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太陽總十分美好。

淺淡的光線，不溫不火的熱度，閃爍在黑色琉璃瓦上，再沿著粉白的墻傾瀉而下，淺金的色澤勾勒著亭臺樓閣每一道線條，精致靜謐，一如從畫中漾出。

仿佛一墻之隔，外面那片荒涼全是一派假象，甚至連昨晚發生的事情也仿佛是假的。

我坐在窗邊邊切著藥，邊想著昨晚管家李貴把羅三帶離那間靈堂時的樣子。

他臉上的各種表情十分精彩。

也是，任誰也無法在見到一具尸體死而復生后會維持平靜，所以從他來后不久，靈堂里一片兵荒馬亂。

所有人都希望我能給出一個解釋，畢竟我是這府里唯一的郎中。

但這問題很難解釋。為什么一個人心跳停止那么久后，竟還會復蘇？我在白云觀待了那么些年，也從沒見過這樣的狀況。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或許是心跳過于微弱，所以脈相上容易被人忽略。

所以說，那個被李貴稱作王三的男人，確實是挺命大的，萬一晚一點醒來，只怕他就只能醒在釘了長釘埋進土中的棺材里了。

不過，盡管命大，此人的狀況卻并不因醒來而樂觀。

可能假死的狀態持續太久，又在醒后一剎那做了那么劇烈的動作，所以從李貴召了人手把他帶出靈堂，直到這會兒，他始終沒有再醒來過。卻又不像是完全陷入昏迷，因為他眼睛始終睜開著，嘴巴時不時微微蠕動，也不知是下意識的舉動，還是他試圖說些什么。

短短幾個時辰之內，一個人暴斃又復活，這事還沒人敢去跟張天玨說。

因為一大早，張天玨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

人一難受脾氣就大，脾氣大了底下人的日子自然就不會好過。每個人都戰戰兢兢的，唯恐出了什么岔子，給自己惹來一身的罪受。所以盡管天氣那么讓人舒服，整個張家大宅卻始終籠罩在一層似有若無的低氣壓里，所有人都在靜靜等著我給張天玨熬的藥能生效。

但鑒于前一次的教訓，我已不太確定我的藥是否真能對張天玨的病有效。

他這病除開自身原因，還有著其它的問題，而那個根本性的問題，便是造成他身體潰爛成這樣的元兇。能以這樣窮兇極惡般姿態作著祟，恐怕他招惹了什么不該招惹的東西，只是他一天不說出那元兇的來路，我就只能眼看著那腐爛一天比一天迅速地摧毀著他所剩無幾的抵抗力。

唯一能做的，只是靠藥來延緩而已。

等待煎藥的時候，我在宅子里四處溜達，見到了坐在自己住屋門口的釋方。

他正有一搭沒一搭削著手里的竹簽子，眼睛看著后院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早飯時聽下人們說起，小和尚一早就已出了門，我原以為他是完成了這兒的事所以回大悲寺交差了。但等我研完了藥后，上了樓，卻看到他不緊不慢在距離張家不太遠的一片農田里散著步。

他好像真的對這地方的土壤很有興趣。

這會兒換掉了昨天做法事時的袈裟，他依舊一身破得掉渣的僧袍，遠看過去接地氣了不少。但想到昨晚險些兒因貪吃導致的露陷，我對他總有點心虛的，于是正想換條路繞開他，他卻已聽見腳步聲抬起頭，朝我瞥了一眼：“林道長這是吃過了？若還沒吃的話，聽說廚房還有不少剩的。”

“……”顯然他還沒忘記我昨天偷食的舉動。

“給張大官人瞧的病如何了？”見我不答，他又問，“先前聽他們說，你已新開了藥方。”

我找了塊地方坐下，搖搖頭：“藥方是開了，但不太好說。興許張天玨說得對，我師父這一趟是存心讓我來替他背黑鍋呢。”

“昨兒晚上不還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以為你多有把握。”

“昨晚是因為還沒給他仔細瞧過。”

“瞧出啥來了。”摸著手里被削得尖尖的竹簽子，他再次瞥了我一眼。

“就是啥也瞧不出來，所以才不好說。”說完，我指了指他手里的竹簽：“你在做什么？”

“張大官人來信中提起，想請我萬真師叔幫他做件事，所以我想替我師叔試試。”

“用這竹簽兒么？”

“是。”

他答得一本正經，讓我有點想笑：“用這竹簽能做什么事，串羊肉么？”

他笑笑沒回答，手下稍稍用力，又削下兩塊竹皮來。

見狀明白他不再想跟我多話，我拍拍屁股站起身，便正要離開，冷不防見他忽地伸手，將那支竹簽往我腳下那片泥土里輕輕一插。

很隨意的一個舉動，仿佛只是找個地方插放這玩意而已。

但我手心里卻立時捏了層薄汗。

釋方插竹簽的地方選得狀似無心，卻剛巧是插在我影子上，并且離我琵琶骨的位置，只差半指寬的距離。

巧合還是有意？

那瞬間我幾乎能感覺自己身上這個位置生生地一疼。

盡管只是種錯覺，仍讓我下意識皺了皺眉：“你在做什么，小和尚？”

“你打算在這兒留多久。”他避重就輕轉了話題。

“看新換藥的作用。如果依舊沒什么起色，我就回山上去。”

“無論有沒有起色，我覺得這地方都不是你的久留之地。”

“為什么？”我一怔。

“你是個習道之人，想必對九宮八卦應有所了解。這宅子外觀氣派華麗，風水也是大富大貴之相，然而昨晚上我四處走了一遭后發覺，就在這宅子的辰位，不知怎的暗壓著一頭臥虎，這不是什么好兆頭。”

和尚居然還會看風水？

我聽后不由再次想笑，但細細嚼了嚼他的話，又覺笑不出來。

辰是地支第五位，位于東南偏東，屬龍。風水上對應六煞，若真如和尚所言，這個位置上非但沒有解煞的東西，反而再有個臥虎，正所謂青龍壓猛虎，那這宅子可真不是什么好風水，甚至可說是兇得很。但……“這和我治病救人有什么關系？”

“并沒什么關系。只不過，但凡風水出問題，人勢必會出問題。人若出了問題，無論那問題是大是小，都不是什么好事。”

說得倒也確實有點兒道理，只不過，望著插在我影子上那支竹簽，我皺了皺眉沒有吭聲。

這當口，我見李貴一路朝我走來，臉上心事重重的樣子。

到我面前，他朝和尚行了個禮，隨后問：“仙姑，藥熬得如何了？”

“大約還需要文火熬上半個時辰。”

“那仙姑可愿意再幫小的去看個病人么？”

“是王三？”

下意識認為會是昨晚那個死而復生的病人，但李貴搖了搖頭：“不，是我家夫人。”

“你家夫人怎么了？”

“她……”回答之前李貴的目光有些閃爍，遲疑了片刻，他含糊著道：“她昨夜不知被什么東西給咬了，血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