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竹衫未曾想過自己會以這種方式再度見到自己的大兒子。

不僅是他，顧家上上下下無人預料得到。

顧瀾羽更不要說，畢竟他當時親眼見到那妖植貫穿了顧殊鉞的腹部。

為何……

顧平沨身為家主似乎也沒比別人好上多少，這個小孩，他不該死在試煉里了嗎？

以他的天賦和實力，怎么可能會在琉靈山脈中獨自存活？

顧殊鉞其實從未想過他希望顧家有朝一日能變成什么樣子，更沒想過會在白妤茗的陪伴下恩威并施的拿走家主之位。

顧平沨怎會預料到今時今日。

“白妤茗……”他面色陰晴不定。

“你終于決定插手長輩的事情了？”

白妤茗仿佛沒聽到這話。

“綰海院從來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會是。”

白妤茗直白的過分，讓顧殊鉞接管顧家以省去她的后顧之憂。

她怎么會讓顧平沨繼續和慕家人在暗中興風作浪。

至于長不長輩的，這在綰海院不重要。

顧殊鉞輕輕看了一眼白妤茗，隨后持劍斬斷面前的玉幾。

“你敢！”

顧平沨覺得自己還不至于淪落到被一個小輩持劍相向的程度。

白家人看起來沒有要出手的意思，這不知為何助長了顧平沨的自信。

青色的?硯劍帶著一抹金色光芒劃破虛空，白發少年一身玄色衣衫于半空中被風吹起衣角。

劍鋒劃下，顧平沨早已是冷汗涔涔。

這不是屬實修士的力量，他此時倒是異常敏銳。

隱隱的兇煞之氣隨著不詳的紅光殘存于頃刻，壓抑的氛圍容不得顧平沨有半點的閃失。

白妤茗側目注視，她并不是禁梵之軀，但她很清楚顧殊鉞今日能做到什么程度。

若他愿意，斬下顧平沨的項上人頭不成問題。

青色的劍鋒掀起層層兇戾的風，帶起那段被這些年的幸福回憶所深深掩蓋住的悲涼。

貫穿數萬年的血氣在空中帶著無可反抗的威壓彌漫開來，少年眼中有不愿回想卻無法遺忘的哀傷緩緩浮現。

像是腦海中逐漸褪色不再清晰的娘親的臉。

像是被眾人環繞的顧瀾羽和永遠身處陰影中的自己。

像是在痛楚中度過的無聲的歲月。

像是最后——

在琉靈山脈中被妖植奪去生息的剎那。

攻勢逐漸凌厲不留活路，白妤茗敏銳的察覺到，他的神志多多少少受到了神力的侵蝕。

那不屬于修士的，犯下殺孽無數的兇神的力量。

或許還有，這些時日燁濘與他所講的，庾殤的過往。

凌霜先前有意讓他遠離這些，可說到底，世事無常。

顧平沨從未想過自己會在一個小輩的劍下節節敗退，而且是在顧家人面前。

黑云如同少年的玄色衣衫一般遮天蔽日，飛揚的白色發絲干凈的如同最為純凈的雪原，不含一絲情感。

只剩下紅色鋒芒，劃開布帛與皮肉，步步緊逼，最終居高臨下，注視那雙含恨的眼。

那雙眼在黑暗中有這太多的不甘與詫異，驚恐，最終深深含恨，那凝視著的少年黑暗之下的面容，成為了在人間的最后一眼。

他最終還是走上了這條道路。

黑云似乎在頃刻間消散，氣勢緩緩散去，顧殊鉞持劍而立，少年的身影無可忽視。

他一步步行至顧竹衫身前，人群嘩啦一下讓出大片的空地。

顧家人最懂得趨利避害，誰會去顧忌一個本來就沒什么地位的顧竹衫。

顧殊鉞的表情似乎有些難懂，看向顧竹衫的眼神宛如凝視一個物品。

殺了他又能如何，娘親……

再也回不來了。

劍尖輕觸地面，仿佛有些不耐煩。

又仿佛是一種嘲弄。

他想要怎樣的結局，明明能夠一劍了結，卻最終只是宛若無趣般走開了。

誰會去在意路邊的蟲豸。

顧瀾羽此時隱藏在人群中深深低下頭，擔憂自己是否時日無多。

這似乎已成定局。

顧家人真的在意誰來掌權嗎，無非是只在意自己的生死罷了。

只是——

顧瀾羽忽然之間仿佛下了莫大的決心。

“你——”

“顧……顧殊鉞，”

他的聲音顫抖，似乎一個被壓迫了許久的可憐蟲。

“你想怎樣都可以，但是——”

“不要……殺我娘親。”

一片死寂。

只見淚水滴落，卻聽不見一聲啜泣。

顧殊鉞望著他，平淡的眼神中有一絲探究的意味。

暮秋顏這些年做了什么，顧瀾羽又不是小孩子，他早已清楚不過了。

或許連他自己都想不到，在這隨時可能殞命的時刻，自己劃過腦海的想法，居然是這個。

他的神識似乎早已混沌不清，只是拖著腳步，步步上前，每一步都宛如走向深淵。

“你可以殺了我，我的命，給你。”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在此時的死寂之中，淚水砸在地面上都能聽到聲聲脆響。

也就是暮秋顏此時不在顧家，否則還不知道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

白妤茗面色平靜的掀不起一絲波瀾，她也想看看顧殊鉞會作何抉擇。

宏大而壓抑的畫卷被定格在此刻，古井無波的黑衣少年最終緩緩眨了下眼，目光望向別處。

“你沒有資格和我說這個。”

一眾人仿佛被死死掐住了咽喉。

“我要殺的人，你留不住。”

顧殊鉞聲音不大。

“我不殺你，你走。”

最后一句如同是要扔掉一個早已厭棄的玩具。

顧瀾羽所有的鎮定在一瞬間崩潰，這個早已被寵壞的小孩只剩下歇斯底里。

吵得人有些頭痛。

可顧殊鉞沒有殺心。

或許在他看來，顧瀾羽罪不至死。

撥云見日，此時顧家上下都忙著自保，沒幾人有心思安慰顧瀾羽。

白妤茗要留人在顧家，說是幫顧殊鉞接手諸多事宜，實際上心思昭然若揭。

但顧殊鉞不在意，白妤茗也清楚他不在意。

暮秋顏會死，不過是時間問題。

至于顧竹衫，自然會有見風使舵的人去安排。

綰海院風云巨變，葉汐影久違的主動和葉風莨說起話來。

卻也只是簡單的問詢。

“要怎么做，你清楚吧。”

葉風莨深深看她一眼，葉汐影甚至沒有轉過臉來。

只是側臉，在深青色的天空下漠如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