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出馬成功,就到手了兩百塊錢,這是很不小的一個數目,似乎可以買到好些外國書了。在錢還沒有寄來之前,先向蔡谷清通融了一百元,去到丸善書店買了一部英譯屠介涅夫選集,共有十五本,每本里有兩三張玻璃板插畫,價錢才只六十先令,折合日金三十元,實在公道得很。我們當時很是佩服屠介涅夫,但不知為了什么緣故,卻總是沒有翻譯他的小說過,大約是因為佩服的緣故,所以不大敢輕易出手吧。此外又看見出版的廣告,見有丹麥的勃闌兌斯的《波蘭印象記》在英國出版,也就托丸善書店去訂購一冊,這書是倫敦的海納曼所出,與屠介涅夫選集是同一書店印行的。勃闌兌斯大概是猶太系的丹麥人,所以有點離經畔道,同情那些革命的詩人,但這于我們卻是很有用的。他有一冊《俄國印象記》,在很早以前就有英譯了,在東京也很容易得到,這與后出的克魯泡金的《俄國文學上的理想和現實》,同是講十九世紀俄國文學的好參考書。至于《波蘭印象記》,尤其難得,在后來得著札倍耳的德文《世界文學史》以前,差不多沒有講波蘭文學的資料,替《河南》雜志寫《摩羅詩力說》的時候,里邊講到波蘭詩人,尤其是密克威支與斯洛伐支奇所謂“復仇詩人”的事,都是根據《波蘭印象記》所說,是由我口譯轉述的。講匈牙利的,有一冊《匈牙利文學史論》,是奧大利系的匈牙利人賴息所著,也是很有用處,但那是偶然買到,不是這一回所特地去訂購的。
我們第二種翻譯的乃是俄國的一部歷史小說,是大托爾斯泰所著,他與《戰爭與和平》的作者同姓,但是生的更早,所以加一“大”字以為識別。原書名叫“克虐支綏勒勃良尼”,譯起意思來是“銀公爵”,是書中主人公的名字,英譯則稱為“可怕的伊凡”,伊凡即是教名約翰的轉變,伊凡四世是俄國十八世紀中的沙皇,據說是很有信心而又極是兇暴,是個有精神病的皇帝,被人稱作可怕的伊凡。銀公爵雖是呱呱叫的忠臣義人,也是個美男子,可是不大有什么生氣,有如戲文里的落難公子,出臺來喚不起觀眾的興趣,倒是那半瘋狂的俄皇以及懂得妖法的磨工,雖然只是二花面或小丑腳色,卻令人讀了津津有味,有時回想起來還不禁要發笑。這部小說很長,總有十多萬字吧,陰冷的冬天,在中越館的空闊的大房間里,我專管翻譯起草,魯迅修改謄正,都一點都不感到困乏或是寒冷,只是很有興趣的說說笑笑,談論里邊的故事,一直等到抄成一厚本,藍格直行的日本皮紙近三百張,仍舊以主人公為名,改名“勁草”,寄了出去。可是這一回卻是失敗了,不久接到書店的覆信,說此書已經譯出付印,原稿送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自然只好罷了,但是覺得這《勁草》卻還有它的長處,過了幾時那譯本果然出來了,上下兩冊,書名“不測之威”。看了并不覺得怎樣不對,但敝帚自珍,稿本一直也保存著,到了民國初年魯迅把它帶到北京,送給雜志或日報社,計劃發表,但是沒有成功,后來展轉交付,終于連原稿也遺失了。
這回的譯稿賣不出去,只好重新來譯,這一回卻稍為改變方針,便是去找些冷僻的材料來,這樣就不至于有人家重譯了。恰巧在書店里買到一冊殖民地版的小說,是匈牙利育凱所著,此人乃是革命家,也是有名的文人,被稱為匈牙利的司各得,擅長歷史小說,他的英譯著作我們也自搜藏,但為譯書賣錢計,這一種卻很適宜。蓋此書原本很長,英譯者稍事刪節,我們翻譯急于求成,所以這是頗為相宜的,書中講一神宗徒的事情,故書名“神是一個”,即不承認三位一體之說,但里邊穿插戀愛政治,寫的很是有趣,所以出版者題作“愛情小說”,可見商人是那么樣鑒定的。這一部稿子算是順利的賣成功了,可是寄賣稿契約和錢來的時候,卻是少算了一萬字之譜,當初就這樣的收下了,等到半年后書印了出來,特地買來一冊,一五一十的仔細計算,查出數目的確不對,于是去信追補,結果要來了大洋十幾元幾角幾分,因為那書店是一個字算幾個錢,是那么樣的精算的。翻譯是在中越館進行,但是序文上題戊申五月,已是在遷居西片町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