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們也是地球的后人。”不知何時，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已經站在花園入口。秦嘉木快走幾步迎向這位客人，“你好！Vincent!”“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地球移民委員會副理事長Vincent博士。”

Bill和顧溪影也都恭恭敬敬向這位老者問好，地球上幾千年來尊重老人的傳統他們都了然于胸。不過，大家心里也不糊涂，到底顧溪影、秦嘉木和這位老人誰更年長，恐怕還真不好單憑外表來判斷。

“秦博士，我很想念你的上次的荷花茶，不知道這次還有沒有口福？”秦嘉木淡然一笑，“剛巧我昨晚上在荷花里放了點茶葉，今天還沒顧上泡，不如我們幾個一起享用吧！”

“荷花茶？我怎么沒聽說過還有這種茶？有茉莉花茶，菊花茶，荷花茶是個什么來歷？”顧溪影有點迷茫。

“你這么個吃貨竟然不知道荷花茶？這也太對不住你的名頭了！”Bill又開始嘲笑顧溪影。

“這荷花茶其實并不是某一種茶的名字，而是將任何一種茶葉裝入紗布小袋中，于荷花關閉之前放置于荷花花蕊中，次日清晨荷花開放后再取出。茶葉整晚浸潤在荷花里，自然會在茶香之外再疊上一層荷花的清香，炎炎夏日中飲來別有一番風味。”秦嘉木一面為大家沏茶，一面解釋荷花茶的由來。

四只高仿成窯茶碗，薄如紙、明如鏡，分別用墨筆描著梅蘭竹菊，極是雅致，再配上碧色茶湯與氤氳的荷香，竟叫這幾位高人都住了言談，只靜心品味佳茗。

“我記得這荷花茶是乾隆年間一位極雅致的女子蕓娘所制。她和他的丈夫沈復雖一生坎坷，但伉儷情深。沈復在蕓娘早逝后將她生前種種生活瑣事中的興味一一記下，以寄托對亡妻的思念。想來諸位肯定都讀過《浮生六記》。”

Vincent講起沈復與蕓娘來滔滔不絕，“‘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Vincent念了又念，雙目微暝，搖頭輕嘆，三個人都聽得出這八個字中似有無盡之意。

“人生百年如白駒過隙，誰不是匆匆過客？即使長生千萬年，如果沒有遇上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生命又是何其乏味？”他看著Bill和顧溪影，“‘君子成人之美’，我們被你們的愛情故事所打動，愿意幫助你們。”

“這會不會給地球帶來什么危險？”Bill明白問題沒有那么簡單。“這個，倒不至于。重華星會因為這個事情發動一場戰爭？不太可能。不過，還有一個問題，你們無法逃避。”

他神色肅然，顧溪影隱隱覺得自己擔心的問題就要浮出水面，她便不顧禮節打斷Vincent，“我知道，您怕我們承受不了背叛母星的心理壓力，是嗎？”

Vincent 和秦嘉木都極是詫異，彼此對視一眼，沒有戳穿她。“沒錯，我和Bill確實會有負罪感。但我們留在地球應該可以幫到更多人，這或許可以減輕我們的罪孽。”

Bill死死盯著顧溪影看了半天。半晌，他緩緩站起身來，“感謝兩位的好意，我們夫妻決定如期返回重華星。”

“為什么？”顧溪影跟著站起來。

“你以為我這么容易被騙嗎？我留在地球依然長生不死，沒有任何問題。你呢？你依然是一具肉身，離開重華星的生命支持技術，你活不過五十年。”

顧溪影淚流滿面，顫聲說道：“那又怎樣？我寧可死，也不想和你分開！”

Bill的眼中的慍怒有如冰山撞上噴發中的火山，盡數消融。他隱約聽見心中清脆的碎裂聲，他知道，他的心，碎了。“我寧可你我分開，也不想讓你死去。我不能自私到以愛的名義剝奪你生的權利！你明白嗎？”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秦嘉木一聲長嘆，眉頭皺了又皺。他看著Vincent，“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Vincent默默搖頭，無可奈何。

秦嘉木不甘心，追問道：“‘七龍珠’呢？”

“‘七龍珠’與重華星勢均力敵，若將他們夫妻送到‘七龍珠’，怕一場干戈在所難免。那樣級別的文明，一場戰爭會有多少生靈涂炭？你想過嗎？”

秦嘉木亦知自己情急失言，便閉口不語。

“Bill先生見我應該不只是為了避難吧？”

Bill心頭一震，瞬間尋回自己的冷靜和理智。“是的，我們來到地球，發現了很多隱藏的秘密，不為重華星人所知的秘密。我們想知道地球移民更具體的信息。”

“其實你已經知道了，地球移民委員會，是專門負責這項事業的。這個組織超越地球現有的地緣政治格局，只為地球和全人類的福祉工作。為了保證自身的絕對公正和公平，它和任何國家任何機構都沒有聯系。其實，今天你應該見的，是我們的正理事長任遠先生。遺憾的是，他上周剛剛因病離世。”

“離——世——？”Bill無法想象一個身處地球技術之巔的人，為了信守約定守護地球竟舍棄自己的生命！

“他其實根本不需要死，他可以選擇遷居，無論重華星還是‘七龍珠’都會毫不猶豫接受他。可是他沒有。他傾盡一生守護著這個嚴重超載的星球。你們已經看到，地球并不是許多異星人夢中詩意浪漫的故園。但是任遠先生并未因此對地球和地球人心生半分嫌惡，反而用盡畢生心血來規劃地球的移民事業。地球人口現在已經達到一百二十億，他們當中自然也會有貧富貴賤、賢愚不肖，但這不代表我們有任何資格去選擇誰去拋棄誰？我們要做的，是在技術允許的條件下，為我們所有的同胞尋找并開發宜居新星。”

顧溪影的腦海中瞬間閃現出一個詞——“W星”，她終于明白余非煙工作的意義。

Vincent說到此處略頓了頓，面上顯出幾分憂心：“即便不考慮日后的新星文明形態，僅僅是將百億人口遷到外星，便是一項需要幾千年甚至上萬年辛苦工作的巨大工程。”

“地球人全部遷居，需要多少顆新星？”Bill問道。如果按照重華星的人口密度將地球的一百二十億人遷到新星，怕是需要至少12000顆新星，縱然重華星文明先進，找到并開發好這個數量級的宜居行星，也絕非易事。

Vincent當然明白Bill所指為何，“并不是所有的新星都會擁有重華星和‘七龍珠’那樣級別的文明，我們必須尊重人們各自的發展意愿：有人愿意為獲得神一般的智慧甘愿忍受神一般的寂寞；但是，還有更多的人寧愿按照自己熟悉的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生活方式走完這一生。

地球已經存在了46億年，人類文明尚不過萬年，氣候變化、人類戰爭，小行星，大地震，任何一個都足以摧毀我們。無論如何，地球人都需要一個備份家園。”

“但是，”Bill追問：“為什么地球和重華星還有‘七龍珠’之間彼此并不聯系？”

“你們已經是地球文明的兩個分支，有自己文明的發展方向。何況，地球人也不宜直接受到地外高級文明的干擾。你們要做的事很清楚，發展自己，同時幫助地球尋找開發新星，在地球出現緊急情況時給予幫助。這就夠了。”

Vincent的臉上緊繃的肌肉終于放松下來，他拍了拍Bill的肩膀：“別忘了，守護人類文明，是我們共同的使命。”

Bill明白這句話的分量，可笑自己居然羈絆于兒女情長差點忘記肩上的責任。

顧溪影明白Vincent 已經點破迷津，喚醒Bill心中的責任感。無論是去是留，她和Bill的姻緣都注定是明日黃花。她默默起身，行至荼蘼花前，閉上雙眼深吸一口馥郁的花香，兩行清淚無聲落下。

秦嘉木回頭看向顧溪影的背影，見她雙肩微微抖動，纖細的身影在偌大的花園里顯得那樣孤單，恨不能立即飛奔過去安慰她，但Bill還在一旁正襟危坐，他不能給朋友鮮血淋漓的傷口上再撒把鹽。幾番猶疑，秦嘉木最終還是選擇留在茶桌旁。

歸期，如約而至。顧溪影依然選擇在途中沉睡。看著妻子安然入夢，Bill一眼不合。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段甜蜜時光，他舍不得浪費哪怕一秒。走完這一程，他一生的繁華也就此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