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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帕斯捷爾納克故居一日行的感悟——代序

一部文學作品,真正的文學作品,作者必是多有人生之感悟而提筆,所謂“言為心聲”,就是這個道理。

譯介一部作品,如能直接置身于作者當時的創作與生活環境,親自體驗到作者的某些感悟,會是比在原著的文字當中探幽索微,能更深一層領會作品的精髓。然而,得到這樣的體驗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要憑客觀的機緣,也要有主觀的一點悟性。這樣的體驗,筆者是在《日瓦戈醫生》譯稿脫手之后才有幸經受到的,雖已事過多年,但至今記憶猶新。

1990年秋因事去莫斯科,歸國前終于找到了瞻仰帕斯捷爾納克故居的一次機會。九月的莫斯科近郊,本是金秋時節,但連綿的陰雨,遍地的落葉,卻是滿目的蕭瑟。我是搭乘基輔線的電氣火車來到別列杰爾金諾小鎮的,從車站沿一條林間砂石路蜿蜒走去,不久便到了作家安息的那片屬于小鎮的公共墓地。這一路行來,渺無人跡,踏著地上潮濕的落葉,循著一排排碑石中間很窄的通道,終于在一道低矮的籬柵內側看到了那一小方雜草叢生的地塊,居中是作家夫婦的墓穴,前面的兩塊碑石高約一米五左右,帕氏在左,碑面除刻有亡者姓名、生卒年月外,別無其他文字,只在右上角陰鐫有作家的一幅頭部側面像,或許是石質原色淺淡,看上去影像不十分清晰。碑下散放著幾束像是采來不久的野花,紅黃相間,為這寂寥的角落添了些許生氣,也傳達著人們對帕氏的記憶。

從墓園走出繞過一片原野,在路北側斜插進去的一個林木蔥籠的院落,就是作家的故居。房子是一座磚木結構的二層別墅式小樓,樓門右側有一塊不久前才掛上去的木牌,寫的是“帕斯捷爾納克博物館”。負責照料和接待來訪者的是位名叫奧利婭的中年婦女,當她接過我帶去當作贈品的一冊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日瓦戈醫生》中譯本時,原來有些矜持和略顯疲倦的面容立即露出了驚喜的笑容,致謝之余再三說要把這個譯本作為館藏珍品保存起來。

帕斯捷爾納克一家是1939年住進這棟房子的,除了衛國戰爭時期曾撤退離開過一段時間外,直到1960年辭世,在這里生活了21年。房子上下兩層的幾個房間,院子里辟出的菜園,院外路南不遠處的那片田野,前方稍遠一些丘陵上的一座小教堂及其附近的那座墓園,處處都見證了作家生命最后這段艱辛的歷程。

小樓總共只有大小七八個房間,上面一層是作家的書房、臥室和一小間起居室,客廳兼餐室以及廚衛設施都在樓下,那里還有一間琴房和一個不小的陽臺。各房間的陳設布置都維持帕氏生前原樣,相當簡樸,未見有什么藏書和書稿之類的物品,只在書房進門的右手邊有一書柜,里面都是帕氏不同時期作品的國外譯本。

書房朝南的一面是兩扇敞亮的窗,我來到窗前向外眺望,不遠處正是來時繞過的那片田野,左側再往前隱約可見丘陵高處的教堂屋頂,離它不遠就是小鎮的那片墓園。見到這片像是從取景框里望出去的景色,瞬間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百思不得其解。不過立刻很自然地想起了《日瓦戈的詩作》第一首《哈姆雷特》收尾的那句:“度此一生決非漫步田園。”有的評論家說,這句(指原文)是俄羅斯的民諺,作者順手拈來而已。但我當時心中卻是一動,覺得是不是帕氏后半生那一段蹉跎歲月的經歷,使他在經常漫步于斯的這個環境中,觸景生情而引發出如此的生與死之聯想。

歸途中,車廂里幾乎空無一人,望著窗外閃過的秋風苦雨中的林木,方才在故居感受到的那種觸動,似乎激活了我的思路,讓我從帕氏的生活歷程當中回味、消化《日瓦戈醫生》這部作品,尤其是我譯時最感吃力的最后那一章的詩篇。

帕斯捷爾納克雖然晚年以這部長篇小說名聲大噪,在文壇及至思想界掀起很大的波瀾,但他極端鐘愛和成就非凡的還在于詩。他一生寫詩、譯詩不輟,而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他命運的個性氣質和情感,也是如詩如歌般的起伏跌宕、真切激揚。因此,帕氏盡管把這部長篇小說看作是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作品,但在著手之前就曾說:“我要告別對詩歌的酷愛,但我們一定會在這部小說中重逢。”可以說,在帕斯捷爾納克筆下,散文承載不了他全部的所思所想,也容納不了他那復雜沉重的情感世界,于是才有了托名于日瓦戈醫生的那25首詩作。

從故居樓上望去遠處的那座小教堂,實實在在地提醒我們不要忘記作家濃厚的宗教情緒。帕斯捷爾納克是基督教徒,但他是把教義和自己現實的人生理念融合在了一起,把福音書看作是全人類的生存記錄。帕氏認為,人人都應該懷有永生不朽的信念,只要能擺脫自我,能擔起時代的痛苦,能為他人奉獻,就可以做到死而復生。當然,他指的是人的精神。因此,他把《哈姆雷特》列為詩篇的第一首,暗示出主人公將承受的悲劇命運,又把《客西馬尼的林園》放到篇末,以基督受難而獲再生來隱喻一種生命的價值觀。

帕斯捷爾納克在別列杰爾金諾小鎮度過的一生最后的二十幾年,內心世界的苦難歷程是難以描摹的。由于《日瓦戈醫生》的出版而引發的一系列事件,無可抗拒地踐踏了他的自尊心,傷害了他的愛國情,扼殺了他的創作力。這些,還只是來自外部世界的困擾,是時代浪潮的沖擊,而他身上那么厚重的歷史文化積淀,又如何能避免不與大環境發生碰撞。陳寅恪先生有一句很發人深思的話:“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應該說,直到帕氏辭世,在故居小樓屋檐下經受的心靈煎熬,主要就是這種無以言說的苦痛,加上炎涼世態的冷落,他只能默默地在孤寂中獨自吞咽。

故居的環境給我的觸動,也讓我重新梳理一次帕氏這一時期內心情感糾結的另外一面。也許應該慶幸的是,處于如此困境中的帕斯捷爾納克,卻在難以求得他人理解乃至受到指責的晚年婚外戀情中,得到了最大的精神支撐。這股力量的源泉,就是《新世界》雜志的編輯奧莉佳·伊溫斯卡婭,一位已經離異的中年女士。帕氏和她初識之時,正是他受到作協領導人的批判,往日的一些朋友開始疏離冷淡,而夫人季娜依達忙于社會活動,孤苦無助的帕氏則從伊溫斯卡婭那里得到了關愛和體貼,由相互知心而成了生死不渝的戀人。后人有評論說,妻子季娜依達使帕斯捷爾納克在整個艱難的戰爭年代及其后半生備受壓抑的境況里始終享有家庭的溫暖,而奧莉佳·伊溫斯卡婭則給了他燃燒的激情和靈感,成為他晚年創作的詩神。帕斯捷爾納克與伊溫斯卡婭的愛戀,不僅幻化成了小說主人公日瓦戈和拉拉之間發生的故事,而且也為我們解讀《日瓦戈詩作》中的許多首優美的作品,提供了依據。

莫斯科郊外別列杰爾金諾作家村的一日行,使我對《日瓦戈醫生》這部作品的散文敘述部分和結尾的詩篇,在理解上有了新的整體的感悟,遺憾的是已在譯文脫稿并已成書之后,否則譯筆可能會更為順手一些。

本書此次付印,譯者揀出早先寫就的兩篇文字,一件即本文,置于卷首代序;另一件是對本書最后一章詩作的領會,附錄于卷末。

兩者均系個人管見,內容都與理解這部名作密切關聯,可能為讀者起些參照作用。不當之處,尚希指正。

譯者

201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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