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無眠
- 浪客劍行
- 陶熙
- 5687字
- 2018-11-23 02:45:38
是夜,水清堂無塵門,無人入眠。
塵凡一夜無眠,因為無奈,沒能救下康先生。
夏星子一夜無眠,因為恐懼,康先生變成僵尸的畫面一直在她腦海里盤旋。
展鴻鵠一夜無眠,因為興奮,他第一次跟江湖上的人比劃,雖然沒怎么動手。
唯獨韋三水一夜無眠,是因為腹瀉。他歸隱江湖多年,久未動手,這次弄得好不狼狽,看來江湖日新月異,新的戰術思想層出不窮,加上久疏戰場手藝生疏,撤劍慢了半步,就成了這副模樣。
放二十年前,他雖然算不上一代宗師,好歹也是風流人物,若是二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看到現在的模樣,估計會狠狠地嘲笑自己一把,一念及此,韋三水不由得苦笑,再風流的人物,也有老去的一天。
“噗噗……”韋三水放了一個悠長而響亮的屁,不由得呻吟了一下,他和幾個徒弟相處,向來沒什么師父架子,此刻痢疾在身,也顧不得什么掌門形象,自然怎么舒服怎么來。
韋三水如廁完畢,撫摸著肚子走出茅房。此刻天朗氣清,皓月當空,一陣微風吹過,韋三水抬起頭,一個孤影少年站在白月光下,怔怔地看著天空。
少年向月亮伸出一只手,仿佛要將那輪明月輕輕摘下,月光從指縫中漏過,映在他那雙皓若星辰的深眸里,一時間,眼里的和外面的,兩個星空相互閃耀著。
韋三水在塵凡小時候就見過他這個姿勢,每當他想要握住什么的時候,就會向天空伸出手,在韋三水和眾徒弟看來,這是塵凡慣有的一種祈禱。
只不過,這種祈禱方式并不是塵凡獨有的。
韋三水微微皺眉,輕聲問道:“塵凡?”
塵凡悵然地收回手臂,轉過身來。韋三水看著那雙映著星空的雙眸,以及滿臉的頹喪,稍稍松了口氣。
塵凡道:“師父,好些了么?”
韋三水道:“還行,吃了些藥。”
塵凡再次抬起頭,望向天空。韋三水走過去,站到塵凡身邊,也抬起頭來看月亮。
韋三水道:“怎么了?大晚上不睡在這里發呆。”
塵凡道:“睡不著,總怕有人再找上門。”
韋三水道:“放心吧,有為師在。”
塵凡道:“你的傷好了?”
韋三水掄了掄自己的右臂:“還行,傷得不重,能動手。”
塵凡道:“要是來的是師父也對付不了的人呢?”
韋三水道:“要是連我都對付不了,那已經算得上是一流高手了,你不睡也幫不了什么忙。”
塵凡道:“可今晚拜月教來襲,你還不是受傷了?”
韋三水嘆了一口氣:“哎,久疏戰場,一時疏忽,完全沒料到他是那個打法。”
塵凡問道:“師父,今晚拜月教徒的武功,你以為如何?”
韋三水搖了搖頭:“除了那位老者,其余的都平平無奇。”
塵凡想要發問,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韋三水看在眼里,說道:“你是不是想問,既然那些人武功平平,為何能夠傷到我是吧?”
塵凡點了點頭,他知道師父今夜有些狼狽,自己直接發問怕是折了師父的面子,但作為習武之人,又很想聽聽師父如何復盤這場戰斗。好在韋三水向來沒什么架子,見到塵凡欲言又止,心意相通,便順著他的疑惑說了下去。
韋三水道:“若論單打獨斗,不是為師吹牛,這些人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對手,但為什么他們這么難纏,最主要的就在于信念。我只是比武,他們卻要拼命,為師動手的時候,因為不了解他們的背景,完全沒有料到這一層,看樣子,作為拜月教的信徒,他們做好了隨時殉教的準備。因此那位老者寧愿受我一劍也要和我同歸于盡。這是其一。”
“第二則是為首的那位老者,顯然身經百戰,臨敵經驗非常豐富。”韋三水繼續說道:“在情知不敵的情況下,不斷地變換招式,我跟他交手近百招,也沒能看出他師從何處,哪門哪派,自然也想不到他是拜月教的。而他最后拼死給我喂毒那一下也很有講究,依我看,他是事先服下了能夠保命的丹藥,所以選擇這樣的自殺式攻擊,而之所以選擇喂我苦腸草,是因為苦腸草是見效最快的藥,比大多數的毒藥都要來得快,而且沒人會想到生死相搏的時候送藥竟然會選擇瀉藥,這樣一來,能夠最直接的剝奪對手的戰斗力。要說起來,其實這老者的打法倒是跟你很相似,雖然武功不及對手,卻往往能夠出奇制勝。”
韋三水這最后一句其實也是順勢在夸贊自己的徒弟,雖然最后沒能留住康先生的身體,但是在韋三水看來,這一戰,塵凡打得相當好。
塵凡心里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醫館里離去的人實在太多,他早已習慣,不會對所有的離去一一愧疚。
韋三水坐到了一旁的臺階上,塵凡跟著坐了過去。
塵凡道:“師父你多久沒有和人真正動手了?”
韋三水道:“這十幾年來,除了向你們傳授武藝之外,就沒怎么真正動手過,上次和人真正交手,應該是三年前。”
塵凡道:“三年前,那好像是大師兄最后一次回來的時候。”
韋三水警覺地看了看塵凡:“你還記得大師兄回來過?”
塵凡道:“我只記得醒來的時候有見到大師兄,說了一些話,但具體說了什么,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韋三水嘆了口氣道:“有些事……。”
塵凡打斷道:“我知道,最好盡量忘掉,也不要去問為什么。”
韋三水沉默良久:“這些年來,辛苦你了。”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幾只渡鴉掠過天空,一只夜貓悄然摸過屋頂。
塵凡問道:“師父,關于拜月教,你可知道什么消息?”
韋三水道:“怎么?你想要去追回康先生?”
塵凡道:“自當盡力而為吧。”
韋三水道:“哎,你們這幾個徒弟,沒一個讓我省心的,我早早就跟你們說過,我們是醫者,不是俠客,不要有自作多情的慈悲,惹上他人的因果,可你們就是不聽,一個個的都想當大俠。”
塵凡道:“我就不想當大俠。”
韋三水道:“你也不是省油的燈,少俠。”
塵凡莞爾一笑,他對“少俠”這個稱呼并不反感。
韋三水苦笑道:“你的幾個師兄,一成年就去闖江湖,這個醫館怕是后繼無人喲。”
塵凡道:“不是還有二師兄嗎?”
韋三水道:“你二師兄那是習武不精,但凡他有個三腳貓的功夫,也不會老老實實呆在醫館里的。”
塵凡道:“大小師姐至少還在啊。”
韋三水道:“阿予雖然沒什么江湖欲,可她那個性子,只會得罪人,根本不適合經營。星子倒是性子敦實,但是也太過敦實了,別說見到人來者不拒,連街邊的阿貓阿狗都要抱回來治。醫館要是交給她們兩個,怕是沒兩天就得賠光了。”
塵凡道:“沒關系,至少還有我。”
韋三水露出苦笑,臉上神色復雜,眉宇間掠過一絲悲傷,有句話到了嘴邊,卻沒有說出來,最后只得自己在心里默念:“可你自己就是個病人啊……”
一大一小坐在臺階上,對著月亮,同時撐開雙手,懶散的將腳伸直。在過去的漫長歲月中,師門眾人曾經都坐在這個臺階上,嬉笑聊天說書吃西瓜,塵凡曾經認為日子將不斷地這樣重復下去。
塵凡問道:“師父,到底什么是江湖?”
韋三水道:“你江湖路還沒走兩步,怎么就開始考慮這個問題了。你要想知道江湖是什么,你就要到江湖上去找。”
塵凡道:“不入江湖,就不能知道江湖是什么么?今晚跟我交手的那個老頭也說,到了江湖,就能找到答案,可常言不是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么?要是進了江湖,哪里還看得清?要想看清江湖,就得走進江湖,走進江湖,卻又無法看清江湖。這不是自相矛盾么?”
韋三水嘆了口氣:“江湖就是這樣,外面的人想進去,里面的人想出來。”
塵凡道:“可我不想進去啊,我只想安安靜靜在這里呆著,每天讀讀小說,聽聽評書,看看臺戲,偶爾泛舟去賣藥捕魚,這就夠了。”
韋三水道:“你不想踏入江湖,江湖也會找上門的。”
塵凡道:“師父,我們就不能找個地方躲掉么?”
韋三水道:“躲?你以為我不想躲么?我都躲了十幾年了,今天還不是找上門來。”
塵凡道:“那我們再換個地方,再躲個十幾年吧。”
韋三水道:“沒用的,你以為只有這里是江湖嗎?任何地方都可以是江湖,一日江湖,終身江湖,你躲不掉的。我躲了十幾年,能夠看著你們長大,已經算是最大的幸運了。”
塵凡道:“難道就沒有什么地方不是江湖么?”
韋三水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群人是江湖,一個人也可以是江湖。”
一塊云飄過,輕輕地遮住月亮,月暈一圈圈散出,像是五顏六色的面罩,月色和少年一樣,藏在后面,一張迷惑的臉。
少年望著遠去的渡鴉出神,韋三水撇過頭,一旁的圍墻外,一棵榕樹的枝干爬過墻頭,蜿蜒至旁邊的屋頂,那是塵凡的房間,一只烏鴉靜悄悄地立在枝干上,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韋三水望向塵凡,又看向烏鴉,悄悄地點了點頭。
塵凡坐在臺階上,靠著柱子,他向來嗜睡,無論何時何地用怎樣奇怪的姿勢都能睡著,此刻以地為床以天為被,曉風白月,漸漸地睡著了。
韋三水也早已習慣,庭前的這條長廊,又何止塵凡一個人睡過。韋三水起身走回屋內,給塵凡拿了一條薄衫蓋上,轉過身來,看到烏鴉依舊一動不動的站在枝頭,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韋三水放心地走回屋內,他知道,只要這只烏鴉還在,塵凡就不會有任何危險。
不知不覺中,東方既白。
若是在往日,此刻的水清堂內,掃地的侍從已經開始忙碌;小師妹夏星子開始洗漱,準備問診;大師姐司空予在藥房熬藥,準備出門賣涼茶;二師兄展鴻鵠出晨功,會開始朗誦圣賢書;塵凡則在伙房為眾人準備早餐。
但今日的水清堂,早已遣散病人和侍從,經過一夜搏斗,無人起早,庭院內最忙碌的人,竟是忙著撿錢的和尚方圓。
方圓忙著回收昨晚借給塵凡打架用的銅錢,一邊撿一邊埋怨,費了那么大力氣,結果還是沒能保住康先生,方圓內心也有點不是滋味,好在自己是撿回了一條命,多虧了塵凡出手相救。方圓連夜拜訪康府,將拜月教之事告知康夫人,并且幫水清堂撇清了關系,這一來一往,他和水清堂的恩怨也算扯了個直,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的。
方圓一邊撿錢一邊還在計較自己昨夜的得失,算了半天總是吃虧,正心灰意冷時,竟然在墻角邊撿到一錠黃金,方圓瞄了瞄左右,連忙揣進懷里,同時默念菩薩大慈大悲,看在他如此用心良苦的份上,給了他一份“應得的”回報。
而昨夜丟下這錠黃金的塵凡,此刻在長廊里翻了個身,夢里依舊在喃喃自語。
韋三水的居室內,王寶榮依舊沉睡。和昨天的險狀不同,現下王寶榮呼吸均勻,臉色漸漸變得紅潤,韋三水稍稍感到欣慰。
韋三水坐在自己的太師椅上,左手掐了個指訣,在自己腹部點了三下,試著提了一口真氣,發覺還是有些勉強,隨后給自己把了把脈,估摸著還得有個兩天才能動武,不由得嘆了口氣。坐在椅子上,他開始盤算,僅昨天一天,突然找上門來的江湖人士包括巍嶺派、開山寺和拜月教,現下司空予和葉子楓兩個徒弟還沒有消息,看來均陷入苦戰。
他開始仔細回憶這些天來的種種征兆,頻繁飛過城內的渡鴉,不知向遠方傳遞著什么消息;城內的氣氛偶然讓他覺得緊張,久疏江湖的他已經很久沒有觸發過這種本能的警覺了,城內混入了大量高手,在每個街口的角落,似乎都藏著刻意遮蔽氣息的探子;而塵凡房前的枝頭上,最多時曾經落座了三只鳥,一只烏鴉,一只白鴿和一只麻雀,這是極為不尋常的信號。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韋三水并不想打擾這幾只鳥的主人。
如今白鴿和麻雀已經離去,只剩下烏鴉還在枝頭,韋三水無法判斷,現下的情況到底是兇是吉。昨晚一戰,幾位主人都沒有露面,看來城里的局至少還在掌握之中,沒有失控。
他仔細地回憶這幾天接診的記錄,外傷的病人突然增多,定然是發生了多起械斗,他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命館內郎中不要聲張,照一般百姓處理,如果這些都不是來找他的,他沒必要管。直到王寶榮被塵凡所救,韋三水終于有了“該來的還是來了”的感覺,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出現在他眼前的是多年不見的摯友。看到奄奄一息的王寶榮,韋三水念起昔日并肩的崢嶸歲月,眼淚忍不住撲簌簌直掉下來。
這么多年過去了,江湖還是那個無常的江湖。
韋三水坐到旁邊的桌子邊,桌上擺著幾件事物,是療傷時從王寶榮身上取下來的傍身之物,分別是一柄短劍,一柄長劍,一枚方印,兩把鑰匙,三本書,以及四塊破布。
這四塊破布韋三水很熟悉,實際上應該是四張含有內容的信布,這破布用獨特的染印方式染色,一般情況下看起來與抹布無異,需要使用單獨配置的顯影藥水滴在上面,放在獨門內力點燃的精魂之火上加熱,才能讓信布里的信息顯現出來。江湖眾多門派和各藩王軍閥的部隊都是使用這種方式傳令,以防渡鴉或者探子截獲情報。
眼下不知這幾塊信布的配方,再者也不知道應該使用哪門哪派的內功來點火,韋三水無法解譯布中的信息。
韋三水將視線轉向旁邊的那枚方印,這方印成色古樸,毫無光澤,方印上方雕著的一條龍卻虎虎生威,使得這枚不起眼的印章保住了最后一絲莊貴,像是落魄帝王的最后一絲尊嚴。韋三水端起印章仔細端詳,只見底部印著幾枚大字“大易輝帝禦筆”。
韋三水心頭一震,王寶榮啊王寶榮,你這可是搞大事啊!前朝的傳國玉璽,不論拿在誰手上,都是燙手山芋。
韋三水將玉璽放回原處,開始觀察桌上一長一短兩柄劍。長劍的劍柄上刻著一只狼頭,劍柄的尾端鑲著一枚綠色的琥珀石,琥珀里是一只九尾蝎幼蟲。韋三水對這柄劍再熟悉不過了,這原來是他的佩劍,二十年前自己決心退隱江湖的時候送給了王寶榮,韋三水拉開劍鞘,只見劍身上刻滿了紅色的紋路。這劍身由風息之地的血峭石精煉而成,一旦注入內力,就會發出一層淡淡的血紅色光芒,鑄劍師將其命名為“血飲”。鑄劍師是個性格火爆的人,為“血飲”注入精魂的時候使用的是純陽之力,這柄劍非常適合性格剛烈之人,配以純陽的內力使用這把劍,能夠讓劍魂發揮更大的威力。可惜韋三水性格隨和,云淡風輕,并不是最適合這柄劍的主人。而他將劍留給了王寶榮,王寶榮性格溫和,不動肝火,更不適合做這柄劍的主人。接連遇到兩任不適合它的主人,血飲身上的紅色紋路也變得暗淡,一如枯萎的紅花了無生氣。
韋三水拿著血飲,一時間種種回憶涌上心頭,此時正是初春,韋三水的心卻像是秋風吹過一般蕭索。韋三水將血飲送回劍鞘,開始留意剩下的一柄短劍。
短劍通身碧色,長一尺有余,比匕首要長一些,劍身細長,沒有劍格和劍首。和其他幾件事物不同,這柄短劍看起來嶄新無比。
韋三水猜不透這柄短劍的來歷,遂將其放回原處。重新端詳起桌上的那枚玉璽。
除了巍嶺派,城內混入的其他江湖人士到底在追蹤什么?柳城之內還有什么值得他們大打出手的東西呢?韋三水的直覺告訴他,這枚玉璽正是眼下問題的關鍵所在。
巍嶺派堅持了那么久,一直在等那個皇子回心轉意,可是幾百年過去了,想必皇子早已身故,巍嶺派早已沒有了皇家性質,那么巍嶺派如今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王寶榮又為何要拼了命保住這塊玉璽?
韋三水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一個前朝的玉璽,在當朝還能有什么用呢?
當天下六分,互相制衡之時,所有的戰爭都出師無名,大家只得養兵千日,暗地里互相消耗。
所有的戰爭,都需要一個“理由”。
而現在的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勤王”更好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