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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馬
  • 老舍
  • 2819字
  • 2019-01-09 14:07:42

5

伊太太和溫都寡婦的腦門兒差不多都擠到一塊了。伊太太的左手在磕膝蓋兒上放著,右手在肩膀那溜兒向溫都寡婦指著;好幾回差一點戳著溫都寡婦的小尖鼻子。溫都太太的小鼻子聳著一點,小嘴兒張著,腦袋隨著伊太太的手指頭上下左右的動,好像要咬伊太太的手。兩位嘁嘁喳喳的說,沒人知道她們說的是什么。

亞力山大坐在椅子上,兩只大腳伸出多遠,手里的呂宋煙已經慢慢的自己燒滅了。他的兩眼閉著,臉蛋兒分外的紅,嘴里哧呼哧呼的直響。

馬老先生和伊牧師低聲的談,伊牧師的眼鏡已經快由鼻子上溜下來了。

伊姑娘和馬威進來,伊太太忙著讓馬威喝咖啡。伊姑娘坐在溫都太太邊旁,加入她們的談話。

亞力山大的呼聲越來越響,特嚕一聲,把自己嚇醒了:“誰打呼來著?”他眨巴著眼睛問。

這一問,大家全笑了;連他妹妹都笑得腦后的亂頭發(fā)直顫動。他自己也明白過來,也笑開了,比別人笑的聲音都高著一個調門兒。

“我說,馬先生,喝兩盅去!”亞力山大扶著馬老先生的肩膀說:“伊牧師,你也去,是不是?”

伊牧師推了推眼鏡,看著伊太太。

“伊牧師還有事呢!”伊太太說:“你和馬先生去吧,你可不許把馬先生灌醉了,聽見沒有?”

亞力山大向馬先生一擠眼,沒說什么。

馬老先生微微一笑,站起來對馬威說:

“你同溫都太太回家,我去喝一盅,就是一盅,不多喝;我老沒喝酒啦!”

馬威沒言語,看了看凱薩林。

亞力山大跟他外甥女親了個嘴,一把拉住馬先生的胳臂:“咱們走哇!”

伊太太和她哥哥說了聲“再見”,并沒站起來。伊牧師把他們送到門口。

“你真不去?”在門口亞力山大問。

“不!”伊牧師說,然后向馬先生:“一半天見,還有事跟你商議呢!”

兩個人出了藍加司特街,過了馬路,順著公園的鐵欄桿往西走。正是夏天日長,街上還不很黑,公園里人還很多。公園里的樹葉真是連半個黃的也沒有,花池里的晚郁金香開得像一片金紅的晚霞。池子邊上,挨著地的小白花,一片一片的像剛下的雪,叫人看著心中涼快了好多。隔著樹林,還看得見遠遠的一片水,一群白鷗上下的飛。水的那邊奏著軍樂,隔著樹葉,有時候看見樂人的紅軍衣。涼風兒吹過來,軍樂的聲音隨著一陣陣的送到耳邊。天上沒有什么云彩,只有西邊的樹上掛著一層淡霞,一條兒白,一條兒紅,和公園中的姑娘們的帽子一樣花哨。

公園對面的旅館全開著窗子,支著白地粉條,或是綠條的簾子,簾子底下有的坐著露著胳臂的姑娘,端著茶碗,賞玩著公園的晚景。

馬老先生看看公園,看看對面的花簾子,一個勁點頭夸好。心中好像有點詩意,可是始終作不成一句,因為他向來沒作過詩。

亞力山大是一直往前走,有時候向著公園里的男女一冷笑。看見了皇后門街把口的一個酒館,他真笑了;舐了舐嘴唇,向馬老先生一努嘴。馬老先生點了點頭。

酒館外面一個瘸子拉著提琴要錢,亞力山大一扭頭作為沒看見。一個白胡子老頭撅著嘴喊:“晚報——!晚報!”亞力山大買了一張夾在胳臂底下。

進了門,男男女女全在柜臺前面擠滿了。一人手里端著杯酒,一邊說笑一邊喝。一個沒牙的老太太在人群里擠,臉蛋紅著,問大伙兒:“看見我的孩子沒有?”她只顧喝酒,不知道什么工夫她的孩子跑出去啦。亞力山大等著這個老太太跑出去,拉著馬先生進了里面的雅座。

雅座里三面圍著墻全是椅子,中間有一塊地毯,地毯上一張鑲著玻璃心的方桌,桌子旁邊有一架深紫色的鋼琴。幾個老頭子,一人抱著一個墻角,閉著眼吸煙,酒杯在手里托著。一個又胖又高的婦人,眼睛已經喝紅,搖著腦袋,正打鋼琴。她的旁邊站著個臉紅胡子黃的家伙,舉著酒杯,張著大嘴,(嘴里只有三四個黑而危險的牙。)高唱軍歌。他的聲音很足,表情也好,就是唱的調子和鋼琴一點不發(fā)生關系。看見馬先生進來,那個彈琴的婦人臉上忽然一紅,忽然一白,肩膀向上一聳,說:“喝!老天爺!來了個Chink!”說完,一搖頭,彈得更歡了,大胖腿在小凳上一起一落的碰得噗哧噗哧的響。那個唱的也忽然停住了,灌了一氣酒。四犄角的老頭兒全沒睜眼,都用煙袋大概其的向屋子當中指著,一齊說:“唱呀!喬治!”喬治又灌了一氣酒,吧的一聲把杯子放在小桌上,又唱起活兒來;還是歌和琴不發(fā)生關系。

“喝什么,馬先生?”亞力山大問。

“隨便!”馬老先生規(guī)規(guī)矩矩的坐在靠墻的椅子上。

亞力山大要了酒,一邊喝一邊說他的中國故事。四角的老頭子全睜開了眼,看了馬先生一眼,又閉上了。亞力山大說話的聲音比喬治唱的還高還足,喬治賭氣子不唱了,那個胖婦人也賭氣子不彈了,都聽著亞力山大說。馬老先生看這個一眼,看那個一眼,抿著嘴笑一笑,喝一口酒。喬治湊過來打算和亞力山大說話,因為他的妹夫在香港當過兵,頗聽說過一些中國事。亞力山大是連片子嘴一直往下說,沒有喬治開口的機會;喬治咧了咧嘴,用他的黑而危險的牙示了示威,坐下了。

“再來一個?”亞力山大把笑話說到一個結束,問馬先生。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

“再來一個?”亞力山大把笑話又說到一個結束,又問馬先生。

馬老先生又點了點頭。

…………

喝來喝去,四個老頭全先后腳兒兩腿擰著麻花扭出去了。跟著,那個胖婦人也扣上帽子,一步三搖的搖出去。喬治還等著機會告訴亞力山大中國事,亞力山大是始終不露空。喬治看了看表,一聲沒言語,溜出去;出了門,一個人唱開了。

…………

酒館的一位姑娘進來,笑著說:“先生,對不起!到關門的時候了!”

“謝謝,姑娘!”亞力山大的酒還沒喝足。可是政府有令,酒館是十一點關門;無法,只好走吧:“馬先生,走啊!”

天上的星密得好像要擠不開了。大街兩旁的樹在涼風兒里搖動著葉兒,沙沙的有些聲韻。汽車不多了,偶爾過來一輛,兩只大燈把空寂的馬路照得像一條發(fā)光的冰河。車跑過去,兩旁的黑影登時把這條亮冰又遮蓋起來。公園里的樹全在黑暗里鼓動著花草的香味,一點聲音沒有,把公園弄成一片甜美的夢境。

馬老先生扶著公園的欄桿,往公園里看,黑叢叢的大樹都像長了腿兒,前后左右亂動。而且樹的四圍掛著些亂飛的火星,隨著他的眼睛轉。他轉過身來,靠定鐵欄桿,用手揉了揉眼睛,那些金星兒還是在前面亂飛,而且街旁的煤氣燈全是一個燈兩道燈苗兒;有的燈桿子是彎的,好像被風吹倒的高粱稈兒。

腦袋也跟他說不來,不扶著點東西腦袋便往前探,有點要把兩腳都帶起來的意思;一不小心,兩腳還真就往空中探險。手扶住些東西,頭的“猴兒啃桃”運動不十分激烈了,可是兩條腿又成心搗亂。不錯,從磕膝蓋往上還在身上掛著,但是磕膝蓋以下的那一截似乎沒有再服從上部的傾向——真正勞工革命!街上的人也奇怪,沒有單行客,全是一對一對的,可笑!也不是誰把話匣子片上在馬先生的腦子里啦,一個勁兒轉,耳朵里聽得見,吱,吱,嗡,嗡,吱嗡吱嗡,一勁兒響。

心雖還很明白,而且很喜歡:看什么都可笑;不看什么時,也可笑。他看看燈桿子笑開了!笑完了,從欄桿上搬下一只手來,往前一掄,嘴一咧:“那邊是家!慢慢的走,不忙!忙什么?有什么可忙的呀?嘁!”……“亞力山大,不對,是亞力山大,他上那兒啦?好人!”說完了,低著頭滿處找:“剛才誰說話來著?”找了半天,手向上一掄,碰著鼻子了:“嘁!這兒!這兒說話來著!對不對,老伙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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