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度山伯爵(全2冊)
- (法)大仲馬
- 7310字
- 2019-06-21 13:03:57
第十六章 一個意大利學者
鄧蒂斯用擁抱來迎接這位他渴望了這么久的朋友,然后把他拖到窗口,以便借著從鐵柵欄間掙扎著透進來的微弱的光線把他的面貌看得較清楚些。他是一個身材瘦小的人,頭發已經灰白,那大概是由于受苦和憂慮的結果而不是由于年齡的關系,眼睛深陷有神,幾乎被那灰色的長眉毛所掩沒,一叢長而依舊還是黑色的胡須一直垂到他的胸際。他那神色疲憊的臉上刻滿了憂慮的皺紋,再加上他那個性堅毅的輪廓,一望而知他是一個習于勞心而較少勞力的人。他的額頭這時正掛著大滴的汗珠。他的衣服東一塊西一塊的懸掛在身上。你絕猜不到它們原來是什么樣子的。
來客大概在六十歲到六十五歲之間,但從他行動上的那種生氣勃勃卻又使人想到:他年齡的老大多半是由于長期囚禁的結果而并非僅僅由于年月的消逝。他顯然很高興地接受了他這位青年朋友的熱情的敬意。他那冷卻了的心境似乎因為接觸到那熾熱的靈魂而又溫暖激奮起來了。他很誠意地感謝這樣親熱的歡迎,雖然他一定也是極其失望的,因為他本來是預期可得到自由,而現在卻只找到了另外一間黑牢。
“我們來看看,”他說,“我進來的痕跡究竟能不能除掉。我們要保持秘密,千萬不能讓獄卒知道一絲風聲。”他走向洞口,彎下身體,輕而易舉地把那塊大石頭拿起來。然后,又把它塞回原位說:
“你挖這塊石頭的時候太不小心了,我想你大概是沒有工具做幫手吧?!?/p>
“什么?”鄧蒂斯驚奇地喊道,“難道你有工具嗎?”
“我自己做了幾樣,除了少一把銼刀其余必要的我都有了,——鑿子,鉗子和錘子?!?/p>
“噢,我很想看看你這些勞苦忍耐得來的產物!”
“好,這是我的鑿子?!闭f著,他拿出一片尖利結實的鐵塊,上面裝著用木棒做的柄。
“你是用什么東西做成的?”鄧蒂斯問。
“用我床上的一根鐵楔子做的。我就憑這件工具挖出了到這兒來的路,至少有五十法尺的距離?!?/p>
“五十法尺!”鄧蒂斯驚愕地應了一聲。
“別這么大聲呀。小伙子,別大聲講話!在這種國家監獄里,是常常有人站在監牢門外來竊聽犯人談話的?!?/p>
“但他們知道我只有一個人?!?/p>
“那還是一樣的。”
“你說你挖了五十法尺的路才到這兒的嗎?”
“不錯,那差不多就是你我兩個房間之間的距離。可惜我沒有把轉彎弄對,因為缺少必要的幾何儀器來計算我的比例圖,本來只要挖一條四十法尺長的弧線就夠的,我卻挖了五十法尺。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本來是想挖到外墻,挖穿它,然后跳進海里去,但是,我卻順著你房間對面的走廊挖,沒有挖到底下去。我的勞力都白費了。因為這條走廊是通天井的,而天井里滿是士兵?!?/p>
“不錯?!编嚨偎拐f,“但你所說的走廊只占掉我房間的一面,另外還有三面呢。那三面的方位你知不知道?”
“這一面是用實心的巖石筑成的,得有十個經驗豐富的礦工,帶著所需要的各種工具,再花許多年功夫才能挖穿它。另外這一面和堡長住宅的下部相連,假如我們挖過去,只能鉆進一間鎖了門的地牢里,一定又會在那兒被人捉住。你這間地牢的第四面,也是最后一面是朝——等一下,它是朝什么的呢?”
引起好奇心的這一面就是開著窗洞,從窗洞透進光線到房間里來的這一面。這個窗洞向外漸漸縮小,開口的地方連一個小孩都鉆不過去,而且還裝著三條鐵柵作更進一步的保障,所以即使最多疑的獄卒也大可放心,知道犯人是絕不可能從這個地方逃跑的。那怪客一面說,一面把桌子拖到窗口底下?!芭郎先??!彼麑︵嚨偎拐f。
青年遵命爬上桌子,他揣度到他同伴的意思,就將背牢牢地貼住墻壁,伸出雙手。鄧蒂斯到目前為止還只知道他的牢房號碼的這位怪客,從他外表的年齡看來絕想不到竟會這樣的敏捷,他一跳就跳上來,像一只貓或一條蜥蜴那樣敏捷地從桌子爬到鄧蒂斯伸出的手上,從手爬到他的肩頭,然后,彎下腰,——因為黑牢的頂使他無法伸直,——他勉強把頭從窗洞的柵欄間塞出去,以便從上到下看個仔細。
一會兒以后,他趕緊縮回頭,說:“我早料到是如此!”于是像剛才上去那樣靈巧地從鄧蒂斯的肩上溜下來,敏捷地從桌上跳到地面。
“你本來料到什么?”青年用焦急的口吻問,他也從桌上跳了下來。
老犯人沉思了一下?!笆堑模彼K于說,“是這樣的。你房間的這一面望出去是一條露天走廊,不斷地有巡邏兵在那兒踱來踱去,而且日夜還有哨兵把守?!?/p>
“你看確實了嗎?”
“當然啰。我看到了兵的軍帽和毛瑟槍的槍管,所以我才這樣急急忙忙地縮回頭來,——因為我怕他會看見我?!?/p>
“怎么辦呢?”鄧蒂斯問。
“現在你知道要從你的黑牢里逃出去是絕對不可能的了吧?”
“那末?”青年用疑問的口吻追問。
“那末,”老犯人答道,“上帝的意志是應該服從的!”當老人慢慢地吐出這些字的時候,一種聽天由命的神色漸漸布滿了他那被憂慮所損毀的臉上。鄧蒂斯凝視著這個把那么長久熱情培養起來的希望一下子打消的人,神色里混合著驚異和欽佩。
“請告訴我,我求求你,你是什么人?”他終于說。
“很好,”怪客回答說,“只要你對我還存有好奇心,因為現在我已無力幫助你了。”
“你可以安慰我,鼓勵我,——因為據我看,你是強者中的一個最強者?!?/p>
怪客凄然微笑了一下?!澳悄┞犞?,”他說,“我是法利亞長老,是在一八一一年關到這個伊夫堡來的。在這以前,我曾在費尼斯德里堡關過三年。一八一一年,我從皮埃蒙特被轉押到法國。在那個時候,拿破侖似乎萬事如意,甚至把他那個還在搖籃里的兒子封做羅馬國王。我萬沒想到竟會發生你剛才告訴我的那個轉變。想不到在四年以后,這個龐大的強國竟會被人推翻。那末法國現在是誰當朝呢,--拿破侖二世嗎?”

他勉強把頭從窗洞的柵欄間塞出去
“不,是路易十八。”
“路易十六的兄弟!天意真太難測了!究竟為了什么原因竟使蒼天要貶黜一個顯赫有名的人,去抬舉一個虛弱無能的人呢?”
鄧蒂斯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這個人多么奇怪,他竟忘記了他自己的不幸,一心一意地在顧念旁人的命運。
“但英國也是這樣的,”他繼續說,“在查理一世以后,來了克倫威爾,繼克倫威爾后的是查理二世,然后是詹姆士二世,詹姆士二世的繼承人是他的一個外甥,一個親戚,一個什么愛爾蘭親王,——一個自任為國王的總督,然后,對人民作了一些新的讓步,然后訂立了一部憲法,然后自由了!你看得到的,小伙子,”他轉向鄧蒂斯,帶著一位預言家的興奮的眼光凝視著他說,“你還年輕,——你看得到的。”
“是的,假如我能出獄的話!”
“不錯,”法利亞答道,“我們是囚徒,但有時我常常忘記了這一點,甚至有些時候,當我頭腦里的想象把我帶出這座牢墻外面的時候,我真以為自己已經獲得自由了呢?!?/p>
“但你怎么會到這兒來的?”
“因為在一八〇七年時,我想出了那個拿破侖想在一八一一年實現的計劃。因為,像馬基耶維里一樣,我也希望改變意大利的政治局面,我不愿意讓它分裂成許多小王國,每一國有一個無力的或殘暴的統治者。我想把它建成一個偉大的,團結的,強有力的帝國。而最后是,因為我把一個頭戴王冠的傻瓜認作了我的凱撒·布琪亞,他假裝采納我的意見,實際上只是為了要出賣我。亞歷山大六世和克力門七世也曾經有過這種計劃,但現在是絕不會成功的了,因為他們輕視這種計劃,認為是不會有結果的,而拿破侖又不能完成他的工作。意大利似乎命中注定要倒霉的?!崩先苏f最后這幾個字的語氣極其沮喪,他的頭無力地垂到胸前。
在鄧蒂斯聽來,這一切都是不可理解的,他不懂一個人怎么能為這種事甘冒生命的危險。不錯,拿破侖他是有點知道的,因為他曾見過他,并和他講過話,但克力門七世和亞歷山大六世,他連聽都沒有聽見過。
“你是不是就是那位有病的長老?”鄧蒂斯說,他開始相信獄卒的意見了,也就是伊夫堡所有的意見。
“瘋了的,你的意思是,對不對?”
“我不愿意那末說?!编嚨偎刮⑿χ卮稹?/p>
“好吧,那末,”法利亞帶著苦笑重新拾起話頭,“讓我答復你這個問題,我承認是伊夫堡那個可憐的瘋犯人。許多年來,他們都把我當作談笑的資料,指給來參觀監獄的來賓看,說我怎么瘋怎樣狂,而且,還極可能再抬舉我一下,叫我耍把戲給孩子們看,假如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有孩子們來的話?!?/p>
鄧蒂斯默默無言地呆立了一個時間。最后,他終于說,“那末你全部放棄逃走的希望了嗎?”
“逃走是不可能的了,而且我認為,硬要去嘗試那萬能的上帝所顯然不許可的事未免太不敬了。”
“不,不要喪氣。你第一次嘗試就希望成功,那不是期望太奢了嗎?為什么不再試試看,在別的方向找一個出口呢?”
“但你既然把重新開始談得這樣輕易,你知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做的?首先,我花了四年功夫來做我現在所有的這些工具,然后又花了兩年功夫來挖掘那像花崗石一樣堅硬的泥土,然后我又得搬開那些我曾認為連搖都搖不動的大石頭。我整天都做著這種非人力所及的工作,要是到晚上能挖下一立方法寸這種堅實的水泥,就認為已是很不錯的了。你不知道,這種水泥,由于年深月久,簡直就和石頭一樣的難挖。然后,又得把我所挖出來的大量泥土和灰沙藏起來,我不得不掘通一條樓梯,把它們拋到樓梯底下的空隙里。但那塊地方現在已經完全塞滿了,要是再投一把灰塵進去,一定會被人發覺。你再想想看,我本來完全相信我已經完成我的目標,達到我的目的了,為了這件工作,我曾這樣精確地配合了我的精力,使它恰巧能使我的計劃告一段落。而正當我算來已經成功了的時候,希望卻永遠從我的身上飛走了。不,我再說一遍,想叫我重新再試,那顯然是違反天命,是絕不可能的了?!?/p>
鄧蒂斯低下頭,他對于這個計劃的失敗并不感到有什么遺憾,而他又不愿意讓他的同伴看出他臉上的這種表情。說老實話,這個青年人的心里現在只有歡喜的份兒,因為他發覺他在監牢里已不再孤獨,不再冷清清地沒有人共患難了。
長老在愛德蒙床上休息,而愛德蒙還是站著。他以前從來不曾想過要逃走。有些事情看來實在是不可能的,以致那種念頭在腦子里一刻兒都不會逗留。在地底下掘一條五十法尺的地道,盡三年的時間來致力于一種工作,即使成功,也不過是把自己帶到一個臨海的懸崖邊上,從五十法尺,六十法尺,或許甚至一百法尺的高處向下跳,冒著在巖石上粉身碎骨的危險,而即使那逃亡者能有幸逃過哨兵毛瑟槍里的鉛丸,逃過了一切危險,也還得再游三法里路的海面,——這一切困難在鄧蒂斯看來是這樣的可怕,這種計劃他甚至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他只是聽天由命。但看到一個老年人竟這樣大膽不怕死的在尋求活路,他就有了一個新的方向,他的勇氣和精力也被激勵起來。已經有別人做過他甚至連嘗試一下都沒有想過的事,那個人,還沒有他這樣年輕,這樣強壯,也不如他這樣靈敏,卻憑著耐心和技巧給自己配齊了做那樁驚人的工作所必要的一切工具,只是因為測量上的一個錯誤而變成一場空。那個人把這一切都做到了。那末,鄧蒂斯就沒有做不到的事了!法利亞從他的牢房里掘通了五十法尺地道,鄧蒂斯決定掘通兩倍于那個距離。年已五十的法利亞,盡了三年的時間來致力于那件工作,還沒有前者一半年齡的他,卻虛度了六年。做教士和哲學家的法利亞,不怕冒生命的危險游一段三法里路的距離來達到大魔島,蘭頓紐島,或黎瑪島,難道像他這樣一個強壯耐勞的水手,一個經驗豐富的潛泳者,竟怕完成一件同樣的工作嗎?難道像他這樣常常只為了好玩而投身到海底去折取珊瑚枝的人,竟會遲疑不決,怕游一段三法里路的距離嗎?三法里路他在一小時內就可以游到,而以前,純粹是為了消遣,他曾多次在水里游過兩倍多那樣長的距離!鄧蒂斯下決心要學習這位大無畏的同伴的勇敢榜樣,并牢牢地記住,曾做成過一次的事,是可以重演的。
青年繼續沉思默想了片刻,宣布說:“我想出你所尋求的辦法了!”
法利亞吃了一驚。“真的嗎?”他趕緊抬起頭來喊道,“請告訴我你發現了什么?!?/p>
“你從你住的地牢挖過來的地道,是不是和外面這條走廊朝一個方向的?”
“是呀。”
“而走廊離你的地道不過十五步左右?”
“最多也不過如此。”
“那末好,我來告訴你我們所必須做的工作吧。我們必須在地道的中部開一條像丁字形那樣的路。這一次你測量得準確一些。我們可以跑出到你講過的那條走廊邊上,把看守走廊的哨兵殺了,就此逃走。要保證成功,我們所需要的只是勇氣,那個你是有的,還要氣力,這個我也不少,至于說忍耐,你已經夠多的了,——你現在只等瞧我的吧。”
“等一下,我的好朋友,”長老回答,“你顯然還不明白我的勇氣是屬于哪一類的,而我是憑了那種勇氣才有了氣力的。至于說忍耐,我因為做那種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的工作,倒也鍛煉得夠了。但在那個時候,小伙子,——聽我說,——在那個時候,我以為使一個無罪的人,一個沒有犯法,不應當受罪的人歸于自由是不會使萬能的主不高興的?!?/p>
“難道你的觀念改變了嗎?”鄧蒂斯問,“難道遇見我以后你認為自己是有罪的了嗎?”
“不,但是我是不希望變成這個樣子的。到目前為止,我始終以為是在對環境作戰,但現在你卻提出一個和人作戰的計劃。我能夠挖通一道墻或拆毀一座樓梯,但我卻不愿意刺穿一顆心,或奪掉一條命。”
鄧蒂斯微微露出一點驚異之色?!爱斍懊婢褪悄愕淖杂傻臅r候,”他說,“你就為了那樣的一個理由而踟躇不前嗎?”
“請告訴我,”法利亞答道,“有誰阻止過你拆一根床腳下來,打倒你的獄卒,穿上他的衣服,然后設法逃走?”
“只是因為我從來不曾想到過這樣的一個計劃罷啦!”鄧蒂斯回答。
“那是因為,”老人說,“上天不允許人犯這樣的罪,所以阻止了這個想法鉆入你的腦中。凡是一切簡單易行的事情,我們天生的本能自會阻止我們不離正道。譬如說老虎吧,它的本性喜歡喝血,所以只要用鼻子一嗅,就可以知道它的犧牲品已經闖入它所及得到的范圍里來了,它撲到那犧牲品的身上,把它撕得粉碎。那是它的本能,它服從了那種本能。但是人,卻正巧相反,人是怕見血的。謀殺不但為社會的法律所反對,而且也是自然的法則所不容?!?/p>
鄧蒂斯默默無言地聽著這一番解釋,覺得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了,因為這種想法一向就曾活躍在他的腦子里,或者,說得準確些,曾活躍在他的心里,因為有些想法是從腦子里想出來的,而有些想法是從心里流露出來的。
“自從我入獄以來,”法利亞說,“我把所有那些有名的越獄案都在我的腦子里想過了。那些成功的人,都經過長期的計劃和小心安排的,——舉些例來說,如波福公爵之逃出萬森堡,杜布古長老之逃出伊微克堡,拉都特之逃出巴士底獄。但存心要逃脫而成功的例子是很稀少的。機會常常會不意地到來,那是我們連想都想不到的。所以,讓我們耐心地等待一個有利的時機吧,信賴時機吧,你將來會知道,我抓時機是不會比你差的?!?/p>
“唉!”鄧蒂斯說,“你大概很能等待。這件長期的工作給你規定了作業,而當你厭倦于勞動的時候,你還有你的希望來鼓勵你,使你重新振作起來。”
“我老實跟你說,”老人答道,“我不是單靠這個?!?/p>
“那末你做些什么事呢?”
“我或是寫作,或是研究?!?/p>
“那末難道還允許你使用筆、墨水和紙張嗎?”
“噢,不!”長老回答說,“我除了自己制造以外,還有誰會給我。”
鄧蒂斯驚呼道:“你已經制造成紙張、筆和墨水了嗎?”
“是的?!?/p>
鄧蒂斯欽佩地望著他。但他的腦子里卻依舊留著一些疑惑,長老的慧眼一下子就看了出來。
“你到我的地牢里去的時候,”他說,“我可以給你看一篇有頭有尾的文章,那是我反省我一生的心血結晶,——是在羅馬斗獸場的廢墟里,在威尼斯,圣馬克古宮的圓柱腳下,在佛羅倫薩的阿爾諾河邊推敲而成的。我想不到竟有一天我的獄卒會讓我在伊夫堡的牢墻之內有余暇把它們寫出來。我說的那篇文章的題目是叫做論建立意大利統一王國,印出來可以成為一冊四開本的大書。”
“這些文章你寫在什么東西上面呢?”
“寫在我的兩件襯衫上。我發明了一種藥劑,可以使布片寫起來像寫在羊皮紙上一樣的光滑流利?!?/p>
“那末,你是一位化學家啰?”
“勉強可算,我認識拉瓦錫,而且是卡巴尼斯
的至交?!?/p>
“但是寫這樣的巨著,你一定需要書籍作參考,你有書嗎?”
“在我羅馬的書房里,我將近有五千本書。但把它們讀了許多遍以后,我發覺,一個人只要有一百五十本精選過的書,對人類一切知識都可齊備了,至少是夠用或把應該所知道的都知道了。我把我生命中三年時間來致力于研究這一百五十本書,直到我把它們完全記在心里才罷手。所以我入獄以后,只要略微回憶一下,我就可以清楚它們的內容,就像把書本攤開在我面前一樣。我可以把修昔底德,色諾芬
,普羅塔克,塔都司·李維
,塔西佗
,史德拉達,約南特斯
,但丁
,蒙田
,莎士比亞
10,斯賓諾莎
1,馬基耶維里和博敘埃
的書全部背給你聽。我這還只是舉出幾個最有名的作家而已。”
“那末,你一定是懂得好幾種語言的了?”
“是的,我可以講五種近代語言,就是德語,法語,意大利語,英語和西班牙語。我還靠了古代希臘文學會了現代希臘語,我還不能說得非常流利,但我現在還在不斷地研究呢?!?/p>
“你在研究?”
“是的,我把我所知道的字組成了一套詞匯,把它們翻來覆去的組織起來,所以我已經能用它們來表達意思。我大約知道一千個字,那一千個字是絕對必須的,雖然我相信字典里將近有十萬個字。我不能希望說得非常流利,但我能夠使我的意思讓人聽得懂,那也夠了。”
鄧蒂斯愈來愈覺得奇怪了,他覺得面前這個人具有超凡的能力??墒?,他還是希望能發現他某種缺陷,于是他說:“但假如你沒有筆,你怎么能把你所說的那本巨著寫出來呢?”
“我自己制造了幾支絕妙的筆,這個辦法要是一旦流傳出去,大家一定很樂于使用。你知道,我們逢到齋日是有大鱈魚吃的。我就選用了這種魚頭部的幾條軟骨來用,你簡直想象不到每到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六我是多么的歡喜,多么的歡迎它的到來,來更多的供給我做筆的材料,——因為我坦白地承認,我這種歷史著作是我最大的安慰。當我在追述過去的時候,我忘掉了目前。當我自由自在地在歷史里馳騁往還的時候,我不再記得我是一個囚徒了?!?/p>
“但墨水呢?”鄧蒂斯說,“那個你又怎么弄到的呢?”
“我告訴你,”法利亞答道,“我的黑牢里以前原有一只壁爐,但在我住進這間牢房以前,早就已經不用??墒?,它一定用過許多年,因為它上面蓋著厚厚的一層煤煙,這種煤煙,我把它溶解在每星期天給我拿來的酒里面,我可以向你保證,你再別想找到一種更好的墨水了。至于極其重要的記錄,想引起特別注意的,我就刺破一只手指,用我的血來寫。”
“你什么時候可以把這些東西拿給我看呢?”鄧蒂斯問。
“隨便你什么時候都行。”長老答道。
“噢,那末立刻給我看吧!”青年懇求說。
“那就跟我來?!遍L老說著就重新鉆進地道里,一會兒就不見了。鄧蒂斯跟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