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位故人
- 觸靈—長生脈
- 玲瓏心下生
- 3838字
- 2018-10-08 11:40:59
003、一位故人
塘垟城外,一個道士正騎著驢兒,擎著法環,行進在夜色之中。驢兒走得極慢,悠悠晃晃,晃晃悠悠,等行到城門口,已經是平旦時分。道士同守城的衛兵計較了三兩句后,方才得準入了城。一進城,道士便從驢兒身上跳將下來,接著收起了法環,一手牽著驢兒,一手執著拂塵,一步一搖地朝著城南方向走去。
咯噔咯,咯噔咯~
道士行到十字街口,正欲拐過街角,忽地聽聞前頭傳來馬蹄聲,抬眼望去,見是一匹大馬奔來。這馬行得飛快,沒個減速的勢頭,道士怕驚著驢兒,忙拉著它拐過街角,入了一旁的巷子。耳聞馬蹄聲近,道士便回轉身去望了一眼,但由于天色尚黑,馬速又快,道士只隱約觀得那馬背上的人是個女子。
“當真是造化萬千,無奇不有也。”
畢竟是方外之士,見怪不怪之人,道士只慨嘆了一句,未多作理會,便繼續沿著巷子前行。約莫行了半盞茶的功夫,驢兒的脖鈴聲才停了下來,而道士則駐足在了一家棺材鋪門前。
“時人遠去十四載,緣得今朝見故人,老友,小道歸來也。”
借著懸于門前的白燈籠發出的亮,道士對著店門上下打量了一番。正上方掛著一塊古韻古色,刻著“黃記棺材”的招牌,門板上沾滿了黃紙碎屑,門前的兩根立柱雖是端正書著“從無回頭客,皆是夢中人”的楹聯,但已滿布裂紋,除卻這些,四周還散落著諸多零碎,全無開門迎客的排面。
看罷,道士便把驢兒拴在了立柱上,而后拿起驢身上的搭膊放在了肩頭,三步作兩步去到了鋪門前。來到門前,道士一沒敲門,二沒喊話,只稍稍抬手,便推門而入。入門一霎,道士就笑了,嘴里還念了句惡習不改。入得門來,算是雙目盡廢了,烏漆漆一片,黑的滲人,有眼無眼全沒差。借著外頭透進來的光,道士收起了拂塵,解開了粗布搭膊,翻將兩下,摸出一根火折子。
“呼~”
星火一閃,屋里總算是見著亮了,不過,于旁人而言,見不著光亮比見得著好,因為這鋪子里的一樓,堆的全是棺材板!一張張的,還都擺放得齊齊展展,規規整整,除卻一條通到樓梯的過道外,娘的全都給塞滿了!且一層沒夠,還制了架子又摞了一層,似那閻羅殿堂,陰沉沉,冷森森,小鬼招搖,閻官逼身,儼然一副進得此中來,不得此中去的景象。
然而,如此景象入眼,道士卻是極為泰然,面上無驚無異,胸中心靜神寧,健步四五六,穩行七八九,吱呀吱呀幾聲響,人便踩著舊樓梯上到了二樓。到了樓上,道士依是從容自若,氣定神閑,盡管他的跟前正直溜溜地立著一個白衣散發的東西。
“你……”
一句話將出未出,那鬼東西便陡然一躍,凌空騰起三尺多高,直震得灰飛塵揚。道士為護著火折子,急退身形,讓到了一邊,可這腳跟還未站定,那鬼東西的白綢子就呼啦啦地就抽打過來。
“裝的還挺真!”
曉得了來者不善,道士忙拔出負于背上的桃木劍,三五下揮砍,碎布綢子便散落滿屋。接著道士步子一跨,身子一突,只一招,便把劍抵在了那東西的胸口處,將他逼停了手。
“原來邪祟也會喘息,小道今日算是開眼了。”
果不其然,眼前的這個鬼煞模樣的東西真是由人所扮,而非什么邪物。
這道士也是有手段,一眼便窺得此人真假,無奈話還沒出口,那人卻先動了手,道士迫于防衛,只得拔劍相搏。
“朋友,小道來此只為尋人,不為其他,若是失了規矩,驚了閣下,還望多多擔待。”
道士也是知禮,明白自己確實有些失了禮數,忙致歉并說明了來由。覺察那人沒了敵意,他便把劍一舞,收回了劍鞘,接著拿著火折子,轉身進到一旁的屋子里,用火折子點著了一盞油燈。這燈火一亮,整個屋子也就亮堂起來,隨著那人進屋,二人也都現了真容。
但見那道士,弱冠之相,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昂藏七尺,虎背狼腰,外罩藍布袍,內襯青絲衣,背負桃木劍,腰別太極塵,英氣一身遮不住,容光滿面無處藏,端的是好相貌,好氣韻,好身姿,一眼看去,全然不像道士,更像是位俠士。反觀那人,看上去雖與道士年歲相仿,但卻是另一般樣貌,細長的眼兒細長的眉,白凈的面皮白凈的身,瘦瘦削削的身板,秀秀氣氣的臉蛋,長發飄飄垂肩而下,纖腰楚楚踽步而行,白衣輕擺,裙裾慢搖,滿目無情色,一臉陰柔容,仿佛近人一尺,必會徹骨三分。
“我不知你是誰,也不想知你是誰,更不知道你要找的人誰,我呢,不和你這個出家人計較,你呢,也別和我這個小店老板糾纏。本店店小利薄,做不了道長的買賣,更怕誤了道長大事,就此告辭,恕不遠送。”
那人被戳穿了面目,也懶得再作偽裝。他脫下了白衫,走到道士跟前,一句話便道出了心聲。
原來,當他聽清來人是個道士時,心下就有了定見——此人必是來行乞化緣,討要施舍的,至于尋親覓友之類的屁話也不過是一種套弄的手段罷了。只不過,那人的聲氣著實怪異,陰不陰,陽不陽,乍一聽,像太監。
“哈哈哈哈,你……你怎個如此腔調……哈哈哈……”
道士剛收起火折子,聽到這聲音,忽地大笑起來,他拂袖遮起面龐,但笑聲卻是肆無忌憚。那人見狀,一下就惱了,頭先以為你個道人還知些禮數,沒曾想這般不識規矩,于是抬手就要掐上來,可是他剛把手伸過去,道士一下就攥住了他的手腕,只是一擰,那人便屈膝跪在了道士跟前。
“啊喲!你個妖道,偷闖我店門就算了,娘的還敢出手傷人!你給我放手……”
“誒,這便對了,這才是你的聲氣嘛。”
“啊?少廢話,放手!”
原來那人吃了痛,喊聲便洪亮了不少,瞬間成了男兒聲,道長聽見這個聲音,方才止住笑聲。
“你別亂動,當心手給廢了,到時便幫不上小道的忙了。”
“誒呦,叫我別動,你就別使勁啊!”
“小道不使勁你又亂動怎辦?”
“你他娘一使勁我不亂動才怪!”
“……也是,小道過失了。”
說罷,道士便放開了那人的手腕,打著手勢,道了聲福生無量天尊。那人雖不懂什么無量天尊,但卻曉得了自己絕非眼前這個妖道的對手,于是故作鎮定走到一邊,坐到藤椅上,邊揉著手腕邊小心問道:
“妖道你……道長你夜闖我家,撕我衣服,還將我一頓毒打,究竟意欲何為?還有你說的什么幫忙,又是什么意思?”
道士看那人坐到一邊,自己也就著身旁的椅子坐了下來,見那人開口問自己話,他又立馬站起身來走了過去。那人見道士走了過來,以為他又要動手,意欲起身落跑。
“坐下!”
“坐著呢,沒動!”
道士走到那人跟前,把劍拔了出來,對準了他的眉心,嚇得他又坐下了身。
“接下來的話小道要你如實回答,小道問一句,你答一句,聽懂了沒?”
“他娘的,你從救濟院跑出來的吧……”
“嗯?!”
“懂!懂懂懂!”
見道士換了面孔,那人也換了態度。
“好,小道且問你,你四歲那年,可曾害過一人?”
“四……四歲?四歲怎能害人呢,妖道……不是,道長言過了。”
“回答小道,有或沒有?”
道士邊問著話,邊用劍在那人的五官上游走,劍鋒所指,皆差著分毫,不曾觸及一寸肌體。
“沒有!斷然沒有,決然沒有!”
“沒有?四歲那年,你把薛家的幺少爺推進了水缸里,害他差點被淹死,可有此事?”
“這事?想起來了,那……那是他尿了褲子怕家里人責罵,我給他出的主意,假裝落水,再說那也不是大水缸,就一小水盆兒!”
聽到這兒,道士的嘴角掠過一絲淺笑,寒冬臘月,還小水盆?
“誒?沒對,你是如何知道的?”
“修道之人,心中藏有天地萬物,凡此種種,小道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你莫打住,小道再問你,五歲那年,你可曾傷過一人?”
“沒有,這回絕沒有!”
“沒有?五歲那年,你抓了一條蛇嚇唬薛家的幺少爺,害他被咬中毒,躺了足有半月才好。”
“中毒?胡說八道!我那時抓的明明是曲蟮,而且我也沒想嚇唬他,是他自己跑來看,害了驚亂竄,竄進了牛圈里,才讓牛給頂飛的,再說那半月我還天天帶東西去看他呢,要不然他那會能好得那么快嗎?”
此言一出,道士又是一笑,繼而把劍抵到了那人的喉嚨。
“喲喲喲,道長息怒,有些事確實有些忘卻了,況且我也并未傷人害人,道長莫要傷及無辜啊。”
“也罷,小道再求一答,七歲那年,你可曾偷過什么貴重東西?”
“這……應該沒有吧……”
“有!你偷了李家大女冬薇的半袋糖!”
“這算什么貴重東西!等等等等,你又如何知道冬薇的?”
“這你莫問,我告訴你,那半袋糖乃是薛家少爺贈與心儀之人的,是幺少爺與冬薇姑娘的定情信物,你說重要與否?”
“那……冬薇給我時也沒說啊,她就說是幺少爺賞的,她自己吃了半袋,剩下的半袋全都給我……”
“當真?”
“這還能假,半袋糖而已,幺少爺也未必計較。”
道士聽到這話,沒有再笑,反而是眼中閃過一抹傷感,不過,雖然神傷,他的手卻沒停下,一把劍已到了那人的心口。
“道長是不是手酸了?要不歇息一下?”
“休要多嘴,最后一問,你可要仔細回答!”
“必然,必然。”
“八歲那年,你可有……失了什么重要的東西沒有?”
話音剛落,道士還未怎樣,那人的臉色卻是先變了,不僅油嘴滑舌的樣兒沒了,還變得陰沉起來。他抬起頭,盯著眼前人,先是驚疑,而后憯傷,半晌都未作聲響。
風吹進屋里,使得燈火在風里打轉,一曳一搖,光影飄閃,二人僵持著身影,迷迷蒙蒙,影影綽綽……
“你……究竟是什么人?因何曉得這么多?”
終于,過了好長一會兒,那人才開口出聲,咬牙切齒,聲色低沉。道士聞言,也是一驚,他沒想到此人反應竟會如此之大,連對準心口的劍都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心跳。
道士沒有作答,只啞然一笑,隨即收起了劍。他把那人拉了起來,又仔仔細細地看了兩眼,看畢,便猛然一推,一把將他推到了墻邊,接著道士抬起左臂壓住了那人的脖子,使他無法動彈,看著他難受的樣子,道士非但沒有停手,反而又提起了右手,并慢慢攥成了老拳狀。
嘣!
隨著一聲悶響,拳頭狠狠地捶在了那人的小腹上,連門板都震得哐哐作響。
然而,令人詫異的是,那人挨這一下,一沒喊疼,二沒掙扎,只是咬著牙關,紅了面皮。道士看著他的樣子,臉上竟倏地劃下兩道淚痕,嘴里輕聲道:
“小道,乃一名道士,一方游子,一門少爺,也是……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