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國王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屈尊來試著開心一下了，然而這一回，他卻做了一件相當(dāng)滑稽的事情。當(dāng)兩船靠近的時候，他一下子拎起公主，把她扔向大法官的游艇。可就在這時，國王忽然失去了平衡，一下跌倒在船上，也沒有抓住他的寶貝公主，不過好在他給了公主一個向下的力，雖然方向稍有不同。結(jié)果，國王跌倒在甲板上，而公主掉進了水里。

隨著一陣開懷大笑，公主就消失在湖里。游船上響起一片驚恐的叫聲。這以前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公主會沉下去。

很多人都立刻跳入水中，可他們沒過一會兒，又不得不浮出水面來換氣。這時候，“咕嚕，咕嚕，撲哧，撲哧！”公主一下子從遠處躍出水面，發(fā)出一陣笑聲。她在那里，游得像一只天鵝。她既不向國王和王后那里游，也不向大法官和他的女兒那里游。公主是相當(dāng)任性的。但是這時的公主看起來卻要比平常顯得更穩(wěn)重。也許因為心情太好，反倒笑不出來了。無論如何，這件事情發(fā)生之后，每每躍入水中，她生命的激情就會全部迸發(fā)出來。她在水里越久，行為舉止就越端莊，樣子也越美麗動人。

夏天和冬天她都同樣游興不減，唯一的區(qū)別是冬天她不能在水里待太久，并且人們要不時地去把冰面砸開，讓她跳進去。夏天的時候，從早到晚，都可以用這樣的詞語來形容公主——就仿佛藍色湖面上的一條白飄帶，或是躺在那里如同白云的倒影，或是像海豚一樣在水中穿梭——一會兒消失不見，一會兒又從不可預(yù)料的地方冒出來。就連晚上都會待在湖里，只要她不迷路。她房間的陽臺懸在一個很深的水池上方，穿過一個淺淺的蘆葦叢生的通道，她就可以游進寬闊的湖里，沒有人能想出這么聰明的辦法。

確實，當(dāng)她半夜在月光中醒來的時候，總是很難拒絕湖水的誘惑。不過躍入水中還是有些令人不快的麻煩。她對空氣的恐懼，就好像孩子們對水的恐懼一樣。就是最輕微的風(fēng)都可以把她吹走，而即使是在最寧靜的日子里，也隨時會有一陣微風(fēng)吹起。這時，要是她想往水里跳，處境就會相當(dāng)尷尬了。最好的狀況就是她留在原地，穿著睡裙懸在空中，直到有人正好看到并來解救她。

“哦！要是我有重力，”她凝視著湖水，暗自思忖，“我就可以像一只白色的海鳥從陽臺上一下子躍出去，一頭扎進那可愛的水中。唉！”

只有在這時候，她才希望自己和別的人一樣。

公主喜歡待在水里的另一個原因是，在那里她可以獨自享受一些自由。因為她平時必須帶一隊隨從出行，包括一支輕騎兵隊——為了防止一陣風(fēng)吹來把她給卷走。

隨著時間的推移，國王也越來越小心謹慎，最后發(fā)展到?jīng)]有差不多二十根絞絲繩子系在她的衣服各個邊角上，再加上二十個騎兵牢牢抓住，就決不讓她出門的地步。騎馬當(dāng)然更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只要她跳進水里，就能和這些繁文縟節(jié)說拜拜了。

水對公主的作用實在是太引人注意了，特別是她泡在水里時就恢復(fù)了正常人的重力這一點，令韓篤篤和寇珂珂一致上書給國王，建議可以把公主埋在地里三年試一試——既然水能讓她的情況好轉(zhuǎn)，那么也可以寄希望于泥土，或許能收到更好的效果。但是，國王對這種試驗已經(jīng)有些成見了，不同意這樣做，于是這個提議被否決了。他們又不遺余力地給出其他的建議：一個從儒家引入他的觀點，而另一個則從藏傳密宗找來解釋，都是相當(dāng)不同尋常的。他們經(jīng)過討論，認為如果源于外部作用的水可以如此有效，那么來自身體內(nèi)部的水就會有更好的療效。一句話，就是只要備受折磨的可憐公主不管怎么樣被弄哭了，就能找回她失去的重力。

但是怎么才能讓公主哭呢？這個問題首當(dāng)其沖。這些大學(xué)問家啊，有時候也不夠聰明。要知道，讓公主哭和讓她有重量一樣難。他們找來一個職業(yè)乞丐，把他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給他準備必要的裝束打扮，要他準備一番最能打動別人的說辭，并且向他許諾事成之后必有重賞。但是一切努力都化為了泡影。公主聽到這個乞丐的敘述，盯著他那可憐巴巴的打扮看了看，最后她實在是受不了了，為了放松心情，不得不發(fā)出一種最肆無忌憚的尖叫，大聲地、完全放縱的笑聲。

當(dāng)她好了一點點之后，國王下令讓隨從把乞丐趕走，連一個銅板都沒有給。乞丐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實在是虐待她的眼睛，這讓她覺得很不舒服，有些想打人的沖動。

心急如焚的國王希望用其他試驗來證明這個建議確有效果。有一天他索性大發(fā)雷霆，沖進公主的房間，狠狠地用鞭子抽了她一頓。然而公主還是沒有落下一滴眼淚來。她看上去神色凝重，但還是發(fā)出像尖叫一般的笑聲，僅此而已。盡管偽裝發(fā)怒的國王用最細致的目光反復(fù)打量，也沒有在公主蔚藍色的眼睛里找到哪怕是最小的一片浮云。

9.把我再放進去

現(xiàn)在我們必須要說到，這時候正有另一位國王的兒子，住在距離納格貝爾一千英里的地方，正四處尋找一位國王的女兒。他長途跋涉，但是每次找到一位公主，他總能發(fā)現(xiàn)有這樣或那樣的毛病。更何況他也不能見一個女人就娶，不管她漂亮到什么程度。結(jié)果，他一個稱心如意的公主也沒找到。王子實在是近乎完美，所以他完全有資格要求他尋找的公主也十全十美。此話一點不假，據(jù)我所知，他是一個杰出的、英俊的、勇敢的、大方的、有教養(yǎng)的和舉止優(yōu)雅的年輕人，就像所有優(yōu)秀的王子那樣。

在游歷的途中，王子聽說了一些關(guān)于我們這位公主的消息，大家都說她是被施了魔法的，所以我們的王子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為這位公主著魔。一個王子對一個丟失了重力的公主又能怎么樣呢？天曉得她接下來會失去什么，或許會失去視覺，或者失去觸覺……一句話，她可能會失去來自基本神經(jīng)中樞的任何一種感覺能力。到時候，他連她是生是死都分辨不出來。這么一想，王子自然也就沒什么興趣去打聽公主的消息了。

有一天，王子在一片大森林中和侍衛(wèi)走散了。這片森林把王子和侍衛(wèi)完全隔開了，就像是一個篩子把麥粒從麥麩中剔出來一樣。就這樣，王子不必跟著他們到處碰運氣。他們帶他去找的，都是一些不要求愉快地相處就先結(jié)婚的公主。有時我倒希望那些公主們也能在森林中迷一迷路。

一個迷人的傍晚，流浪了許多天的王子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走出了這片森林，樹木變得稀疏起來，他可以透過它們看到夕陽。很快他就來到一片灌木叢生的開闊地，還看到一些人們經(jīng)過這里留下的痕跡。不過天色已晚，所以他沒有遇到什么人。

又顛簸了一個鐘頭之后，他的馬兒實在是精疲力竭，又因為缺食少飲，倒了下去，再也爬不起來。

王子只好步行繼續(xù)他的旅程，最后他終于走到了另一片樹林里……這回不是野生林了，而是一片人工林，中間有一條小路領(lǐng)著他走到一個大湖的岸邊。沿著這條小路，王子一路急行，沖破重重黑暗……突然，他停下腳步，側(cè)耳聆聽，湖中傳來一絲奇怪的聲音。那實際上是公主的笑聲。她的笑聲是有些奇怪的，我前面其實也已經(jīng)暗示過，因為公主真正要迸發(fā)出開心的笑聲是需要有重力來幫助的。此刻，王子把公主的笑聲誤以為是尖叫了。

極目遠眺，他看到湖水中有個白色的東西，于是他脫掉束腰上衣，甩掉腳上的鞋子，縱身一躍跳入了湖水中。他很快就游到那個白色物體邊上，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姑娘。光線很微弱，所以他沒看出來她是位公主，但是他看出來那是一個姑娘，因為這一點不需要太清楚就能分辨出來。

接下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說不大清楚，究竟是公主假裝溺水了，還是王子嚇到她了，又或者因為王子抓住了她，讓她一下子緊張起來，總之一句話，就是王子用了一種對游泳者來說極不雅觀的方式，把公主拖到了岸邊，本來好好的公主反倒差一點給淹死了。公主每次剛想說話，湖水就涌進她的嗓子眼兒，讓她什么也說不出來。

王子抓住公主的地方距離湖堤只有一兩英尺遠，所以王子就用力把公主舉出了水面，想讓她躺到湖堤上。但是公主一離開水，重力就消失了，隨即就升到空中，氣得她破口大罵、大喊大叫。

“你這個下流、下流、下流無恥、下流無恥的男人！”她喊道。

在這之前，從來沒有一個人能讓她如此大發(fā)脾氣。王子看到她飄起來，還以為自己是被施了魔法，誤把一只天鵝當(dāng)作姑娘給救了起來。公主抓住了一顆高聳的云杉樹頂端的球果。它被揪了下來，她又抓住了另一顆……她就用這種采摘球果的方式讓自己不至于飄走。她一邊前進一邊扔球果，在云杉樹下延伸出一條球果鋪就的小徑。王子這時候就呆呆地站在水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都忘了從水里出來。不一會兒，公主的身影消失在枝葉間。王子立刻爬上岸，向大樹那邊跑去。在那兒，他看到公主順著樹干爬了下來。不過在黑暗的樹林中，王子還是有些迷惑不解，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這時，公主回到了地上，一轉(zhuǎn)身瞧見王子站在那里，就立即抓住了他，說道：

“我要告訴爸爸去。”

“哦，不要，千萬別那么做！”王子趕緊說道。

“我就要說，”公主堅持己見，“憑什么你要把我從水里拖出來，然后又把我扔到空中？我又沒有對你做什么壞事。”

“請寬恕我吧。我沒有要傷害你的意思。”王子說。

“我相信你也沒有那個腦子，你的腦子比你那可憐的重力還要少。我可憐你。”

王子這才明白，自己遇到的就是那個被施了魔法的公主，而且自己還冒犯了她。但是他還沒有想好接下來該說些什么，公主已經(jīng)生氣地一跺腳，讓自己又飄了起來。這次她抓住了王子的胳膊。

“快把我背起來。”

“把你背到哪兒，美麗的小姐？”王子問道。

他差不多已經(jīng)愛上了公主，不對，是完全愛上她了！因為公主生氣的樣子比平時看上去更加迷人，而且在他看來，公主簡直一點毛病都沒有，當(dāng)然了，除了她沒有一丁點重力之外。然而沒有哪個王子會根據(jù)體重來評價公主。他還不能說出公主那一雙腳的可愛之處，因為它們都沾上了一點泥巴。

“把你背到哪里，美麗的小姐？”王子又問道。

“放到水里，你這個白癡！”公主回答道。

“好的，等等。”王子說道。

公主的一身華麗穿戴讓她在平常走路時常常舉步維艱，這時則迫使她不得不緊緊貼著王子。王子簡直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個美妙的夢，盡管耳邊不時飄來公主鶯歌般的謾罵聲。王子不急不惱地背著公主一路走過去，他們來到了湖泊的另一端，這里的湖堤距離湖面至少有二十五英尺。當(dāng)他們踏上湖堤的時候，王子回過頭對公主說：

“我怎么把你放進去啊？”

“那是你的事情，”公主十分不耐煩地答道，“你怎么把我拉出來的，就還怎么把我放進去。”

“那好吧。”王子說道，他緊緊抱住公主，縱身一躍跳入水中。公主還沒來得及發(fā)出開心的大笑，湖水就將他們包圍起來。當(dāng)他們又浮到水面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有那么一兩個瞬間，她甚至笑不出來了，因為她在露出水面的一刻，在忽然出現(xiàn)的一股向下的重力中，恢復(fù)呼吸有一些困難。

“你覺得墜落的感覺怎么樣？”王子問道。

費了一些氣力，公主總算緩過勁來：

“那就是你說的墜落？”

“是的，”王子回答道，“我想這應(yīng)該是十分標準的墜落。”

“可對我來說卻像是升起。”公主說道。

“我的感覺確實也像是一種升騰。”王子讓步道。

公主看起來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她又問道：

“你覺得墜落是怎么樣的？”

“超越一切，”他答道，“我已經(jīng)完全墜入我所見過唯一完美的事物中了。”

“別那么說話，我聽著累得慌。”公主說道。

可能公主繼承了她父王對雙關(guān)的反感。

“難道你不喜歡墜入其中嗎？”王子說道。

“這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候，”她回答道，“以前我從來沒有落下來過。我一直希望能體會到這種感覺。要知道，我是我父王的王國里唯一一個不會墜落的人！”

這時候，可憐的公主看起來有些傷心。

“我愿意陪你一起墜下去，只要你喜歡，任何時候都可以。”王子全心全意地說。

“謝謝你。我不知道，也許這是不對的。不過我不在乎。不管怎么樣，我們已經(jīng)一起墜落了，那就一起游泳吧。”

“樂于從命。”王子回答道。

于是他們就在一起游泳嬉戲，或潛入水中，或浮上水面，直到他們聽到湖邊傳來呼喚聲，四面八方都亮起了點點燈火。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夜空中卻還沒有出現(xiàn)月亮。

“我必須回家了，”公主說，“這真讓我非常遺憾，因為我真的玩得很開心。”

“我也是，”王子答道，“不過我很高興我已經(jīng)無家可歸了，我現(xiàn)在真的不知道家到底在哪里？”

“我也希望我沒有家，”公主接著說道，“實在太傻了！有時候真想好好捉弄他們一下。為什么他們不能讓我一個人待著？他們就是不相信我可以在湖里待上一整夜！你看到那邊亮著的綠光嗎？那就是我房間的窗戶。現(xiàn)在要是你能夠陪我一起悄悄地游過去，游到那邊的陽臺下面的時候，你就把我一推……你知道的，就像你剛才做的那樣，我就能抓住陽臺，翻進窗戶，然后他們就會到處找我，一直找到明天早上。”

“愿意為您效勞。”王子優(yōu)雅地說道，然后他們一起游過去，輕輕地，沒有濺起一個水花。

“明天晚上你也會來湖里嗎？”王子壯起膽子問道。

“當(dāng)然會了。不過我不能肯定。也許吧。”公主給了他一個有些奇怪的回答。

不過王子很聰明，沒有去逼問她更多的事情，他只是輕輕地湊到她耳邊，在向上托起她的時候小聲說道：“噓——”

公主只回了一個調(diào)皮的眼神——她已經(jīng)離王子的頭頂有一碼遠了。那眼神似乎在說：“別擔(dān)心。這很好玩，一切都不會搞砸的。”

就和其他人第一次看到公主在水里的感覺一樣，王子難以置信地看著公主慢慢地升上去，抓住陽臺，翻過窗戶，消失不見了。他轉(zhuǎn)過身，希望能看到公主依然在自己身邊。不過他只是一個人孤零零待在水中。于是他靜靜地游走了，看到搜尋公主的燈火在岸邊搖晃了好幾個鐘頭，而公主卻早已經(jīng)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自己的房間了。當(dāng)搜尋公主的人漸漸散去，王子就爬上岸，找到衣服和寶劍。這費了不少工夫，不過最后他把它們都找到了，然后立刻抄小路沿著湖邊趕到湖的對岸。那里的樹木要稀疏一些，湖岸也顯得更為陡峭一些，更加筆直地沿著環(huán)繞湖周的山巖爬升上去，并且不斷地涌下涓涓細流，從早到晚，晝夜不息。王子很快找到一個地方，正好可以看到公主房間里發(fā)出的綠光。在這里，就算是大白天，他也不用擔(dān)心被對岸的人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巖洞，王子用落葉給自己鋪了一張床，他又饑又餓，一躺下便昏昏入睡。一整夜他都夢見自己和公主一起在水中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