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刻拍案驚奇
- (明)凌濛初
- 2718字
- 2019-06-21 11:11:51
前言
凌濛初所撰《二刻拍案驚奇》,是繼《拍案驚奇》之后的又一部擬話本短篇小說集。這兩部書的思想傾向和藝術風格均相同,故人們習慣上常合稱之為“二拍”。“二拍”與馮夢龍的“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齊名,但二者也有所不同。“三言”基本上是宋、元、明已有話本的總集,文字上雖也經過潤飾加工,而著力在編。“二拍”則是擬話本的專集,著力在撰,正如孫楷第《三言二拍源流考》所云:“凌氏的擬話本小說,得力處在于選擇話題,借一事而構設意象。往往本事在原書中不過數十字,記敘舊聞,了無意趣。在小說則清談娓娓,文逾數千。抒情寫景,如在耳目。化神奇于臭腐,易陰慘為陽舒,其功力亦實等于創作。”
“三言”與“二拍”的先后出現,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文學現象和社會現象。明代中葉以后,我國資本主義經濟形態開始萌芽,農業生產有了商品化的趨向,而冶煉、鑄造、船舶、紡織、印染、刺繡、陶瓷、造紙、印刷等等諸行業的手工業作坊大量涌現,導致城鎮人口的急劇增加,市民階層空前壯大。“三言”“二拍”的出現,正是適應了市民階層的文化需求而產生的,并且帶有明顯的商品性質。凌濛初在《拍案驚奇序》中說:“獨龍子猶氏所輯《喻世》等諸言,……肆中人見其行世頗捷,意余當別有秘本,圖出而衡之。……因取古今來雜碎事可新聽睹、佐談諧者,演而暢之,得若干卷。”又于《二刻拍案驚奇小引》中說:“賈人一試之而效,謀再試之。……意不能恝,聊復綴為四十則。”可見在“二拍”的撰寫過程中,自始至終得到了書賈的慫恿、鼓勵和支持,書賈與作者之間形成了一種密切而穩定的合作關系。書賈自然要講究盈利,他們發現,除了應試時文以瞄準士子群外,還有一個廣大的市民階層,也需要精神的食糧。市民中不乏識字的人,文化程度不高,詩詞文賦看不懂,卻又不滿足于只是聽書看戲,倒是這種通俗而又富有故事情節的話本、擬話本小說很適合他們的口味。于是書賈們積極尋覓編撰者以合作,“三言”“二拍”相繼推出,“行世頗捷”,“一試之而效”,可謂炮炮打響,走俏市場。這似乎也可以稱作是一種資本主義萌芽的表現。如何將文學作品推向市場,“三言”“二拍”的有意識編撰,作了可貴的嘗試,直接影響了明末清初此類小說的大量流通。僅此一點,不就很有意義么!
為適應市民階層的文化需求,《二刻拍案驚奇》的內容也有所側重。
首先是對人欲的充分肯定。我們知道,城市的基本運作模式,是以交換為原則的商品經濟。在當時,經商已成為熱門,如卷三十七所云:“徽州風俗,以商賈為第一等生業,科第反在次著。”囤積居奇,待價而售以牟取暴利,被認為是正當的資本積累。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人們的欲望越來越多,越來越強。這種欲望,有世俗的一面,例如卷十五云:“元來徽州人有個僻性,是烏紗帽、紅繡鞋,一生只這兩件不爭銀子,其馀諸事慳吝了。”與官府勾結,過宿娼的糜爛生活,追求這種人欲顯然不足取。但“二刻”中表現最多的是維護自身價值、爭取個性獨立的一面。卷二寫村童周國能精通棋道后,就對父母說:“兒既有此絕藝,便當挾此出游江湖間,料不須帶著盤費走。”于是走南闖北,贏得了聲譽。卷十七少女蜚娥“一向妝做男子”,為洗刷父親的冤屈,京師也敢闖,“雖是路途遙遠,孩兒弓矢可以防身。倘有甚么人盤問,憑著胸中見識,也支持得他過”。她對自己充滿信心,以我為主,去應付各種復雜的情況。卷三十九中的神偷懶龍,“雖是個賊,煞是有義氣”,戲弄官府,劫富濟貧,總是獨來獨往,具有極大的自由性。在婦女問題上表現得尤為突出。卷十一作者評論男女關系時有一段話:“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節,玷了名,污了身子,是個行不得的事,萬口訾議。及至男人家喪了妻子,卻又憑他續弦再娶,置妾買婢,做出若干的勾當,把死的丟在腦后,不提起了,并沒人道他薄幸負心,做一場說話。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丑事,人世羞言。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貪淫好色,宿娼養妓,無所不為,總有議論不是的,不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憐,男人愈加放肆。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們心里的所在。”這種對封建禮教的大膽批判,主張男女平等,表現人欲的思想,無疑具有民主性、進步性。
另外,市民階層大多為農村中分離出來的手工業者,與農民有著親近的血緣關系,社會地位大抵相同,深受封建統治階級的奴役和壓迫。揭露官府的黑暗,抨擊貪官污吏的罪行,是“二刻”的又一大主題,約占三分之一的篇目。卷十有一句話:“衙門中沒有一個肯不要賺錢的。”貪贓枉法成了封建社會官場的通例。卷一的常州柳太守,就是個“極貪的性子”,為把洞庭山某寺所藏的白居易手抄《金剛經》弄到手,不惜唆使盜賊栽贓誣陷。卷四中的楊僉憲受了張廩生的賄賂,為絕后患,竟將張廩生及其四個仆人統統殺死。卷十二更對大儒朱熹的假公濟私行為作了嚴厲批判,“為著成心上邊,硬斷一事,屈了一個下賤婦人”。在官與民的對立中,作者是站在人民大眾的一邊。“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對不法官吏予以警告,對被壓迫者寄予同情,這在本書中表現得尤為鮮明。
今日所見《二刻拍案驚奇》最早的刊行本,為崇禎五年(1632)尚友堂刻本。此刻本國內僅存殘卷,所幸日本內閣文庫尚藏有一部完本,上海古籍出版社據此予以影印,我們此次整理,即以這個影印本作為底本。但這個本子是否就是原刻本,還有疑問。因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小引》中說“聊復綴為四十則”,當為四十卷,均新編擬話本小說。而此本卷二十三《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姨病起續前緣》與《拍案驚奇》重出,卷四十《宋公明鬧元宵雜劇》又非小說,實僅存小說三十八卷,與作者之說不符。在沒有新的發現之前,這個本子尚屬最完整的本子。
這次整理本書的原則,一如我們校注的《拍案驚奇》,盡量保持原刻的面貌,除明顯的錯奪予以訂正外,一些雖有不暢卻勉強可通的地方,一律不作改動。文中露骨的個別淫穢文字,則酌予刪節。繁體字、異體字均改排為相應的簡化字和通行字,而對一些明人小說中的習慣用字則不加改動。如“那”,有時通“哪”,有時通“挪”;“總然”即今之“縱然”;“持疑”即今之“遲疑”。必要時在注解中加以說明。
本書校釋,初由岳翁陳邇冬先生擔任,殊料不久便一病不起,校釋工作只好由我來接替。翁在病中一直關注著本書的整理工作,但最終也未能看到出版,謹以此書作為對他的紀念。
在《拍案驚奇》和《二刻拍案驚奇》校注過程中,吸收了王古魯先生和章培恒先生不少研究成果,在此說明并致謝。另外也得到了顧學頡先生和王利器先生的指教,人民文學出版社戴鴻森、陳新、彌松頤諸先生均提出許多寶貴意見,特別是責任編輯陳建根先生逐字逐句地正錯奪,修訂錯誤,查尋資料,付出了艱辛的勞動,在此一并致謝。
1993年11月于北京西壩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