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水清清
- 金色的麥田
- 周大新
- 9548字
- 2018-10-31 16:40:22
這是一條菜田里的那種小支渠,下游連著一個蓄水塘。
鐘雄匆匆走出校院后門,剛要邁步登上那條小渠的渠埂,背后驀然傳來一聲女子的喊叫:“鐘雄——”他聞喚腳步停了一霎,只一霎,便又向前走了,與此同時,嘴里發出了一聲恨恨的低語:“好一個女人!”他沒有理會那接下去的喊叫,徑自邁步登上了渠埂。
這條支渠的寬度不到一米,從北邊灌溉干渠里流來的清澈渠水,在兩條爬滿青草的渠埂護持下,緩緩向南淌著。
若在第一學期,鐘雄聽到曲璐的這聲喊叫,他會立時停下步子,帶著笑臉向她迎去。
那個時候,鐘雄不止一次地對他的好友閔靈說過:“曲璐這個女人不錯!”
他和她第一次相識是在學校圖書館里。
那是入學不久一個反常悶熱的星期三,中午,學校閱覽室照例停閱一個半小時。管理閱覽室的一個女戰士因天太熱,送走室內閱覽人員之后,插上閱覽室大門,脫下襯衣和裙子,用涼水擦起身來。擦完澡之后,她剛要拿上飯盒去飯堂吃飯,忽聽第三排書架后傳出吧嗒吧嗒的聲音,她估計是老鼠在啃書,便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結果探頭一看,使她大吃一驚:原來是政工隊學員鐘雄席地坐在書架后,邊看著一本書邊啃著一個饅頭。“天哪!我剛才脫得只剩下一條短褲,這個男的一定偷看了!”少女最忌諱胴體暴露,這個女戰士立時捂臉哭了,邊哭邊羞憤地叫道:“你這個流氓!你這個流氓!”她這一哭,霎時引來了室外不少人。軍中最忌這類事,鐘雄在這種情況下的辯解自然不會使人相信,有幾個人說著就要推鐘雄去校務部軍務處。不想正在這時,一個瘦小的女學員拿著一本書突然從第五排書架后走出來說道:“我來證明一下!剛才閉館時我急著抄一篇資料,藏在第五排書架后,也沒出去。當發現管理員脫衣擦澡時,曾有心提醒她室內還有男的,但后來見這位男同學背靠書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看書,我又不想暴露自己,便沒有吭聲。”這位陌生女同學的這番話才算救了鐘雄,要不,一個處分算是落定了。事后,鐘雄才知道,她是自己一直沒注意過的同隊同學,來自南方軍區的一個通信總站,名字叫曲璐,而且,是一個寡婦!
寡婦!鐘雄當時聽人說到這兩個字時心頭一震,他知道他們這批學員中絕大部分已經結婚,但卻從沒料到其中還有寡婦。也就是從那天起,他對她有了好感。不過,那時也只是好感而已,真正使他對她做出“這個女人不錯”判斷的,是發生在入學三個月之后那個傍晚的那件事——
那是一個下著毛毛細雨的傍晚,天已經黑透了,校前大街上冷冷清清,只有鐘雄因對一個難題苦思不得其解而仍在街邊梧桐樹下冒雨踱步。無意間,他在街燈光下瞥見在街對面人行道上匆匆向遠處走著的曲璐。他有些奇怪:天這么黑且下著雨,她一個女人家這么匆匆地出去干啥?于是,他便用目光跟著她的背影。他看見她在一個巷道口站住,警惕地四下里看了幾眼,大概是見確實無人注意她,這才迅疾地折身向巷道里走去。鐘雄看到這里,突然覺得臉孔有些發熱,他一下子記起了班里男同學們曾開玩笑地議論曲璐“小寡婦耐不住寂寞”的話,難道她真的是要去干丟人的事?不知是因為氣憤還是別的什么心理在作怪,反正鐘雄連想也沒想便向那巷道走去。小巷雖不深,但曲璐進了哪棟房子卻不清楚,鐘雄泄氣地正要轉身往回走時,從一個掛有“平安旅社”牌子的小院里驀然傳來曲璐的一陣笑聲,這笑聲那樣歡快,歡快得使鐘雄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怒氣。他循著那笑聲進了院子,院子里因為下雨,沒有別人,他很快便從一個沒有拉上窗簾的窗戶里看到了曲璐的身影。他向那個窗戶走去——他是帶著維護軍隊聲譽的怒氣走向那個窗戶的。但在窗口,他呆住了:屋里,曲璐正抱著一個出生七八個月的胖胖的男孩在那里笑著、親吻著;旁邊的床上,坐著一個和曲璐面貌極相像的年輕姑娘。
也許是因為驚詫,也許是看呆了曲璐親吻孩子時那副歡樂的樣子,反正鐘雄忘記了在燈影里隱住自己的身子,以至于當曲璐歡笑著把孩子掄一個圈時,驀地瞥見了窗外的他。在那一瞬間,他看到曲璐臉上的笑容先是一下子僵住,繼而現出了一絲驚恐。隨之,就見她把孩子遞給身邊的姑娘,拉開門跑了出來。
兩人在黑暗中對視了一霎,然后,是曲璐那低而帶著乞求的訴說:“我知道學校有嚴格規定,不讓學員家里人來校,但我忍不住,我太想我的孩子了,所以,我違反規定讓我的妹妹把他帶了來,他們只來了一個星期,就悄悄住在這小旅店里,我每天午飯后和晚上來看看他們。他們今晚就坐火車走,票已經買好了。我實在是控制不住自己,我想孩子,我天天想,我求您別去報告隊首長,別讓學校里知道,我求您了……”
鐘雄當時什么話也沒說,只是轉身急步走出了那小旅店。他當然沒去向誰報告這事,只是徑直走進閱覽室看起了書,但那晚他讀書時精神總有些不集中。當預備熄燈號響起、他準備回宿舍時,竟又意外地發現,在另一張閱覽臺前,曲璐穿著半濕的衣服坐在那里看書,顯然,她是去火車站送走了妹妹和兒子后又來到了這里。也就在那一刻,他心里認定這是個好女人……
那個時候,如果曲璐像今晚這樣喊他,他一定會立時含笑迎上去,可是今天,他不會了!
柔和的夕照灑在這條南北走向的水渠上,把緊挨東側渠埂的渠水染成了橘黃色,偶爾有幾根青草從渠埂上向水面伸下莖子,會擋住那橘黃的夕照,在水面上造成細細的陰影。
“鐘雄——”
身后又響起了曲璐的喊聲,鐘雄的額頭上閃過了一絲厭惡,他裝作沒聽見,仍繼續邁著腳步。
對曲璐的這種厭惡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是從聽到她常在晚上去那個軍事心理學教員單身宿舍的傳說開始,還是從聽到她為了發表論文專門在假期自費去《軍事心理學》雜志社的消息開始?鐘雄一時說不清楚。不過,自那次他那番關切的問話受到她那么冷淡的回應之后,對她的一絲反感就在他心里產生了。
那次她來向他請教心理學上的一個問題,他在耐心給她講解之后,兩人開始了閑談,閑談中鐘雄順口問了一句:“孩子他爸是怎么去世的?”萬沒料到,曲璐聽到這句問話后先是神色一變,隨之低而冷淡地說道:“我有點事,先走了。”說罷,起身就走了。鐘雄當時愣在那兒,但跟著,一股氣惱從他的心里涌起:即便我不該這樣問,你也不必如此使人難堪!
渠底基本上是平坦的,清澈的渠水流過時幾近無聲,遇到稍有點起伏的地方,渠水也只是小心地發出一絲絲輕柔的笑聲。
鐘雄只是匆匆向前走著,那急而重的步子,甚至驚得緩緩流淌的渠水都有些哆嗦。
他這樣走法并不僅僅是為了躲開身后的曲璐,還因為他有急事!
那事情的確很急!
下午第三節課上課前,他的好友閔靈把他拉到一邊,十分機密地附耳告訴他:“可靠消息,校學術委員會舉辦的學術論文評獎活動已進行到專家討論這一步了,軍事心理學方面的論文一等獎只評一篇,昨天有人提議評你那篇《簡論現代戰爭中的雙向擔憂》,但今天上午突然又有人提議評曲璐那篇《戰士戰場心理失重的表現、原因和防治》。我發現曲璐這幾天總出入軍事心理學教研室幾個教員的家,估計可能是她活動的結果。”
“哦?!”鐘雄當時大吃一驚。
自從學校公布開始論文評獎活動的消息以來,雖然鐘雄表面上一如往常那樣平靜,但內心里卻是一種充滿了熱切希望的焦急。課,聽不進去;書,讀不進去;論文,寫不下去。他一直在焦急盼望學術論文評獎的結果,他企望自己的論文能夠評上一等。
他的那篇論文發在全國著名的刊物《心理學》上,文章沒有一定質量是上不了那個刊物的!
鐘雄發表這樣的論文并非容易,那是經過一番苦學苦鉆后才得到的結果!
二十七歲的他由一個步兵營副教導員剛考入西安陸軍學校政工干部隊學習時,甚至還不知道什么叫“學術論文”。但自從他在教員的指導下,選擇了軍事心理學這個研究方向之后,他開始下起了苦功。早年喪父的家庭生活,使鐘雄養成了不怕吃苦的精神。這種精神被他用于學習后很使周圍同學們吃驚。他平時除了聽課、吃飯、睡覺之外,剩余時間幾乎全是泡在學校圖書館或閱覽室里。第一學期下來,他的體重減輕了七斤;第二學期下來,他的兩眼視力各下降了零點二。皇天不負苦心人。鐘雄就是憑著這種苦干精神,接連發表了五篇論文,《簡論現代戰爭中的雙向擔憂》只是其中一篇。
正因為如此,鐘雄這些天一直在焦急地盼望著自己的論文能夠獲獎,但是,沒有想到曲璐這個女人竟用邪招要把他的這個希望弄碎了!
可惡的女人!
當時鐘雄回到教室后,望著前排座位上曲璐的背影發狠地在心里叫道:“我要行動!”
那節課教員在講臺上講的什么內容,鐘雄一點也沒聽進,他只是不斷地用鋼筆在記錄本上寫著兩個字:行動!行動!行動!……
他此刻就是在“行動”!
渠水緩慢而悠閑地向前流著,水清得可以映出天上一只慢慢扇翅的鳥兒的影子。
他要去找軍事心理學教研室主任程治武。
程治武是學校學術委員會委員,其軍事心理學方面的造詣在全軍都是數得著的,在學校有相當高的聲望,只要他能替鐘雄說上一句話,一等獎鐘雄就可穩拿了。
鐘雄剛才去程主任家時,程主任的小兒子說“爸爸媽媽飯后去學校后邊的水渠上散步了”。他聽后二話沒說,便急步出了學校后門來到了這水渠上。他剛上了渠埂一看,在下游遠處,果然隱隱晃著程主任和他妻子的身影,所以,他便急急地向他們身邊走去。
鐘雄此刻來找程治武“活動”,內心是有成功把握的。對程治武,鐘雄小時候就認識。早年,鐘雄的爸爸和程治武同在南京軍事學院執教,兩家住鄰居。幼時的鐘雄每當嫌自己家飯菜不好吃時,就拿個飯碗跑到程伯伯家要著吃……鐘雄上有哥下有弟,在家里的地位并不優越。恰好那時程伯母有病未能生育,程伯伯就把該當父親而未能當父親所儲存起來的那種感情,全傾在了鐘雄身上,對鐘雄十分疼愛。隨后,程伯伯干脆征得鐘雄父母同意,收了鐘雄做養子。后來因為鐘雄奶奶的抗議,加上程伯母病好后又生了一子,鐘雄才結束了養子生活,重回了家中。因為鐘雄父親同程治武的教誼,又加上這段緣由,所以兩家關系十分密切。以后鐘雄父親病逝,母親嚴守魯中地區婦女“不事二夫”的信條,帶三個孩子回山東老家后,程治武還經常寄錢接濟鐘雄母親。只是由于“文化大革命”軍事學院停辦,程治武被下放部隊,加上鐘雄家也搬了地方,兩家的聯系才告中斷。鐘雄考上這所學校后,經過一段頗為曲折的過程,才認出也調到這里執教的當年的程伯伯,兩家的關系便又接了起來。
這次評獎剛開始時,鐘雄曾有心來找一下程伯伯,后因堅信自己憑論文質量可以拿到一等獎,所以才沒來。現在,他決心要來找這個伯伯幫忙了。
鐘雄此時望了一眼水渠下游程伯伯和程伯母那依稀可辨的身影,步子又加快了些。
渠埂上那一簇簇喇叭花被風一吹,不得不向渠水探出了身子。于是,她們那嬌嫩的面孔,便立時在水面上映了出來。
“鐘雄——”
曲璐的這聲呼喚就響在他的背后,他不得不站住了。
“天哪!”曲璐帶著急促的喘息站到了鐘雄面前,“我見你走出校院后門便趕緊喊你、追你,沒想到你一直沒聽見,又走這么快,是去散步?”
“嗯。”鐘雄毫無表情地嗯了一聲。他的目光迅速地從她那瘦小的身子上移開,第一次覺得她長得很難看。
“我想問你一下,”她開口說道,“你知道咱們學校誰有米凱夫斯基的《戰斗過程中的心理變化》那本書嗎?我急著想借來核對一段話,可圖書館、閱覽室里都沒有,我這兩天去了幾個教員家里也沒有借到。”
說謊!你去幾個教員家里絕不是為了借書!鐘雄在心里激動地叫道,但他口中只冷冷地說了三個字:“不知道。”——鐘雄其實曉得,程伯伯的書架上就有一本。
“噢,不知道就算了。對不起,耽誤你散步了。”曲璐歉意地說罷,轉身欲走。
“等等。”鐘雄此時突然低沉地開了口,“你進展很順利吧?”他自己也沒料到會說出這句話。
“什么進展?”她那兩道還算好看的眉毛詫異地彎了起來。
裝得倒像!
“祝你成功!”鐘雄又冷冷地說了一句,便轉身走了。
曲璐愣愣地站在那兒。
水渠在這兒轉了一個不大也不小的彎,那鍍了一線橘黃夕照的清清渠水,也被扭成了極好看的一個弧形。
鐘雄為了快一點趕上程伯伯,沒有再順那彎曲的渠埂走,而是從菜地里直插過去,抄近踏上前邊那重又變直了的渠埂。
但慢慢地,他又自動放慢了腳步。
他突然意識到,他現在還沒有想好如何同程伯伯說起那件事。
直接說明請他推薦自己那篇論文評獎?不,不行!鐘雄在心里否定道。
他記起了程伯伯那個威嚴的方形下巴,也許自己的話剛說完,他那下巴就要猛地一晃。他很怕看見程伯伯那下巴猛地一晃,他曾親眼看到過程伯伯的下巴猛地晃了兩次,那兩次都在他腦海里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一次是上個學期的一天晚上,他去伯伯家里請教一個問題時,三隊的一個學員也來到了伯伯家里。那個學員先向程伯伯報告說:“在您指導下寫的那篇論文,編輯部已來通知要用了。”程伯伯聽后十分高興,快活地同他說笑著,但當那個學員喜眉笑眼地說道:“署名時我把您的名字也寫上了,是放在前邊”時,程伯伯那方形的下巴猛地一晃,臉上的笑意倏然全失,隨即就聽他聲音冷似冰塊地說道:“立刻寫信通知編輯部,去掉我的名字!同時告訴你,以后我不歡迎你再來這里!”那學員意外而委屈地站起身,默默退出了屋子……
另一次是前不久的一個星期天,他去還程伯伯的一本書時,見軍事心理學教研室的一名青年教員正與程伯伯交談,開始時兩人不時發出笑聲,談得像是十分投機。但當那教員說了句“其實以程主任您的水平,當學校學術委員會主任和全軍心理學會主席都是可以的”時,程伯伯那方形的下巴猛地一晃,臉上隨即變了色,只聽他冷厲地說道:“小小年紀,從哪里學來這些東西?以后再聽到你說這類奉承話,小心我趕你出門!”結果,鬧得那個青年教員面紅耳赤地告辭出了門……
不,此去不能直說來意!
要裝作是來這里散步,無意間碰上伯伯、伯母的,然后在閑談中,巧妙地轉到那個話題上,做一點暗示。
就這樣辦!
前邊,已經可以清楚地看見,程伯伯和伯母站在水渠盡頭那個蓄水的方形水塘邊上。
夕陽又沉下了一點,鐘雄那投在渠旁菜地里的身影又拉長了些。那影子在急速地向前移動。
兩只蜻蜓在水渠上方沿著水流緩緩地飛著,不知是在尋覓什么,還是在借清澈的水面觀察著自己的優美身姿。
渠水在這里注入水塘。
這是一個石砌的邊長三四十米的方形蓄水塘。
水塘的四個邊上各安放著一架手搖水車,平時塘里蓄滿了水后,就用這些水車再把水提上來澆灌四周的菜地。
此刻,塘里的水還不多,清澈的渠水正順著安放在水塘東北角的一個木槽向塘中注著。因為有了落差的緣故,靜默了一路的渠水此刻放開喉嚨歡快地叫了起來:“嘩嘩嘩……”
程伯伯和程伯母這時正站在那木槽的旁邊,欣賞著渠水脫離木槽撲向塘中時所形成的那個小小的瀑布。
“程伯伯,伯母,你們也在散步?”鐘雄先打了招呼。
“哦,小雄,你也來了?”程伯母聞聲轉過身來。
程伯伯也跟著回首笑道:“你也知道這是個散心的好地方?”
“我傍晚常來這兒。”鐘雄裝作很隨便地說。
“小雄,你看,由于渠水注入時的震動,這塘中的水紋一紋連一紋,多美。”程伯伯這時蠻有興致地指著那略有些渾濁的塘水含笑說著。
鐘雄聞言靈機一動:既然一開始還不能提到那個問題,何不先就這塘水隨便扯上一會兒?于是,便開口說道:“伯伯,我記得這水塘的塘底是用水泥抹的,四壁又是用石頭砌的并且高出地面,怎么那樣清的渠水一注到塘中會顯得渾濁了呢?”
“一切過程都不可能是單一和單純的,”程伯伯笑道,“清水也會帶來微量泥沙。”……
鐘雄和程伯伯就這樣圍繞著塘水漫無邊際地閑聊著,最后,程伯伯轉了話題問道:“小雄,最近課余時間還研究點心理學方面的東西嗎?”
“還在看這方面的書。”鐘雄答完這句話后心里一動:對,按這個話題發展下去,就可以很自然地轉到那個問題上了。于是又開口說道:“我正在收集現代心理戰方面的資料,想就心理戰的手段問題寫篇東西,不知能否寫成。”
“嗯,這個想法挺好。”程伯伯點燃一支香煙,深吸了一口,“應該把精力放在鍛煉自己分析、研究、解決新問題的能力上。”
“是的。”鐘雄點頭,“不過,寫論文我還沒有完全入門。伯伯,你看我去年寫的那篇《簡論現代戰爭中的雙向擔憂》存在些什么毛病?”
“存在的毛病我不是跟你說過一次嗎?”程伯伯從口中拔下香煙望著鐘雄,臉上的笑紋似乎減少了一些。
鐘雄聽到這話陡然一驚,這才記起自己那篇論文發表后曾給程伯伯送去一份刊物,并聽他談了一次他的看法。該死!剛才只顧把話題往那兒引,竟忘了這個事實。好在這時程伯母藹然開口問道:“小雄,最近你們學員食堂的伙食咋樣?”
“還說得過去。”他很慶幸伯母這時岔開了話題。
“伙食不好的時候你就去家里吃!可不要不好意思,你忘了你小時候常拿碗來向我要吃的了?”伯母臉上漾著慈愛。
鐘雄笑了笑。險關過去了,但話題又遠了。鐘雄心里有些著急,便又馬上扭轉話頭:“程伯伯,最近工作忙嗎?”
“忙,可忙了。”伯母先接了口,“天天看論文,晚上還要熬夜,說是學校要搞什么評獎活動。”
鐘雄聞言禁不住心中一喜,好,這話頭正是我所需要的,于是急忙說道:“是啊,伯伯這些天的工作量肯定要增大。伯伯,估計評獎結果啥時候能出來?”
“還得個五六天吧。”程伯伯深深吸了一口煙,眼睛望著面前的塘水。
“聽說心理學方面的一等獎只評一篇,是嗎?”鐘雄的語氣像是隨口問起的。
“嗯。”程伯伯注意地看了一眼鐘雄。
鐘雄高興地剛要開口進行最重要的暗示,不料身后這時突然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嗬,你們在這兒!”
鐘雄和程伯伯、程伯母聞聲同時扭過臉去。
身后站著氣喘吁吁的曲璐。
她來干什么?!
鐘雄始而一怔,繼而在心中懊惱地叫道:“這個可惡的女人!”他望著她那瘦小的身子,驀然想起了隊里同學平時說的那些玩笑話:“像曲璐這樣嬌小的女人,男人抱起來親吻著方便。”方便!把她抱起來扔開也方便!
“真該把她扔開!”鐘雄在心中氣恨而無奈地想。
曲璐撩了一下被汗水浸濕的鬢發,略有些急迫地說道:“程主任,我剛才去家里找你,家里人說你來水渠上散步,所以我就找來了。”說完,向鐘雄和程伯母含笑點了一下頭。她那原本顯得有些蒼白的臉,此刻大概因為急走的關系充盈著紅暈。
鐘雄扭開了臉。說謊!她一定是看到我先來找程伯伯,怕打破她要得一等獎的好夢,又迫不及待地趕來了。
“找我有事?”程伯伯含了笑問。
“有件急事!”曲璐說著,又掏出手絹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
鐘雄此時心里突然有些后悔:剛才不應該兜那么多圈子,應該早把話向伯伯說明,伯伯曾經那樣愛過我,他不會不幫忙的。而現在,本來很好的機會失去了。他這時很想聽聽曲璐說些什么,但又不得不出于禮貌說道:“程伯伯,你們談,我去塘那邊走走。”
“不用,不用。”曲璐聞言急忙說道,“你不用走開,我又不是講什么保密的事。”
本來就不愿離開的鐘雄,聽了這種挽留,站下了。
“程主任,我前些日子收到一封信,”曲璐輕聲說道,“是關于我發表的那篇《戰士戰場心理失重的表現、原因和防治》論文的讀者來信。”
一聽這話,鐘雄立時在心中叫道:“好一個聰明的女人,要借用讀者的話為自己的論文貼金了!”他一下子想起了好友閔靈在未婚妻背叛后傷心地說出的那句話:“在玩弄心計方面,有時一個女人能頂三個男人!”
這話有理!
“哦。”程伯伯淡淡應了一聲。
鐘雄注意到,程伯伯那方形的下巴在“哦”的同時輕微地動了一下。他此時真希望看到伯伯那下巴猛地一晃,然后像以前他見過的那兩次一樣,把這個女人趕走。
“信是我丈夫生前所在連隊的一些干部戰士集體寫的。”曲璐又開了口,“信中指出了我那篇論文中一處嚴重錯誤。”
鐘雄的眼睛倏然睜大。
“哦?”程伯伯的聲調有些改變。
“你看過我那篇論文嗎,程主任?”
“沒有。不過,我就要看到的。”程伯伯邊說邊深深吸了一口煙。
“我那篇文章中,有一處提到因失利而引起的失常的惱怒,也可導致心理失重,且這種失重克服的難度很大,并用了一個步兵連隊在去年還擊越軍入侵戰斗中的一個例子來加以證明,這個連隊就是我丈夫生前所在的連隊。”曲璐臉上的紅暈此刻已經褪盡,又露出了慣常的那種蒼白,“這次,這個連隊的一些干部戰士來信指出,我的那個觀點是錯誤的,使用那個論據來證明那一觀點是不恰當的,他們認為應該把‘激情失控’與‘心理失重’做一點區分,盡管二者有相似之處。”
鐘雄的兩道眉毛驚異地揚起,他萬沒料到曲璐會說這些。
“那么你的看法呢?”程伯伯額頭上的皺紋加深了。
“我這幾天看了一些書,明白了他們的意見正確,我是錯的。”曲璐的聲音低了,“我把夾有這種錯誤觀點的東西拿出去發表,造成謬論流傳,是十分不應該的,我感到很痛心。”
一絲高興霎時從鐘雄的心底涌出,但不知為什么,那絲高興又在不由自主地慢慢消失。
“這倒不必,”程伯伯緩緩搖了搖頭,“失誤的事在學術研究中經常發生。”
“不,”曲璐固執地搖了搖頭,“我痛心的不是論文中有錯誤的觀點,而是這種錯誤觀點本來可以避免,而我卻沒有去避免。”
“哦?!”程伯伯再一次吃驚了。
鐘雄更是意外地看著曲璐。
“當初那篇論文寫出后,我自己也曾對那個觀點的正確與否發生過懷疑,我本來完全可以通過進一步的研究來弄清楚,但我卻匆促地寄出去發表了。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內心里希望那個觀點正確,它符合我的心愿,它能在理論上為我的丈夫削去恥辱!”
鐘雄、程伯伯和程伯母幾乎同時把震驚的目光投到曲璐那突然間又漲得緋紅的臉上。
“我丈夫是在一場進攻戰斗中犧牲的。”曲璐的聲音已經低得幾乎要被渠水注入塘中所發出的嘩嘩聲壓住了,“軍人戰死沙場本來是光榮的,但他的死帶來的卻是恥辱。他當時是連隊的指導員,戰斗的那天,他隨連隊的一排行動。這個排在戰斗的前一天,曾突遭敵一支特工隊的襲擊,排長和另外七名戰士猝然被敵人打死。一股強烈的憤怒蓄積在戰士們心中,但我丈夫沒有敏銳地注意到戰士們的這種心理變化并加以引導,致使第二天戰斗發起前,當前一天襲擊一排的敵人那支特工隊出現在我陣地前時,排里幾個戰士忘記了嚴格的戰斗紀律,突然向敵開火并開始追擊。這樣一來,全排也只好提前行動,從而打亂了連隊的戰斗部署,使進攻受了挫。雖然我丈夫在戰斗中中彈犧牲,但因他對一排戰士違紀事件負有領導責任,組織上沒有給他記功,并把這作為政工干部失職事件通報了部隊。戰后,我作為陣亡烈士家屬去部隊時,領來的不是丈夫的立功證章和榮譽稱號證書,而是一份恥辱。這件事深深地印進了我的腦子……”
“入校以后,我由于愛好而鉆研起軍事心理學,當我開始研究戰士戰場心理失重問題時,我得出的結論之一是:‘因失利而引起的失常的惱怒也可導致心理失重,且這種失重很難克服。’幾乎在這個結論得出的同時,我就意識到,如果這個觀點成立的話,我丈夫在那場戰斗中的責任是可以重新做出評價的。于是,我極力尋找論據來證明這個觀點正確。所以,盡管論文寫出后自己也曾對這一觀點發生過懷疑,但我卻并不想去做進一步的探討,而是很快把它投寄了出去。現在你可以明白,如果我在向頭腦里注入知識時不夾雜私人感情,這個錯誤本來是可以避免的。”曲璐說到這里,深深地垂下了頭。
鐘雄愕然地望著曲璐那沐在夕照下瘦小的身子,目光的焦點在慢慢地散失。
“我本來并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別人的,”曲璐又低低地開了口,“我缺乏勇氣,我害怕這會影響自己今后論文的發表,我想悄悄地再寫一篇文章來彌補這個錯誤。但是就在剛才吃了晚飯后不久,也就是我見了鐘雄同學回到校院之后,”她望了鐘雄一眼,“一位好心的同志對我說,學校論文評獎中有人要推薦我那篇獲獎,這一下我慌了,我已經玷污了一個學術研究工作者的稱號,我不能再玷污……”
程伯伯那方形的下巴猛地一晃,然而他口中卻沒有發出聲音,他只是慢慢走到曲璐跟前,無言地抬手在曲璐的肩上輕輕拍著,許久許久之后,才聽他低而微顫地說道:“你,是一個做學問的人……”
程伯伯下邊說的是什么,鐘雄聽不到了,他只是覺得雙腿軟得厲害,在渠埂上蹲下了身子……
渠水依舊歡叫著向塘中撲去,塘水,在緩慢而不停地增加。
夕陽沉下去了。
幾聲歸宿的鳥兒的鳴叫和著嘩嘩的水聲,響在這暮靄流動的郊野里。
鐘雄依舊蹲在那兒,雙眼一動不動地望著那越來越深的塘水。
程伯伯、程伯母和曲璐剛才喚他往回走時,他說他想在這兒再玩一會兒。此刻,這空曠的菜田里,除了遠處一個還在忙活的菜農之外,就只剩他了。
他那幾乎凝定了的雙眸,依舊直直地盯著那波紋迭起的、略顯渾濁的塘水。
嘩嘩嘩……水聲似乎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