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毅眼中有淚，眼白里的紅血絲越發明顯。方生平只覺得那眼里有憂傷、有絕望，乍一看還有些猙獰。

那一刻，方生平不知道病床上的李成毅是否恨他，他只知道那一幕不期然地印進他的腦海，在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夢不能寐。然而，此時的方生平只能說安慰寬心的話，并祈禱他能早日康復。

當天晚上，他還是住在大舅李慶德家里。老人獨居在市區的老樓房里。不知是隔音不好還是方生平失眠幻聽，半夜里總睡不踏實，他總覺得廚房有鋼絲球刷鍋的聲音。那聲音尤其輕慢，每隔一陣兒會還有像洗潔精泡沫水咕嘟咕嘟流進下水道的聲音。一整夜，方生平就這樣半睡半醒，亂七八糟地做夢，睜開眼睛又什么都想不起來。

直到天光方亮，他才支撐著坐起。窗外傳來清脆的鳥叫聲，預示著這又是一個清新的早晨。

他睡得很不好。

回想昨夜，他更傾向于那是幻聽。因為人在陌生的環境里難免直覺警惕，神經過敏。畢竟，若廚房真有人洗碗，也不會是那么細微的聲響。

白天，他照例去了醫院。這次陪床換了是大姨的兒子。科室查房，醫生說李成毅情況良好，各項指標穩定的話很快就能轉到普通病房。方生平心下大安，馬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幾位長輩。

他原想過幾天回去再和方母細說這事，誰料方母的電話先打了過來——她女兒方雅雅感冒了。

“換季了，我跟你爸想給雅雅買兩套新衣服。就帶她去了商場。這一路來回又是公交又是地鐵的，還去了超市。八成是在人群密集的地方被傳染了。”

方母絮絮叨叨地說著，雅雅起先還只是發燒嗓子疼，誰知隔天一覺醒來，嚴重到說不出話。方母給兒子打電話，就是打算帶孩子上醫院，讓兒子跑一趟把孩子的醫保卡送過去。

這一茬流感格外厲害，方生平是知道的。公司就有幾位同事中招，一天到晚恨不能把肺都咳出來。雅雅小時候肺炎落下了病根兒，遇上這種鬧嗓子的流感病毒簡直就是要命。

真是，什么事兒都趕到一塊兒了。

原想等李成毅轉到普通病房再計劃回縣城的事，誰料計劃趕不上變化。他想了想，打給了李欣。在李家人里，他很相信李欣的辦事能力。果然，李欣爽快說醫院陪床她來安排，肯定盡快讓他回縣城。

回到縣城已是過午。

方生平先回了趟家，接著又馬不停蹄地趕往醫院。方雅雅的肺炎又有抬頭的趨勢，方母直接跟醫生商量辦了住院。

方父方母是極其疼愛這唯一的小孫女的。方生平兩口子的性子也偏柔和，是以雅雅難免就有些小任性。自打進了醫院，小家伙要水果、要零食、要玩具——這幾乎是每次生病的標配。小的時候拿吃的玩的哄哄能讓孩子忽略病痛，大了想不給都難。方生平只能耐著性子跟她解釋嗓子疼吃零食上火，你想要什么水果玩具爸爸都給你買！

這就是父愛啊！親爹啊！被小丫頭痛宰也甘之如飴啊！花錢自然不是問題，可晚上孩子難受鬧著要找媽媽，方生平就沒轍了。

雅雅四歲，已經會撥手機了，搶過方生平的手機就打了出去。也不知姜莉玫什么情況，打了好幾遍都沒人接。孩子這下可不干了，坐病床上就嚎開了。惹得同病房的幾個家長一頓白眼。

其實，這個時間方生平已經很疲憊了。連續兩天沒睡好，讓他整個人像踩了云彩，隨時可能栽下去。本來方母說讓他先回去休息，無奈方雅雅這個小磨人精說什么都不放人。沒有媽媽陪，爸爸也湊合了！再說，爸爸還給她買好吃的，有求必應啊！

所以說，現在小孩兒都是賊精明的。誰對她好、誰能任她拿捏，她心里跟明鏡兒似的。玩瘋了可以跟誰都行，但要是困了、病了、傷了，還得是親媽親爸才管用。

方生平好說歹說才跟雅雅講明白媽媽出差趕不回來，孩子還是有些懵懂。因為在她的小腦袋瓜里，這世上最遙遠的距離除了太陽月亮，恐怕就是鄉下姥姥家了。

方生平扶額，只能拿出手機再撥去試試。突然間，他想到另一個的辦法——手機定位啊！這個可以有啊！他和姜莉玫的手機是某牌子的情侶機，賬號密碼以及很多功能都是提前綁定的，定位肯定不是問題啊！

遂他擠出社會壞叔叔的堆笑：“雅雅，我知道你沒聽太懂，但是媽媽現在確實不在T城，不信爸爸給你定位媽媽的手機？你就知道媽媽在哪了。”

小雅雅眼淚汪汪地吸吸鼻子，點了點頭，那小模樣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方生平的心都要被萌化了。他拿起手機，跟方雅雅一大一小兩個腦袋湊到一塊兒。結果，過了半個鐘頭也沒定位出來。

眼看著病弱公主的小眼圈兒又紅了，旁邊病床男孩的爸爸看不過去了：“孩子病得不輕，怎么還讓她著急上火呢？”說罷攤手，接過方生平的手機三下五除二又扔了回來：“好了！等它刷新完就能定位了，不行就多刷幾次。”

天可憐見！方生平千恩萬謝。同時，也第一次感受到不會玩電子產品在女兒面前是多丟人的一件事。

“不用謝我，趕緊把孩子哄好，這都快九點了別影響其他孩子休息……”

方生平又是抱歉又是點頭的，可盯在手機屏幕上的眉眼卻皺了起來。他恍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了：“哎！哥們兒，這定位不會延時吧？”

“怎么會呢？這個牌子的手機我用過，實時定位算是最精準的了。”

男孩的爸爸說得信誓旦旦，方生平一顆心卻慢慢的沉到谷底。他怎么都想不到，姜莉玫的手機會定位在T城！準確來說，還是T城一家知名的四星級酒店？

看著女兒懵懂的小臉，方生平強迫自己換上驚喜的笑容：“雅雅，媽媽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明天就能到啊！你看，她離咱們已經很近了！”他把手機拿給孩子看，孩子并不懂得看地圖，對上面的街道名稱也一知半解，可一聽到媽媽明天要回來，眼睛瞬間就亮了。

那純真的小表情，看在老阿爸的眼睛里頓時化成糖水一般的憐愛，也有些酸楚。但這復雜的情緒，并無法對一個小孩子述說。方生平只能壓下懷疑與憤懣，強打精神，說了些哄她早點睡覺的話。這一次，方雅雅終于聽話地閉上了眼睛，心里也有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