得又出麻煩。”
“哎呀!”陳小炮越來越氣,“算了算了!他根本不是什么政委,是個糯米團的團長。別管他!湘湘,我們吃東西去?!闭f著,把彭湘湘推著走了?;氐阶约悍坷?,又自言自語說,“我呀,堅決要離開他,他靠不住,今天戴高帽,明天不知戴啥帽。只要有機會我就要走,自己靠自己,自己安排一切?!?
“可是你看,”湘湘指著她那敞開著的小柜說,“連衣服都不會疊整齊些,生活上沒有一點條理,你靠自己能行?你以為獨立生活是很簡單的?!?
“你提得好,很對,我堅決改正。你記住今天的日子,下回你來看吧!如果我沒有改正,我再也不提要離開爸爸了。你看吧!我說到做到。”
這時,陳小盔已經把李小芽引來,于是,正式擺開了蜜餞大宴。
“我完成任務了。”小盔讓小芽進門以后,說聲就走了。
“你不吃?”
“還有個耳朵沒有畫完呢!”
畫家的房門關得緊緊的了。
李小芽進門,能使所有的人愕然。這么漂亮的女孩子!燈光驟然昏暗起來,房子里的一切顯得俗氣不堪了。她還沒有成年,大約是十五歲吧?但身體正在生機勃勃地發育,美麗的青春像剛剛綻開而未曾全放的花朵,色彩和芳香還在神秘莫測之中,卻已經像磁鐵一樣開始吸引著天涯海角的蜂蝶,不知從哪個方向最先飛來。是什么魔鬼給她揉成這樣恰到好處的體坯子和臉蛋蛋呢?這孩子應該是幸福的,她的前途無疑已現出魅人的光芒了——如果永遠是春和日暖的話。理當如此,但愿如此!
彭湘湘懷著嫉妒和喜愛的心情,盯著她看了半分鐘,而后突然把她拉到自己懷里,揉著她的小手說:“小芽,你真像一棵小豆芽?!?
“什么呀!”陳小炮卻不以為然,“豆芽,還粉條呢!”
湘湘不顧小炮的咋唬,纏住李小芽問:
“你媽媽欺負你嗎?”
“我不叫她媽媽,我叫姨,她比我自己的媽媽小多了。”
“她對你好嗎?”
小芽猶豫半天,點了點頭。
“你怎么不笑一笑呢?”
“沒事兒你叫人家笑什么!又不是瘋子?!标愋∨谟植逶捔?。
這句話取得了意外的效果,李小芽居然露出笑容來了,把彭湘湘樂得心花怒放??上⊙康男Σ⒉婚L久,像曇花一現,很快地謝去。
“你長大以后干什么?”湘湘又問。
“不知道。”李小芽天真地擺擺頭。
“到文工團去跳舞吧!”
“你別糟蹋人了,”陳小炮大聲說,“那里都是些壞蛋,別去!”
“就沒有好人了?”湘湘不滿地說。
“哦!有有有,還有個趙大明呢!”小炮瞟了她一眼。
李小芽在彭湘湘懷里輕輕動彈了一下,想掙脫她獨自找個地方呆著去,而湘湘把她控制得很緊,使她的企圖失敗了。
“小芽,”湘湘又問,“你好像不高興?”
小芽木然。
“說給姐姐聽?!?
“你老纏著她干啥呀?箍得那么緊,當然不高興哪?!标愋∨跀[好了筵席,“快來!吃東西吧!都是甜的,心里一甜就高興了?!?
在陳小炮的過分盛情強迫下,大家開始吃蜜餞了。她又打開門喊了幾次哥哥,那醉心于畫石膏像的哥哥只有聲音沒有人影,小炮只得用簽子杵了兩串各色蜜果送過去。哥哥打開一條門縫,從縫里伸出頭來,張著大口,把其中一串全部鯨吞了去。對于另一串,他申明:“我的手臟,不能拿。”說完便把房門扣上了。
宴會在徐徐進行,爸爸來了。
“叫叫喊喊,什么好東西???”陳鏡泉政委像一位聽任孩兒在懷里隨意滾打的慈母一樣,說著話慢吞吞地走進來。
“爸爸你也來吃點吧!給!”小炮伸出一根簽子。
“是什么?”爸爸問。
“北京蜜餞?!?
“江部長給你的嗎?”
“是的?!?
陳政委搖搖頭說:“不吃?!?
“你嘗嘗吧!好吃哩!”
政委表情木然,仍是搖頭,沒事人一樣,自己找個地方坐下來,一不抽煙,二不喝茶,三不說話,他在這個場合,顯得完全是一個多余的人。過了許久,他終于找到話說了:
“小芽,你爸爸怎么樣?”
“我爸爸……”李小芽停止吃東西,好像在努力思考著什么,有點膽怯地開口說,“我爸爸不知怎么的,很久沒有出去過,也沒有人給他打電話來,他每天,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夜里很晚了,我還聽到他在辦公室里咳嗽。他好像,好像在寫什么東西,好像總是寫不好。有天,秘書不在,我走進辦公室去,我問爸爸,‘你在寫什么呀?’爸爸看看我,不講話。我又問,‘你寫不出來嗎?’爸爸嘆了一口氣。我心里很難過,就說,‘爸爸,我能幫你寫嗎?’爸爸,忽然,一把抱住我,他哭了,沒有哭出聲,眼淚,就這么流,把我的頭發都浸濕了。我很害怕,我從來沒有看到爸爸哭過,從來沒有,他是不哭的,怎么今天要哭呢?我也哭了,我不知道為什么哭了。爸爸后來說,‘孩子,你喜歡你姨嗎?’我說,‘我,喜歡?!职钟终f,‘你要是沒有爸爸了,自己能照顧自己嗎?’我說,‘能。’可是,我不懂,爸爸為什么要講些這樣的話呢?我又問他,爸爸說,‘孩子,他們說你爸爸是叛徒?!惒?,誰說我爸爸是叛徒呀?”
陳伯伯聽著聽著垂下了頭,眼睛望著自己兩腳中間的地板,長嘆一口氣,慢慢站起來,不答話,也不望望在座的孩子們,負重千斤似的走出去了。
湘湘和小炮都不敢再看李小芽那天真純潔的臉,各自望著不同的地方,也許根本就沒有望見什么。安靜了一段時間,陳小炮首先打破沉默說:
“我說了吧!什么樣的爸爸都是靠不住的。小芽的爸爸怎么樣?兵團副司令,有軍銜的時候是空軍少將,聽說還在延安他就是會開飛機的八路了。誰知道他又在哪里當了什么叛徒呢?唉!都是靠不住的,靠不住的。小芽,你搬到我們家來吧!跟我住到一起,我們自己煮飯吃,自己洗衣服,自己去找個工作,拖板車什么的,自己養活自己。你跟我一起打赤腳,剪短頭發,實在沒有事兒給咱們干了,咱們就跳到漁船上出海打魚去。要是翻了船就找一個島子,搭一個棚子,挖野菜,拾蚶子,騎大海龜,捉螃蟹,有火就吃熟的,沒火就吃生的……”
“行了!”湘湘打斷她說,“都是些幻想?!?
“幻想?是啰,可能是幻想,別想它了!”她把蜜餞簽子往頭頂上一揮,像扔掉什么東西一樣,“可是湘湘,你完全沒有想過有那么一天會要靠自己嗎?你比我大四歲,你是大學畢業生,你還學了英文,連外國人的事你都知道,你告訴我,我這樣想對嗎?”
湘湘在沉思。
“吃!”小炮命令李小芽,“快抓緊時機,現在還有吃的。以后,我隨便有點什么好吃的東西都會叫你來,要是晚上你害怕,我派我哥哥去接你。你可千萬別像湘湘姐姐說的那樣,像根豆芽,一碾就斷了。要像一蔸野草,知道嗎?踩都踩不死。吃!快吃!揀這個,這是山楂,助消化的。”
彭湘湘認真地、語氣深沉地提出一個問題說:
“小炮,你怎么會這樣來想問題呢?我跟你情況差不多,我可從來沒有想得那樣絕。我好像是這么想的:我們的父母都是共產黨員,只要共產黨還在,人家對這些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參加過長征的老干部總要稍微尊敬一點吧?總不會太說不過去吧?當然,最近我也在開始擔心了,有時很難過,但我沒有像你那樣,想得那樣絕。你比我小四歲,像你這么大年紀,在我們這樣的家庭,這樣的性格,這樣想問題,我還沒見過。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俊?
倔強而又快活的陳小炮突然變得十分壓抑,像因為不平而發憤似的訴說道:“我,跟你不同,你有媽媽,我沒有媽媽。如果我媽媽也在的話,可能不會這樣搞得房里亂糟糟的;可能也有人給我買一臺鋼琴;可能也像你一樣,穿白襪子、黑皮鞋。不會這么野性,不會這么可憐。”她眼睛濕潤了,“你的媽媽好,我的媽媽要活著,會更好,更好。你聽說過嗎?我媽媽死去七年多了。一九五九年反右傾的時候,他們說我媽媽反對三面紅旗,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把她關在小屋子里,她想不通,上吊了。那時我才十歲,我看見了的,我永遠不會忘記她死了以后那可憐的樣子。我的媽媽!我的好媽媽呀!”她好像回到了七年以前正撲在媽媽身上悲哭時一樣,眼淚簌簌涌出。她抖著手解開軍裝式罩衣,從舊棉襖內面的暗兜里摸出一個精精致致的小錢夾子來,嘴里還在不停地念著,“我的媽媽!我的好媽媽!……”
打開錢夾子,里面有一層透明膠膜,膠膜底下端端正正地夾著一張彩色照片,一位佩帶著陸軍少校軍銜的不到四十歲的女同志躍然眼前。她儀表端莊,眼睛明亮,并沒有微笑,卻使人不覺得呆板,那抿著的嘴唇好像剛剛親吻過女兒的臉蛋。這確實是一位好媽媽,無疑也是她丈夫的好妻子,幸福的丈夫永遠失去了的好妻子。
“我媽媽原來是一個陸軍醫院的外科主任?!标愋∨诔槠f,“我的性格就像我的媽媽,她心直,不講假話,不害人,不記仇,不會巴結什么人。這都是爸爸給我們講的。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我還算紅五類,要我當紅衛兵頭頭。可是后來,他們知道我媽媽是自殺死的,就罵我媽媽是叛徒,罵我是女叛徒的狗崽子。我不能容許他們侮辱我的媽媽,我跟他們辯論,我媽媽在六二年平反了,她不是叛徒,不是!可是他們偏要欺負我,把我算作花五類,我不干,我退出紅衛兵。我就是要跟我媽媽劃不清界限。劃不清!劃不清!永遠劃不清!我要跟我的好媽媽在一起。我的媽媽呀!”她猛地將媽媽的照片貼著胸口雙手抱住,抱得緊緊的。
這個倔強而又快活的女孩子,流出淚來與一般人不同,每一滴都像秤砣,不僅打在她自己心上,也沉重地打在旁人心上。李小芽哭了,彭湘湘哭了,三個將軍的女兒一塊兒傷心地哭了。
在她們面前擺著不能再甜的蜜餞。煮好了的咖啡早已被人遺忘,冰涼冰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