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的劍,并沒有去向道士段須瓶。而是如同清晨天空,落下的水滴,“啪”地一聲,滴在了隊伍不遠處的馬匪步卒之中。
周銀川一副馬匪卒子扮相,混跡在人群之中。直到白衣出現,他本就不算帥氣的臉上,浮現出極端扭曲的神情。
周銀川很想報仇,他也有這個實力報仇。名叫錦瑟的劍客,是第一個看到他狼狽模樣的人,所以,她沒有理由繼續活著。
周銀川一路馬不停蹄,憑借多年在涼州的經營,也不回去稟報叔叔周伏虎。直接找上了據此最近的寨主,段須瓶。
周銀川很怕死,作為涼州七十二寨大寨主周伏虎的親侄子,他沒道理不去珍惜自己的命。他知道名叫錦瑟的女劍客,劍很快。所以他找到了出塵劍段須瓶,這個在七十二寨也能排上前十的高手。他吃過錦瑟一次虧,所以這次,又有高手壓陣,又有千軍萬馬包圍,他不信,錦瑟不死。
他并不需要出頭,他要做的,就是在遠處,好好欣賞白衣夭折。
突然,周銀川心往上一提,一股從來沒感受過的寒冷,席卷他的全身。
“大膽!”當段須瓶意識到要發生什么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錦瑟的劍,確實很快。
周銀川的眉心,出現了一點嫣紅。紅色慢慢暈開,白衣降落在周銀川眼前,如天外飛仙。
周銀川死了,在馬匪云集的中心。除了段須瓶,沒有人知道周銀川隱匿在這里。周銀川死也想不通,錦瑟是怎么發現自己的。
段須瓶也想不通,他也來不及去想通,他的劍,已經遞到了白衣背后。
出塵劍,說的是段須瓶本人,也說的是他的劍。一柄出塵劍,不知殺了多少塵世中人。
這一次,當然也不會例外。出塵劍在段須瓶手中嗡嗡顫鳴,仿佛已等不及,去將白衣染成血紅。
白衣卻沒有去看背后如毒蛇般的劍,她僅僅是看向倒下的周銀川,默默一聲嘆息。就在出塵劍距離錦瑟后心,不足五寸之時,錦瑟右手拇指抵住骕骦劍柄。如劍如刀的骕骦,輕靈地向后一轉。不偏不倚,正好用劍鋒,抵住了出塵劍的劍尖。
段須瓶一劍未成,人還停留在空中,又是一劍送出,直擊錦瑟的手腕。
一柄骕骦,就像長了眼睛似的,帶動著錦瑟的手,又一次用同樣的位置,擋住了出塵劍。
“叮叮叮。”段須瓶連出十二劍,白衣依然沒有回頭,卻恰恰好擋住了段須瓶所有的出劍。好像不是錦瑟在拿劍,而是劍自己,在引領著劍客。
段須瓶一驚,哪怕自己浸淫劍道二十余年,此時也有些懷疑:“莫非這劍是活的?”
段須瓶已經落于地上,他一手負后,一手持劍,神色凝重異常:“哪里來的妖女,西北路什么時候有這樣一柄女劍了?難道她的境界,比我還要高上一層?”
出塵劍段須瓶愈發堅信,眼前的白衣,已經超出了自己的境界。他又是一劍遞出,這一劍,又輕又慢,不帶一點點風聲。對于背腹受敵的人來說,看不見,只能用聽了。而段須瓶的這一劍,卻連聽也無法聽到,陰毒至極。
果然,錦瑟毫無動作。
就在段須瓶以為一劍得手,暗喜之時,錦瑟緩緩轉過身子,隨手挑開段須瓶的暗中殺招,搖了搖腦袋,竟然有些笑意道:“你這臭道士,竟然想到用這種方法對付我,可我又不是瞎子。就你這般模樣,還配劍客二字?”
段須瓶為了遞出剛才那一劍,連握劍,也是相當輕巧。被錦瑟一劍格開,再也握不穩自己的劍,出塵劍脫手而出。
聽了錦瑟的嘲諷,段須瓶臉不紅心不跳,整個人如蜻蜓點水,向后彈射了出去。
“傷白袍劍客者,賞銀百兩。殺白袍劍客者,賞銀千兩,封寨中三當家。死于其白袍劍下者,亦賞銀錢。弟兄們,給我殺。”
前一刻還道貌岸然,高人風范盡顯的段須瓶,這一刻完全展露出山寨寨主的匪樣。連出塵劍也不要了,消失在人群之中。
羅林親眼目睹了道士與白衣的交手,大喝一聲道:“弟兄們,亮出你們的刀劍,讓這群西北蠻子,見識我大梁的軍威!”
“虎虎虎。”士卒們也沸騰了起來,面對十倍于自己的敵人,發出了吶喊。
“老韓你說的果然沒錯,什么江湖道義,什么高人風范,都是狗屁。入了江湖,歲數越大的,越不要臉。”見識到了段須瓶的逃跑技術,錦瑟用只有自己能聽清的音調,輕輕地罵了一聲。
一襲白衣飄飄,越過羅林的百人隊,搶先迎了上去。同樣是高手,同樣是劍客。一個用自己手下的命,去填補無盡缺口。另一個,擋在了僅僅一面之緣的士卒之前,一人對千人。
匪浪如潮水,將西北黃沙僅存的那一點白色,淹沒......
“將軍。小人乃靜江路江陵府開臨鎮田國陶將軍麾下斥候,百夫長羅林領兵奉命調防,護送江陵秋后發配囚犯。一個時辰以前,隊伍在玉門城外受到悍匪襲擊,小人領羅夫長之命,請大人速速增援。”李茂一路快馬加鞭,在包圍還未形成之時,砍殺了幾名馬匪,沖了出去。他火速趕到最近的一個玉門哨所,跟哨長簡單說明情況之后,被領到了一個營帳之中。
李茂所跪拜之人,未曾披甲,身著大梁軍中,中層將領服飾,藍衣灰領。這位將軍三十出頭,李茂通過服飾判斷,這是一名千夫長。千夫長背對著李茂,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茂一看千夫長沒有動靜,心中念著弟兄們的生死,如野火燎原一般,焦急萬分。李茂站了起來,竟想去伸手抓千夫長:“將軍,請速速出兵,一百多條人命,十萬火急啊。”
站在千夫長身旁的親信,移步擋住了李茂,喝道:“放肆,見到大人,還不跪下。”
李茂收回視線,看著擋住自己的親信。親信很年輕,十七八歲的面容上,充滿了威嚴。
不知道他殺沒殺過敵人,感沒感受過失去袍澤的痛苦。
李茂猛地掙開了親信的阻攔,大聲吼道:“將軍,將軍!”
千夫長轉過身來,揮了揮手,示意親信退下。千夫長對李茂禮貌一笑,道:“兄弟,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稍安勿躁。此事我已經上報給太守大人,領兵出城,這等大事馬虎不得。”
李茂入伍多年,最是清楚軍中的這些繁文縟節,聽到千夫長這番言語,他心涼了大半,又一次雙手抱拳,跪了下去:“將軍,人命關天,人命關天啊。對方只是馬匪,將軍帶領嫡系部隊,擊潰他們,輕而易舉!”
“急不得,急不得。”
李茂心中一橫,堂堂七尺男兒,竟然痛哭流涕起來:“將軍若是不出兵,小人寧可一死!袍澤盡死,小人怎會茍活于世。我李茂對不起羅夫長,對不起兄弟們......”
千夫長贊賞地沖李茂點了點頭,望著這個雙目通紅,卻還抱有一絲希望的斥候,千夫長猛地拔起親信的佩劍,朝著李茂的心口插了進去,一劍穿心。
“恩,走好。”千夫長將帶著鮮血的劍拔出,隨手拋給了親信。
年輕親信沒想到千夫長竟會殺害袍澤,他雙手抱劍,雙腳顫抖。
千夫長轉過身子,朝親信禮貌一笑,道:“學會了嗎?”
“學會了...學會了。”年輕親信,大腦一片空白,已經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
“學會什么?你還差的遠呢。”千夫長大步走出營帳,“把人埋了吧。”
殘陽如血,映射在玉門關內外。距玉門哨站不足十里,血水比殘陽還要鮮紅,這是熱的,新鮮的人血。
血腥味飄散在空中,明明起著西風,地處西邊的玉門哨站士卒,卻全都聞到了東邊傳來的氣味。不濃不淡,剛剛好算得上刺鼻。整個玉門,四萬守軍,紋絲不動......
段須瓶握著不知從哪兒撿來的劍,死死盯著戰場。
白衣早已染成了紅色,連錦瑟手里的骕骦,也被染成了通紅。骕骦不再散發光芒,暗淡了下去。錦瑟的每一次出劍,每一口呼吸,都仿佛是她力竭前的最后一擊。可她卻還是站在那里,一劍又一劍的刺出。被她刺中的地方,綻放出一朵朵血花,女俠連殺人,都是藝術。
可是女俠,并不只有風風光光,萬人仰慕。女俠中了劍,挨了刀,也是會死的。
錦瑟不知道中了多少劍,挨了多少刀,殺了多少人。可她的眼睛,卻越來越亮。
羅林拼命的揮舞著大刀,到最后眼中已經不見旁人。他只覺得身邊的弟兄,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到最后,連自己也重重倒下,背后插著刀劍幾把。這位一路出生入死卻還沒有死的百夫長,感覺這次,是真的會死了。
白袍被砍的破破爛爛,錦瑟的頭罩也被削去。少女的臉,凝結著絲絲血污。少女的眉,也凝結成愁云。
錦瑟又中了一刀,傷她的馬匪滿臉興奮,容貌猙獰,她甚至能看清,傷她馬匪臉上的毛孔。錦瑟抬劍挑飛馬匪,自己終于是站立不穩,骕骦支撐著身體,單膝跪在地上。
“好機會!”段須瓶動了,這是他第二次出手。劍不是出塵劍,少女卻感覺比出塵劍,要快一萬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