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出生了
- 大衛·科波菲爾(全集)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8553字
- 2018-11-01 10:30:12
在我這部自傳里,主人公究竟是我,還是別的什么人,看下去就清楚了。這部自傳要是從我出生的時候講起,就得先寫上我生于一個星期五,時間是午夜十二點。這是后來人家告訴我的,我也深信不疑。據說時鐘一打點,我就哭起來,這兩件事是同時發生的。
由于我出生在那樣一個日子,又是那樣一個鐘點,護士就說:第一,我命里注定要一輩子倒霉,第二,我有看見鬼怪的特殊才能。不光護士這么說,左鄰右舍有見識的女人也這么說。她們在有可能和我結識之前好幾個月,就對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其實,在她們看來,凡是不幸在星期五深夜出生的孩子,不論男女,都一定具有以上兩種天生的才能。
關于第一點,我就不必說了,因為事實證明這一預言究竟是對,還是錯,我本人的經歷最能說明問題。至于這個問題的第二點,我只想說我還沒有繼承到這部分遺產,除非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把它糊里糊涂地用光了。但是我絲毫也不因為沒有繼承到這份遺產而怨天尤人;如果眼下某人正在享用,那就衷心地歡迎他留著自己享用吧。
我是帶著一層頭膜出生的,于是就為這頭膜在報上登了一則出售廣告,要價不高,只有十五幾尼。不知當時出海的人究竟是手頭沒有錢,還是對頭膜的威力缺乏認識,寧愿穿軟木上衣,我光知道只有孤零零一個人還了還價,此人是一位與證券經紀人的活動有關的律師,他愿意出兩鎊現錢,其余部分用雪利酒支付,寧可不要求保他不淹死,也不肯再加錢了。既然如此,廣告撤回,錢也白花了。要是給雪利酒,我那可憐的親愛的母親自己還有雪利酒在市場上賣不出去呢。十年以后,我們在本地用抽彩的辦法賣那頭膜,五十個人,每人付半克朗,中彩的人付五先令便可得到頭膜。當時我本人也在場,記得眼看著我身體的一部分就這樣處理掉了,好生不自在,而且感到莫名其妙。我現在回想起來,記得中彩的是一位老太太,她提著一個籃子,從籃子里拿錢付那五先令的時候,顯出一副非常舍不得的樣子。她給的都是半便士的硬幣,最后還差兩個半便士。花了很長時間,給她算了老半天,想讓她明白,可她還是不明白。這位老太太活到九十二歲,在床上高高興興地去世了,的確不是溺水而死的,這件事在當地傳為佳話,流傳很久。我聽說,直到臨終,最能使她感到自豪的是她除了過橋以外,一輩子從來沒有到水上去過;直到臨終,她總是在喝茶的時候(她還特別喜歡喝茶)埋怨出海的人和別的人不虔誠,因為他們大言不慚地到世界各地去“閑逛”。人們向她解釋,有些供人享用的東西,可能也包括茶葉在內,就來自她所反對的這種活動。她就更起勁兒地頂他們,而且本能地感到自己所持的反對態度很有分量,她總是說:“咱們要禁止閑逛。”
我也別在這里閑聊了,還是回過頭來談談我出生的情況吧。
我出生在薩福克郡布倫德斯通鎮,或者像蘇格蘭人所說的,就在布倫德斯通“那一疙瘩”。我是個遺腹子。在我睜開眼睛看到世上的光明之前六個月,我父親就閉上了眼睛。直到如今,我一想到父親從來沒有見過我,就感到有些怪。尤其使我感到怪的是我還隱隱約約記得,我初次看到墓地里那潔白的墓碑時產生過種種幼稚的聯想,記得由于他在黑夜里孤零零地躺在外邊,使我產生過一種難以述說的同情心,因為我們的小客廳里生著火,點著蠟,又暖和,又亮堂,而我們的房門卻插著門閂,鎖著鎖,不讓他進來,有時我覺得這種做法未免有些殘酷。
我父親的姨媽,也就是我的姨奶奶,是我們家的一位重要人物。下面我還會提到她。這位特洛烏德小姐,我母親總是稱她貝西小姐,我那可憐的母親也只是在不得不提到她的時候,在克服了她對這個龐然大物的恐懼心理之后,才鼓起勇氣來這樣稱呼她的(好在次數也不多)。她嫁了個丈夫比她年輕,人長得很漂亮。常言道:“美不美,看行為。”他可不是這樣,因為大家非常懷疑他打過貝西小姐,而且有一次甚至因家用物品而發生口角,急忙布置了一下,非要把貝西小姐從三層樓的窗口扔下去。事實證明他們性情合不來,貝西小姐就給了他一筆錢,兩人同意分居。他拿著錢到印度去了。我們在家里聽到的傳說簡直神了,說有人在印度看見他和一只狒狒騎在大象身上,不過我想那一定不是狒狒,而是位紳士,或者公主[1]。然而不到十年,從印度傳來了他去世的消息。這對姨奶奶有何影響,無人知曉,因為分居以后,她立刻恢復了做姑娘時用的名字,在遙遠的海邊一個村子里買了一所房子,在那里過起獨身女人的生活,有一個用人伺候。大家知道她從那以后就一心一意地隱居了。
據我了解,我父親一度很受我姨奶奶的寵愛,但是他的婚事刺傷了她的心,因為她認為我母親是個“蠟娃娃”。姨奶奶從來沒見過我母親,不過她知道她不滿二十歲。從那以后,我父親和貝西小姐再沒有見過面。結婚的時候,我父親的年齡比我母親大一倍,身體也很虛弱。一年以后他就去世了,我在前面已經提到,這是在我出生以前六個月發生的事。
那個星期五,我想我是有理由稱之為艱難而重要的一天的。那天下午,情況就是這樣。所以我不能硬說我當時就知道正在發生什么事情,也不能說我是根據親眼目睹的事實記得后來發生的事情的。
當時我母親坐在壁爐旁邊,身體很弱,情緒低沉,兩眼含淚望著那火焰,對自己和那個尚未見面的沒有父親的小人兒感到悲觀,心情十分沉重。那個小人兒倒是受到歡迎的,樓上抽屜里早就準備了大量的別針,歡迎他到這個世界上來,不過世人對于他的到來卻毫不感到興奮。還是說我母親吧,就在這三月份一個晴朗的下午,外面刮著大風,她坐在火爐旁邊,又膽怯,又悲傷,非常懷疑自己能不能闖過眼前這個難關。這時她擦干眼淚,抬頭朝對面的窗戶望去,忽然看見一個陌生的女人走進花園里來。
我母親看了兩眼,就斷定這個人是貝西小姐。落日的紅光灑落在花園的籬笆上,照在這位陌生女人的身上;她朝著房門走來,她那直挺挺的身子和那板著的面孔叫人看著難受,是別人誰都沒有的。
她走到房前的時候又做了一件事,這件事也能證明她是誰。我父親在世時曾一再暗示,說她為人處事往往和一般人不同。現在她果然不拉門鈴,而是跑到我母親對著的那個窗戶前面,把鼻子尖貼在玻璃上往里看,我那可憐的親愛的母親后來不止一次對我說,當時貝西的鼻子尖一下子就給壓扁了,壓得發白了。
貝西小姐的到來使我母親大吃一驚,因此我一向認為我出生在星期五,都是貝西小姐的功勞。
我母親早就急忙從椅子上站起來,躲到椅子后面的角落里去了。貝西小姐從窗子對面開始,慢慢地以詢問的目光轉著圈兒看,就像荷蘭鐘上的撒拉遜人頭像那樣,目光最后落在了我母親身上。接著她皺了皺眉,還向我母親做了一個手勢,讓她去開門,那神氣仿佛一向是她說什么別人都得服從。于是我母親走過去,開了門。
“我想,你就是大衛·科波菲爾太太吧。”貝西小姐說道。她加重語氣,大概是根據我母親穿的喪服和她目前的狀況吧。
“是的。”母親有氣無力地說。
“特洛烏德小姐,”來人說道,“你一定聽說過這個人吧?”
母親回答說她的確榮幸地聽說過這個人。不過她也尷尬地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并沒有顯得那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幸事。
“現在她就站在你面前。”貝西小姐說。我母親低下了頭,請她進來。
她們來到母親剛才呆的這間客廳里,因為走廊那邊那間最好的屋子沒有生火——實際上,從我父親去世以后,那里一直沒有生過火。她們倆就座以后,貝西小姐一言不發,我母親盡力控制自己,還是控制不住,哭了起來。
“<口歐>,得啦!得啦!得啦!”貝西小姐連忙說道,“別這樣!好啦,好啦!”
雖然她這么說,可我母親還是止不住,后來她哭夠了,才停了下來。
“孩子,把帽子摘下來,”貝西小姐說,“讓我看看你的模樣。”
我母親非常怕她,即或有心想拒絕,也不敢拒絕她這奇怪的要求。于是就按照她的吩咐把帽子摘了下來,不過手抖得厲害,弄得滿臉都是頭發。她的頭發可真是又多又漂亮。
“哎呀!上帝保佑!”貝西小姐大聲說道,“你完全是個孩子呀!”
我母親無疑是長得特別年輕,就按她的年齡來說也顯得年輕。她低下了頭,仿佛這是她的過錯,真可憐。接著她就一邊哭一邊說,她的確覺得自己是個帶孩子氣的寡婦,要是大難不死,還會是個帶孩子氣的母親。隨后兩人沉默了片刻,這時她好像覺得貝西小姐摸了摸她的頭發,而且那手也不能算不溫柔。然而當她怯生生地懷著希望抬頭看貝西小姐的時候,卻見這個女人坐在那里,長裙的下擺撩了起來,兩手交叉搭在一個膝蓋上,兩腳踩在爐擋上,皺著眉頭看火苗。
“看在老天爺的分上,”貝西小姐突然問道,“告訴我為什么叫棲鴉樓?”
“你是說這房子嗎,姨媽?”母親問道。
“為什么叫棲鴉樓?”貝西小姐說,“叫吃鴨樓更合適。你們倆,不管哪一個,只要對生活考慮得實際一點兒,就會想到這一層。”
“這名字是科波菲爾先生定的,”母親說道,“他買這所房子的時候,覺得周圍有白嘴鴉,心里很高興。”
就在這黃昏時分,忽然狂風大作,花園那邊的幾棵高大的老榆樹搖晃起來,我母親和貝西小姐都不由自主地朝那邊望去。只見老榆樹彎著腰,湊在一起,仿佛巨人耳語,在傳遞什么秘密。這樣呆了幾秒鐘之后,它們就突然發作,向著四面八方瘋狂地揮舞起胳臂來,好像它們剛才竊竊私語是不道德的,因而心里不能平靜。這時掛在高枝上的經過風吹日曬破舊不堪的鴉巢好像風暴中在海上遇險的小船,在空中飄來飄去。
“現在鳥兒在哪里?”貝西小姐問道。
“你問的是……”母親當時正在想別的事。
“那些白嘴鴉……現在到哪里去了?”貝西小姐問道。
“自打搬到這兒來,就沒看見過。”我母親說,“我們以為——噢,不對,是科波菲爾先生以為這里有一大群白嘴鴉,可是那些鳥窩都是很舊的,鳥也早就不呆在這兒了。”
“大衛·科波菲爾就是這樣!”貝西小姐說道,“真是十足的大衛·科波菲爾!周圍根本沒有鳥,卻給房子取名叫棲鴉樓,看見幾個鳥窩,就相信一定有鳥!”
“科波菲爾先生已經死了,”母親不滿地說,“你要是敢在我面前說他的壞話……”
我估計我那可憐的親愛的母親一瞬間也曾想把我姨奶奶好好地揍一頓,可是即便她當時的情況好得多,訓練有素,可以交手,姨奶奶用一只手也就能輕易地對付她了。不過她一站起來,她那瞬間的想法就消失了,她又軟弱無力地坐下,暈了過去。
后來母親自己醒過來了,也許是貝西小姐設法使她醒過來的,我們暫時就不管了。母親醒過來以后,看見貝西小姐站在窗口。這時暮色已經消失,天漸漸黑了下來,只是借助于爐火的光亮她們才彼此模模糊糊地看得見,否則她們就誰也看不見誰了。
貝西小姐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仿佛剛才只是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外面的景色,問道:“我說啊,你估計什么時候……”
“我渾身打哆嗦,”母親有氣無力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要死了,我一定會死的。”
“不會,不會。”貝西小姐說道,“喝點茶吧。”
“哎呀,天哪!你覺得喝點茶會有好處嗎?”母親無可奈何地說道。
“當然會有好處,”貝西小姐說道,“你那都是胡思亂想。你的女孩兒叫什么名字?”
“我還不敢說一定生個女孩兒呢,姨媽。”母親天真地說。
“愿上帝保佑這孩子!”貝西小姐大聲說道,但她沒有意識到這正是樓上抽屜里針插上繡的第二個愿望,不過她沒有把它用在我身上,而是用在我母親身上了。她接著說:“我不是說的那個。我是問你的女仆叫什么名字。”
“裴果提。”母親說道。
“裴果提!”貝西小姐重復了一聲,顯出有些生氣的樣子,“孩子,難道你是說有這么個人,跑到一座教堂里,人家就給她起了個名字,叫裴果提?”
“那是她的姓,”母親輕輕地說道,“科波菲爾先生這樣稱呼她,是因為她的教名和我一樣。”
“來,裴果提!”貝西小姐打開客廳的門,大聲喊道,“拿茶來。太太不大舒服。別磨蹭!”
貝西小姐下了這樣一道命令,那語氣仿佛自從這個家庭建立以來她就是公認的一家之主。接著她又伸出頭去看裴果提。裴果提聽見有生人呼喚,心中很納悶,正舉著蠟燭順著走廊走過來。貝西小姐隨手把門關上,又像剛才那樣坐好,兩腳蹬著爐擋,長裙的下擺撩了起來,兩手交叉搭在一個膝蓋上。
“你剛才談到生女孩兒的事,”貝西小姐說,“我敢肯定你是要生個女孩兒。我有預感,一定是個女孩兒。聽著,孩子,你一生下這個女孩兒……”
“也許是個男孩兒呢。”母親冒昧地插嘴說。
“我告訴你,我有預感,一定是個女孩兒,”貝西小姐把她頂了回去。“不要頂嘴嘛。這個女孩兒一生下來,孩子,我就要好好地待承她,我愿意做她的教母,我求你就叫她貝西·特洛烏德·科波菲爾吧。這個貝西·特洛烏德在生活里可不能再有什么差錯了。她在感情方面可不能再受到什么干擾,可憐的孩子。她應該有很好的教養,受到很好的監護,免得她輕易相信不該相信的人。這一定要由我來干。”
貝西小姐每說一句就猛地晃一下腦袋,仿佛她自己過去受的委屈正在她心中作祟,她極力克制才勉強壓住,沒有更明顯地表露出來。我母親就著微弱的火光觀察著她,至少是這樣猜想的。她太怕貝西小姐了,自己也太心緒不寧,再加上她過于虛弱,對眼前的事又感到意外,一時什么也看不清楚,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貝西小姐沉默了一會兒,頭也不晃了,這時她問道:“大衛待你好不好,孩子?你們在一起生活愉快嗎?”
“我們非常幸福,”母親說,“科波菲爾先生待我太好了。”
“什么!他準是把你慣壞了吧?”貝西小姐頂了她一句。
“是啊,在這個艱難的世界上,我現在又得孤零零的一個人,無依無靠地過日子了,在這方面,他恐怕真是把我慣壞了。”母親說著就哭了起來。
“唉,別哭啦!”貝西小姐說,“即便有時候一對夫妻也許是般配的,你們倆可不般配呀,孩子,這就是我為什么要問你那個問題。你是個孤兒吧,是不是?”
“是的。”
“還當過家庭教師?”
“我在一家人家當幼兒家庭教師。科波菲爾先生到這家來做客,對我很和氣,很注意,也很關心,最后就向我求婚了。我接受了他的請求。于是我們就結了婚。”母親簡單地說了說。
“唉,可憐的孩子!”貝西小姐說道,她依然皺著眉沉思,聚精會神地望著爐火,“你會干什么?”
“對不起,姨媽,你說什么?”母親吞吞吐吐地說。
“比方說,你會料理家務嗎?”貝西小姐說。
“會一點兒,恐怕不多,”母親說道,“我很想懂得多一點兒。不過科波菲爾先生在教我……”
“他可是很在行啊!”貝西小姐插了一句。
“我很愿意學,他也很耐心教,可惜當時沒有多學點兒,要不是他不幸去世……”說到這里,母親又哭起來,說不下去了。
“好啦,好啦!”貝西小姐說道。
“我按時記賬,每天晚上和科波菲爾先生對一遍。”母親又傾訴了一陣她的痛苦,接著又哭起來。
“好啦,好啦!”貝西小姐說道,“別再哭了。”
“在這一方面,我敢肯定,我們從來沒有任何出入,只是科波菲爾先生責怪我把3和5寫得樣子太相近,責怪我給7和9加了彎曲的小尾巴。”母親又激動地訴說了一陣,接著又哭起來。
“你要是再哭,會病倒的,”貝西小姐說,“你也知道,你要是病了,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我的教女都是不好的。好啦!你可不能那么干!”
這番勸說起了一定的作用,使我母親平靜下來,不過她越來越難受,這可能起了更大的作用。她們沉默了一會兒,不時聽見貝西小姐發出“唉”“唉”的聲音,她依然坐在那里,兩腳蹬著爐擋。
過了一會兒,貝西小姐說:“我知道大衛用他的錢為自己買了一份年金。他為你做了什么安排?”
“科波菲爾先生,”母親有些吃力地回答道:“很善良,很關心我,經他安排,把其中一部分轉給了我。”
“多少錢?”貝西小姐問道。
“每年一百〇五鎊。”母親說道。
“他還挺周到呢,要不可就糟了。”姨奶奶說道。
這個詞用在這里倒很恰當。我母親的情況的確非常糟。裴果提端著茶盤和蠟燭走進來,一眼就看出她多么難受。屋里要是夠亮的話,貝西小姐早就會看出來了。裴果提連忙把我母親送到樓上她自己的屋里,又馬上吩咐侄兒哈姆·裴果提去請護士和醫生。這位侄兒最近幾天一直呆在我們家里,準備讓他在緊急情況下跑跑腿,但我母親不知此事。
混合大隊到了,前后只差幾分鐘。他們看見火爐旁邊坐著一個打扮得怪里怪氣的陌生女人,不禁大吃一驚,因為這個女人把帽子系在左胳膊上,耳朵里還塞著珠寶商用的棉球。裴果提對她一無所知,我母親也不說她是誰,因此她在客廳里是一個十分神秘的人物。她口袋里揣著一大團珠寶商用的棉花,以及把棉花那樣塞在耳朵里,都沒有影響她那端莊的儀態。
醫生上了樓,又從樓上下來了,我想他大概也意識到這位陌生女人和他可能要面對面地坐上幾個鐘頭,便作出彬彬有禮善于交際的樣子。他是男人之中最軟弱,小個子之中最溫和的人。他進門出門的時候,總是躲躲閃閃,盡量少占地方。他走起路來和《哈姆萊特》劇中的鬼魂一樣輕,比那鬼魂還要慢。他總是歪著頭,一方面謙遜地貶低自己,一方面謙遜地討好任何人。他連狗也不罵,自不待言。就是瘋狗,他也不罵,而是溫和地說點什么,一句話,半句話,甚至連半句話都不到,因為他說話和走路一樣慢;但他決不會對這瘋狗粗魯,也不會對它急躁,不論是為了什么可能存在的理由。
祁力普先生以柔和的眼光看著我姨奶奶,歪著頭,朝她微微鞠了一躬,輕輕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耳朵,針對她耳朵里塞的珠寶商的棉球說道:
“夫人,有局部炎癥嗎?”
“你說什么?”姨奶奶說著像拔軟木塞似的把棉球從一個耳朵里揪了出來。
祁力普先生見她動作這樣生硬,感到非常吃驚,當時他沒有失去理智,真是萬幸——這是他以后對我母親說的。他順從地又說了一遍:
“夫人,有局部炎癥嗎?”
“胡說!”姨奶奶答道,隨后一抬手又把棉球塞到耳朵里去了。
在這之后,祁力普先生無事可做,只好坐在那里無可奈何地看著她,而她就坐在那里看爐火,后來祁力普先生又被請到樓上去了。過了大約一刻鐘,他走下樓來。
“嗯?”姨奶奶問道,隨手把棉球從靠近醫生的那只耳朵里揪出來。
“嗯,夫人,”祁力普先生答道,“還在……還在慢慢生呢,夫人。”
“哎喲!”姨奶奶一邊發出這看不起人的嘆息聲,一邊把身子猛地一搖,隨手又把棉球塞到耳朵里,像先前一樣。
祁力普先生后來對我母親說,他當時真是——的的確確是——幾乎嚇壞了;雖然他是個醫生,他也幾乎嚇壞了。盡管這樣,他還是坐在那里,望著這個女人,而她呢,就坐在那里,望著火苗。過了將近兩個小時,又有人把醫生叫走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了。
“嗯?”姨奶奶問道,隨手又把棉球從那只耳朵里揪出來。
“嗯,夫人,”祁力普先生答道,“還在……還在慢慢生呢,夫人。”
“啊呀!”姨奶奶說道,可是她那副腔調實在讓祁力普先生受不了。后來祁力普先生提起這件事,說這完全是故意破壞他的情緒。他說他寧愿坐在樓梯上,摸著黑兒,在風口里等著召喚。
哈姆·裴果提上過公立的學堂,學過《教義問答》,是個篤信教義的人,因此可以算是一個可靠的見證人。第二天,他談起頭一天晚上的事。他說,過了一個小時,他偶然在客廳門口探頭,往里面看一看,馬上就被貝西小姐發覺了。當時貝西小姐急得團團轉,在屋里走來走去,一下子就把他抓住了,使他不得脫身。他說,樓上不時傳來腳步聲和喊叫聲,就在聲音最大的時候,那女人把他揪住,往他身上發泄她那萬分的焦慮,使他由此看出耳朵里塞棉球也擋不住樓上傳來的聲音。他還說,那女人揪著他的領子來回不停地走(好像他喝多了鴉片酊),一邊還搖晃他,拽他的頭發,揪他的襯衫,堵他的耳朵,仿佛她鬧不清那是誰的耳朵了,還用一些別的辦法來折騰他。這些情況,他姑媽可以提供一部分證據,因為她在十二點半的時候看見他,他剛脫身不久,他姑媽說他的臉色和我一樣紅呢。
性情溫和的祁力普先生即或在別的情況下會記恨別人,而在現在這樣的時刻也不可能了。他一騰出手來,馬上就側著身子走進客廳,以他那謙卑的態度對我姨奶奶說:
“啊,夫人,我很高興向你表示祝賀。”
“祝賀什么呀?”我姨奶奶正言厲色地問道。
祁力普先生見我姨奶奶態度如此嚴厲,頓時感到焦慮不安,于是向她微微鞠了一躬,又微微一笑,想以此打消她的怒氣。
“我的天哪,他在干什么呢?”我姨奶奶不耐煩地大聲說道,“難道他不會說話嗎?”
“不要著急,親愛的夫人,”祁力普先生以他最柔和的語氣說道,“現在沒有理由再煩躁不安了。不要著急了。”
我姨奶奶沒有搖晃他,沒有把他要說的話從他嘴里搖出來。她只沖著他搖了搖自己的腦袋,不過她那副模樣把他嚇得心驚膽戰。這件事人們至今還認為簡直神啦。
“啊,夫人,”祁力普先生繼續說道,這時他又有了勇氣,“我很高興向你表示祝賀。現在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夫人,而且是圓滿結束了。”
祁力普先生說這番話大約花了五分鐘,我姨奶奶一直聚精會神地看著他。
“她怎么樣?”姨奶奶問道。她兩臂交叉,帽子依然系在一只胳膊上。
“啊,夫人,我希望過一會兒她就會很舒服了,”祁力普先生答道,“在目前家里這種沉悶的環境里,我們也只能指望一位年輕的母親舒服到一定的程度而已。你要是一會兒去看她,不會有什么問題。可能對她還有好處呢。”
“我是說她——她怎么樣?”姨奶奶厲聲說道。
祁力普先生又把頭歪了歪,比剛才歪得更厲害了,他像一只馴順的小鳥一樣望著姨奶奶。
“我是說那孩子,”姨奶奶說,“她怎么樣?”
“夫人,”祁力普先生答道,“我還以為你知道了呢。是個男孩兒啊。”
姨奶奶什么也沒說,抓住帽子的帶子,好像拿起一把彈弓一樣,朝著祁力普先生的腦袋瞄了瞄準,就打了過去。隨后她把帽子沒有展平就戴在頭上,走了出去,并且永遠沒有再回來。她像一個沒有得到滿足的妖精一樣消失了,或者說像人們認為我有資格看見的鬼怪一樣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
她再也沒有回來。我躺在籃子里,母親躺在床上,不過貝西·特洛烏德·科波菲爾卻永遠屬于夢幻的世界,也就是我新近游歷過的遼闊的地方;我們這間屋子的亮光從窗口射出去,照亮了所有這類游子在人間的歸宿,也灑落在沒有他就沒有我的那個人的尸骨上面的小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