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度山伯爵(全2冊)
- (法)大仲馬
- 5213字
- 2019-06-21 13:03:59
第二十二章 走私販子
鄧蒂斯上船不到一天,他和同航的人們就搞得很熟了。宙納·阿米里號(這艘熱那亞獨桅船的船名)的這位可敬的船長,雖然沒有受過法利亞長老的教導,但對于所謂地中海這個大湖沿岸的各種語言,從阿拉伯語到普羅旺斯語,卻都能一知半解的說幾句,所以他不必雇用翻譯,多一個人總是多一個累贅,而且常常多一個泄漏秘密的機會。這種語言的能力,使他和人交換消息非常方便,不論是和他在海上所遇到的帆船,和那些沿著海岸航行的小舟,或和那些來歷不明的人,這種人,沒有姓名,沒有國籍,沒有明白的稱呼,在??诘拇a頭上老是可以看到他們,他們憑著那種秘密的收入過活,而由于看不出他們收入的來源,我們只能稱他們是靠天過活的。我們可以下結論說,鄧蒂斯是碰到了一艘走私船。
由于上述的理由,所以船長收留鄧蒂斯在船上,是抱著某種程度的懷疑的。他的大名是岸上的海關官員非常熟悉的。而由于這些可敬的先生們和他之間時時在鉤心斗角,所以他最初以為鄧蒂斯或許是稅務局的一個密探,用這條巧計來刺探他這一行的秘密的。但鄧蒂斯操縱這只小船的熟練態度已使他完全放心。后來,當他看到伊夫堡的上空浮起一縷像羽毛似的輕煙的時候,他立刻想到,他的船上已接了一位像國王那樣他們要鳴炮致敬的人物。但老實說,這一點倒還沒有如新來者是一個海關官員那樣使他不安,可是當他看到這位新來的伙計態度十分泰然,后面這一層懷疑也就像前者一樣地消失了。
所以愛德蒙倒占了一著便宜,他可以知道船長是何等樣人,而可不被船長知道他。不論那個老水手和他的船員用什么方法來進攻他,他總是防御得很堅固,絲毫沒有泄露真情,只堅持著他最初的一番話,正確地描繪出那不勒斯和馬耳他的詳細情形,這些地方他原知道得像馬賽一樣清楚。所以這個熱那亞人雖然精明,卻被鄧蒂斯用溫和的態度和熟練的航海技術蒙騙了過去。而且,說不定這位熱那亞人也是那些聰明人之一,他們除了他們所應該知道的事情以外什么都不知道,除了有心相信的事情以外什么都不相信。
而就在這種互相有利的狀況之下,他們到達了里窩那。這兒,愛德蒙又要受一次考驗了:就是在十四年不曾看見過他自己的容貌以后,他還能不能認識他自己。對于自己青年時代的容貌,他還保存著一個完好的記憶,現在得來看成年時代的自己究竟變成怎樣的一個人了。他的朋友們相信他所許的愿已經完成。他以前曾在里窩那??窟^二十次。他記得在圣費狄南街有一家理發店,就到那兒去刮胡子修頭發。理發匠驚異地望著這個長發黑須的人,看他的頭,簡直像是提香名畫上的人物。當時并不流行這樣大的胡子和這樣長的頭發,而現在,假如一個人天賦有這樣的美質而竟自動愿意捐棄,一定會使理發匠大表驚奇。那位里窩那理發匠毫不加以考慮,立刻就工作起來。
手續完畢,當愛德蒙摸到自己的下巴已十分光滑而頭發已縮短到一般的長度的時候,他要了一面鏡子,從鏡子里來看他自己。我們已經說過,他現在已是三十三歲了,十四年的牢獄生活已在他的臉上產生了一種所謂氣質上的大變化。鄧蒂斯進伊夫堡的時候,是帶了一個幸福青年的圓圓的,坦白的,微笑的臉進去的,他一生中早年所走的路是平坦的,而在他的預料中,未來自然只是過去的繼續。這一切現在都變了。他那橢圓形的臉已拉長,那張帶笑的嘴已有了表示決心的明確的線條,他那飽滿的額頭上出現了一條表示深思的皺紋;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抑郁的神色,從眼的深處,時或閃耀出厭世和仇恨的陰沉的火花;他的膚色,由于長期不和陽光接觸的緣故,現在變成了蒼白的顏色,配上他那黑色的頭發,現出北歐人的那種貴族美;他胸中深奧的知識已使他臉上布滿了那種泰然自若的智慧的光芒;他的身材本來就很高,而由于精力含蓄了這么久,所以體力足和身量相配。
豐滿結實而肌肉發達的身材已一變而為消瘦勁健,文質彬彬的儀表。他的聲音,也由于祈禱,飲泣和詛咒而改變,時而溫柔懇切,聽來非常動人,時而語氣粗魯,幾乎近于嘶啞。而且,由于長久處在昏暗或黑暗的地方,他的眼睛獲得了鬣狗和狼所獨具的能力,能在黑夜里辨別出東西。愛德蒙微笑地望著自己,即使他最好的朋友——假如他的確還有什么朋友留在世上的話——也不可能認識他,他自己都不認識他自己了。
宙納·阿米里號的船長極希望留下像愛德蒙這樣有用的一個船員,他預支了一些將來應得的紅利給愛德蒙。理發店是愛德蒙化身的第一個步驟,他的第二個步驟是到一家鋪子去買全套水手的服裝,——我們都知道,那是非常簡單的,只是一件連白褲子的水手服,一件條紋襯衫和一頂帽子。愛德蒙就穿了這套服裝回去,把賈可布借給他的襯衫和褲子還了,重現在宙納·阿米里號船長的面前。船長叫他把他的身世重新講一遍,他已認不出這個整潔文雅的水手就是那個留有大胡子,頭發里纏滿了海藻,全身浸在海水里,在快要淹死的時候赤裸裸地被他救起來的人。在這種使人愛慕的外貌吸引之下,他重提前議,愿意長期雇用鄧蒂斯。但鄧蒂斯有他自己的計劃,不同意比三個月更長的時間。
宙納·阿米里號有了一個非常得力,非常服從他們船長的伙計。船長一向總是盡可能的減少時間的損失,他在里窩那還不滿一星期,他的船上就已裝滿了印花紗布,禁止出口的棉花,英國香粉和廠方忘記蓋上商標的煙草。船長要把這一切都免稅弄出里窩那,運到科西嘉沿岸,那兒,自有某些投機商人把貨物轉運到法國去。他們出航了,愛德蒙又在淺藍色的海上破浪前進,海在他的青年時代第一次打開了眼界,他在獄中曾常常夢到它。現在,戈爾戈納在他的右邊,皮亞諾扎在他的左邊,他是在向巴奧里和拿破侖的故鄉前進。第二天早晨,船長到甲板上去的時候(他老是一早就到甲板上去的),他發現鄧蒂斯正斜靠在船舷上,帶著極其熱切的神色望著一座被朝陽染成玫瑰色的花崗石的巖山。那就是基度山小島。宙納·阿米里號經過它一直向科西嘉駛去,在經過它的時候,左舷離它還不到一法里路。
這個島的名字和鄧蒂斯是這樣的休戚相關,當他們這樣近地經過它的時候,他心里想,他只要跳進海里,則在半小時內,他就可以到那塊上帝許給他的土地上了。但那時,沒有工具來發掘寶藏,又沒有武器來自衛,他又何能為力呢?而且,水手們會怎么說,船長會怎么想呢?他必須等待。幸而,他已學會如何等待了。他為了自由曾等待了十四年,為了財富,他至少能等待六個月或一年。最初要是只給他自由而不給他財富,他不是也會接受的嗎?而且,那些財富難道不會是幻想,是可憐的法利亞長老腦子里的產物,已和他同逝了的嗎?不錯,紅衣主教斯巴達的那封信是惟一有關的證件,于是鄧蒂斯又從頭到尾的背了一遍,他一個字都沒有忘記。
黃昏來了,愛德蒙眼看著那個島被籠罩在薄暮所帶來的色彩中漸漸遠去,終于在其他一切人的眼前消失,但卻沒有在他的眼前消失。他,憑著他一雙習慣于牢獄的幽暗的眼光,在其他一切人都已看不到它的時候,卻仍繼續看到它,他最后離開甲板。第二天破曉的時候,他們已到了阿立里亞海外。他們整天沿著海岸航行,到傍晚時分,看到岸上燃起了火光。這火光大概是約定的暗號,一看這火光,他們知道可以靠岸了,——因為有一盞船燈不掛在旗桿上而掛在桅頂上,于是他們就向岸靠近,駛到大炮的射程以內。鄧蒂斯注意到,當他們向陸地靠近的時候,宙納·阿米里號的船長架起兩尊舊式的小炮,這兩尊炮能把四磅重的炮彈射出一千步左右而不會發出很大的聲響。
但這一次,這種預防是多余的,一切都進行得極其順利。四只小艇輕悠悠地劃出來,靠到小帆船旁邊,帆船無疑的懂得這種迎候的意思,也把它自己的小艇放到海里。五只小艇工作得非常神速,到早晨兩點鐘,全部貨物已卸出宙納·阿米里號,搬上了環球號。宙納·阿米里號船長辦事是這樣的井井有條,當天晚上就分紅利,每一個人得了一百個托斯卡納利勿爾,——那是說,合我們的錢八十法郎。但航程并沒有就此結束,他們把船頭的斜桅轉向撒丁島,預備在那兒裝一批貨,以代替那卸下的。第二次的活動也像第一次一樣的成功,宙納·阿米里號真是走運了。這批新貨的目的地是盧加沿岸,貨物幾乎完全是哈瓦那雪茄,白葡萄酒和馬拉加葡萄酒。
從那兒回來的時候,他們和宙納·阿米里號船長的死對頭稅警交了一場小戰。一個海關官員倒了下去,兩個水手受了傷,鄧蒂斯是其中之一,一個槍彈碰上了他左面的肩膀。鄧蒂斯簡直很高興受這個驚嚇,很樂于受傷。這是無情的教訓,教會他用怎樣的眼睛他才能觀察危險,用怎樣的忍耐他才能忍受痛苦。他帶著一個微笑正視危險,而當受傷的時候,還喊出大哲學家的那句話:“痛苦呀,你并不是一件壞事!”他而且還望著那個受傷將死的海關官員,而不知究竟是為了戰斗使他的血沸騰了呢,還是為了他那人性的感情已經遲鈍,總之,他對于這個景象感動甚微。鄧蒂斯正在向他所愿意走的路上行進,正在向他所希望達到的地方移動,——他的心快要麻木了。賈可布看見他倒下,以為他被打死了,就向他沖過來,將他扶起,極力照顧他,盡了一個好伙伴的責任。
那末,這個世界雖沒有像班格羅斯醫生所相信的那樣好,卻也沒有像鄧蒂斯所認為的那樣壞,因為這個人,除了能從他伙伴的身上可以承襲那一份紅利以外再沒有什么可希冀的,但當他看見他倒下的時候,卻表示了這樣深重的悲哀。幸而,我們已經說過,愛德蒙只是受傷,在敷上了撒丁老太婆賣給走私販子的某種草藥(這些草藥是在某些季節采集來的)以后,傷口不久就合攏了。愛德蒙為了想試一試賈可布,就拿出他所得的紅利的一部分來,以報償他的照顧之情,但賈可布憤憤地拒絕了。
這是一種同情愛,賈可布在第一次遇見愛德蒙的時候就把這種愛給了他,結果是愛德蒙對賈可布也發生了某種程度的情感,賈可布覺得這已經夠了。他已經本能地覺察到愛德蒙的卓越,——一種別人都沒有覺察到的卓越;而用了那一點來衡量愛德蒙所賜予他的情意,那勇敢的水手也就滿足了。
于是,當那帆船在淺藍色的海面上平穩地滑行,當他們感謝順風吹漲了它的帆,除了舵手以外其他一無所需的時候,愛德蒙就利用船上這漫長的時日,手里拿了一張地圖,做起賈可布的導師來,就像可憐的法利亞長老做他的導師一樣。他向他指出海岸線的位置,向他解釋羅盤的各種變化,教他讀那本攤開在我們頭上,上帝用鉆石做成的字寫在藍空上的,所謂“天”的大書。而當賈可布問他,“你把這一切教給像我這樣一個可憐的水手有什么用呢?”的時候,愛德蒙回答說,“誰知道呢?你有一天或許會做一艘帆船的船長。你的同鄉波拿巴還做了皇帝呢?!蔽覀兺浱嵋痪?,原來賈可布也是一個科西嘉人。
兩個半月在這種航程中過去了,愛德蒙本來是一個刻苦耐勞的海員,現在又成了一個熟練的沿海航行者;他認識了沿岸所有的走私販子,并學到了這些半似海盜的私販用來互相辨識的秘密訊號。他一次又一次的經過他的基度山小島,一共經過了二十次,但沒有一次他能得到一個機會上去。于是他下了一個決心:只要他和宙納·阿米里號船長的約期一滿,他就自己花錢租一艘小帆船,——因為在他的幾次航程中,他已積蓄了一百個畢阿士特, ——借某種借口來到基度山小島登陸。那時他就可以無拘無束地進行搜索,——或許并不完全自由,因為那些陪伴來的人無疑的是會注意他的,但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總是要冒一點險的。牢獄已使鄧蒂斯謹慎,他很希望能不冒任何危險。他的想像力雖然豐富,但在苦苦地思索了一番以后,依舊是一場空,他想不出任何計劃可以不用人陪伴而到他所渴望的小島上去。
有一天晚上,當鄧蒂斯正在心神不寧地徘徊在這些疑慮和希望之間時,那位非常信任他,非常愿意留他繼續服務的船長走了過來,挽住他的一只臂膀,領他到一艘泊在奧格里荷的獨桅船上去。那是里窩那的走私頭子們常常聚會的地方,他們就在這兒討論他們的沿海貿易。鄧蒂斯到這個海上交易所已來過兩三次,并見過了所有這些大膽勇敢,供應將近六百法里沿岸的免稅貿易者,他曾捫心自問,假如一個人能克制一下暫時的意志上的沖動,而去聯絡這一切五花八門的關系,則還愁何事不成。這一次所討論的是一件大事,——關于一艘裝載土耳其地毯,勒旺絨布和克什米爾毛織品的帆船。大家必須先商量一個中立的地點來做這一次交易,然后設法把這些貨物運到法國沿海的地方。假如成功了,贏利是極大的;每一個船員可以分到五六十個畢阿士特。
宙納·阿米里號的船長建議以基度山島作為裝貨的地點,那是一個完全荒無人居的地方,既沒有兵,也沒有稅吏,似乎從商人和盜賊的祖師邪神麥考萊那個時代起,就已孤立在海中央的了。商人和盜賊這兩個階級,在我們近代,即使有時仍是二而一的東西,但名稱總已是分別的了,但在古代,好像是包括在同一門類里的。提到基度山,鄧蒂斯歡喜得嚇了一跳,為了掩飾他的情緒,他站起身來,在那煙氣蒸騰,把世界上各種各樣的語言摻雜成一種混合語的獨桅船上兜了一個圈子。當他再回到那兩個討論者那兒的時候,事情已經決定了,他們決定在基度山相會,并在第二天晚上就出發。他們問愛德蒙的意見,他認為那個島在各方面看來都極安全,而且那件大事,要想做得好,就必須做得快。所以商定的計劃毫無變更,大家同意:他們第二天夜里出發,假如風向和天氣允許的話,就設法在下一天傍晚到達那個中立小島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