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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談笑間柔情真似水 論政時冷面卻如霜

大約一個時辰后,張居正與玉娘下得樓來,但見到處張燈結(jié)彩一片節(jié)日氣氛。皆因張居正聽說今天是玉娘的生日,連忙傳令劉樸趕緊把山翁聽雨樓裝點起來。他在樓上與玉娘軟語溫存,嘴兒舌兒地說著體己話兒。卻是苦了樓下的劉樸,巴巴急急一會兒跑進門里,一會兒跑出門外的張羅。元宵節(jié)過去了六七天,才收撿起來的各色彩燈又都搗騰出來盡行掛上。虧得皂隸仆役都是熟手,做事快手快腳忙而不亂,也就大半個時辰,便把山翁聽雨樓布置得水晶宮一般。特別是樓下大廳,紅紈綠綺火樹銀花,端的是天上宮闕瑤池景象。盡管那一支下下簽給玉娘心中投下的陰影一時還難以除盡,但乍一見到這股子隆重?zé)狒[的氣氛,特別是有張居正陪侍在側(cè),心中已是十分陶醉。為了表示親熱,張居正一改平日的矜持,竟當(dāng)著一應(yīng)仆役的面,拉著玉娘的纖纖玉手,并肩款款步入膳廳。張居正來之前,晚膳就已備下,但那已是不作數(shù)了。承張居正之命,廚役又重新作了一席玉娘最喜歡吃的淮揚大菜。只是這等豐盛的生日晚宴,除了張居正和玉娘,斷沒有第三人前來叨光,侍應(yīng)都退到門外恭候應(yīng)差。兩人入席對面而座,張居正親自執(zhí)壺,把已溫?zé)岬慕B興極品黃酒女兒紅斟滿兩杯,然后雙手擎起一杯,動情言道:

“玉娘,這一杯酒,我倆同飲。”

“為何?”玉娘撒嬌地問。

“為祝賀你的生日,更為了白居易寫下的那兩句膾炙人口的詩。”

“哪兩句?”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作連理枝。”

玉娘淺淺一笑,香腮上露出兩只好看的酒窩兒,她夢囈般說了一句:“多謝老爺。”也雙手拿起酒杯與張居正一碰,一仰脖子飲了。

酒過三巡,玉娘已是微醉,紅暈飛腮更顯嫵媚,借著酒力,她向張居正丟了一個媚眼,俏皮地問:

“老爺,聽人說你是鐵面宰相?”

“你是不是說我寡情?”張居正笑著反問。

“我不知道。”玉娘也嘻嘻笑了起來。

“男歡女愛,人之常情。”張居正瞅著玉娘臉上那一對好看的酒窩兒,不免心旌搖蕩,謔道,“人上一百,種種色色,因稟賦、地位、才情各不相同,這男歡女愛的形式,也就因人而異。”

“有哪些不同?”玉娘覺得新鮮,便追問道。

“在不谷看來,這男歡女愛,分有四種境界。第一種游龍戲鳳,這是天子的境界。”說到這里,張居正突然朝玉娘一擠眼,神秘地問,“玉娘,你知道奴兒花花么?”

玉娘想了想,答道:“聽說過,她是一個波斯美女,是被韃子進貢來的,她一來就成了隆慶皇帝的心肝寶貝,后來不知為何突然死掉了。”

張居正生怕玉娘聯(lián)想又生傷感,連忙評價道:“這隆慶皇帝與奴兒花花之間,就叫游龍戲鳳。龍鳳之戲,只能發(fā)生在皇帝身上。”

“那么你呢,首輔大人?”玉娘含情問道。

“我嘛,”張居正“啯”兒飲了一杯酒,半是自負半是調(diào)侃地說道,“或可列入第二種境界。”

“什么叫第二種境界?”

“憐香惜玉。”張居正一字一頓答道。

“憐香惜玉,”玉娘立刻聯(lián)想到自己,不由得眉頭一蹙,嘆了一口氣言道,“奴婢在南京時,曾聽說過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人曾作僧,人弗可作佛’,下聯(lián)是‘女卑為婢,女又可作奴’。首輔大人,您說這副拆字聯(lián)好么?”

張居正理解玉娘的自卑感,立馬兒答道:“好什么呀,這都是一些無聊文人的游戲之作,不值一提。”

“可咱玉娘實實在在就是一個奴婢呀。”

玉娘眼眶里又噙滿了淚水,張居正下意識看了看門外,隔著簾子倒也看不見什么,但他仍心生顧忌,壓低聲音說道:“玉娘,你不要在這些稱謂上計較,嬪妃們在皇上面前也自稱奴婢,你說,她們是奴婢么?一笑百媚生的楊貴妃,在唐明皇跟前,也自稱奴婢;絕代佳人西施,在名相范蠡面前,也是以奴婢自稱。可唐明皇與范蠡,從沒有把自己的意中人當(dāng)成奴婢來看。”

張居正言詞懇切,玉娘聽了好不感動,她強忍眼淚,不好意思地說,“我這是怎么了,人不爭氣,眼淚也不爭氣。”

“世上動情之物,莫過于女子之淚也。”張居正今晚上鐵定了心要逗玉娘開心,因此盡揀好聽的話說,“玉娘你這一哭,我這心里頭,就結(jié)了老大一個疙瘩。”

“這是為何?”

張居正拈須答道:“不谷政事簡雜,一入內(nèi)閣,就忙得像轉(zhuǎn)磨的驢子,片刻也不得歇息。因此不能常常來看你,讓你一個人獨守寂寞,慚愧慚愧!”

看著張居正痛心疾首的樣子,滿懷春夢的玉娘怎不感動非常!此時也顧不得什么,竟起身離席走到張居正跟前,雙手鉤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火辣辣地親了一口。

張居正頓感全身酥麻,他趁勢把玉娘攬進懷中,笑道:“這一吻千金難買,來,再來一個。”

“你要我偏不給,”玉娘淘氣勁兒上來,竟咯咯地笑個不停,鬧夠了又嬌聲說道,“老爺,你方才的話還未說完,這男歡女愛的第三種境界是什么呀?”

“第三種境界嘛”,張居正心思還未完全收攏,用手摩挲著玉娘嫩白白的臉蛋兒,色迷迷地說,“就是尋花問柳。”

“尋花問柳?”玉娘一雙杏眼撲閃閃地,仰著臉說,“比起憐香惜玉來,這尋花問柳就差了一大截了。”

“對呀,墨客騷人,大都如此。宋朝的詞人柳永,是尋花問柳的代表人物。此人非經(jīng)邦濟世之才,卻是眠花宿柳的高手。‘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這樣的詞,除了他,還有誰做得出來!這柳永不是一個好官,卻絕對是一個多情種子。傳說他死時,前來送葬的都是青樓歌妓。”

“老爺不喜歡尋花問柳之人?”玉娘用手梳理著張居正黑得發(fā)亮的長須。

“不喜歡!”張居正回答干脆。

玉娘不吭聲,過一會兒才問:“那第四種境界呢?”

“偷雞摸狗。”

“偷雞摸狗?”玉娘撲哧笑出聲來,嗔道,“這叫什么境界,羞死人的。”

張居正淺淺一笑,用指頭輕輕戳了一下玉娘臉上的酒窩兒,說道:“大凡偷雞摸狗之人,都是市井無賴,看中良家婦女就百般勾引,此乃人渣也。”

“老爺所言極是,”玉娘掙脫張居正的懷抱,撫了撫云鬢,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扳著指頭說道,“四種境界,把你們男人的種種世相都概括盡了。老爺是真正的憐香惜玉之人,可惜奴婢卻沒有冰清玉質(zhì),老爺錯愛了。”

張居正盯著玉娘,溫存地說:“偌大京城雖然美女如云,但玉娘你是一花獨秀。說句丟丑的話,不谷第一次在京南驛見到你,就為你的美色與才藝傾倒。”

張居正此話并非戲言。還有一種感覺他不便說出,那就是他與玉娘第一次共擁香衾,才知道玉娘是一位處子,溫溫婉婉盡顯羞態(tài)。此后,只要與玉娘同床共枕,就能聞到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一種令人魄蕩神馳的特殊香味。容貌如花,肌膚如雪,香氣如蘭,只要和她在一起,張居正無不激情澎湃,如醉如癡。每每在積香廬得了幽會的樂趣,回到內(nèi)閣處理公務(wù),他就格外顯得精神飽滿。

大概是因為評價太高了,玉娘不敢相信,問道:

“老爺真的這么看?”

“君子無戲言。”張居正目光如火,說話如同發(fā)誓。

“奴婢何德之有,蒙老爺如此眷顧!”

玉娘想到那只下下簽,心里頭不免又鬧起別扭。張居正看到玉娘臉色又有異樣,正想著如何弄點噱頭調(diào)和氣氛,忽聽得簾子外頭有人清咳一聲,輕輕叫喊了一聲:

“老爺!”

張居正一聽是管家游七的聲音,頓時臉色一沉,心想這呆頭鵝怎地這么不知竅,偏在這時候來掃他的興頭。才說要拒,又怕他有要緊事稟報,便不情愿地喊他進來。

游七雙手小心翼翼地抱了一只青花瓷壺進門,看他呼噓噓的樣子,一身寒氣還未除盡。張居正與玉娘的事倒也沒有瞞他,管家是主人的一條狗,想瞞也是瞞不住的——這也是游七敢來的理由。游七一進門便沖著玉娘巴結(jié)地一笑,然后往角落里站。

“你抱的什么?”張居正問。

游七答道:“奶子,馮公公派人送來的奶子。”說著就把那只壺擱到膳桌上。

張居正這才想起,今日一大清早,奶子府提督太監(jiān)親自帶著兩名小火者到他家來送奶子,言明這是馮公公的關(guān)照,從此每天早晚各送一壺。他讓提督向馮公公轉(zhuǎn)致謝意。下午在去恭默寶的路上,他還想著就此事當(dāng)面向馮保表示感謝,誰知一談事兒就把這給忘了。他伸手摸了摸壺,還是熱的,便問道:

“你是專門送這個來的?”

“不是,小的有一件要緊事要向老爺請示,順便就把奶子帶了來,剛用開水燙過,還是溫的,老爺現(xiàn)可享用。”

游七嘴中說著老爺,眼睛卻脧著玉娘。張居正吩咐婢女拿來兩只干凈瓷杯,把奶子倒上,遞了一杯給玉娘,調(diào)侃地說:

“玉娘,這是醒酒湯,你喝一杯。”

玉娘接過,一看滿杯乳白,水不是水蜜不是蜜的,嗅又嗅不出味兒來,便問:

“這是什么呀?”

“你喝下,我再告訴你。”張居正笑道。

“你不說,我就不喝。”

玉娘咕嘟著小嘴,假裝生氣,張居正也不答話,只悶頭喝下自己的那一杯,咂著舌頭贊道:

“玉娘,這是真正的玉液瓊漿,你快嘗嘗。”

玉娘看著張居正愜意的樣子,將信將疑抿了一口,小嘴一噘嗔道:

“什么瓊漿玉液,不過是牛乳嘛。”

“牛乳,牛乳有這好的味道?”張居正故意大驚小怪,“你再品一口。”

玉娘并不品,只偏著頭問:“那你說是什么?”

“奶子!”

“什么奶子?”

“人奶嘛。”

張居正說罷,朝玉娘擠了擠眼,哈哈大笑起來。游七極少見到主人這么開心過,也在一旁陪著諂笑。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看到一個長髯過腹的大男子津津有味地嘬奶子,這本身就很滑稽,再加上他們又這么肆無忌憚地大笑,玉娘便覺得張居正這是故意調(diào)戲她,頓時臉紅得像熟透的櫻桃,眼底眉梢便生了一些怒氣,于是沉下臉來嗔道:

“你們男人,都是些邪貨簍子,正兒八經(jīng)的人,哪會動這等歪心思!”

玉娘這一罵,張居正只得佯笑,倒是游七站出來幫主人打圓場,笑道:

“玉姐兒,你這話可就差了,你知道我泱泱中國,億萬生民,最有資格嘬奶子的,是誰嗎?”

“你說是誰?”玉娘白了他一眼。

游七陶醉地說:“第一是皇上,第二就該是咱家老爺,當(dāng)今的首輔大人了。”

“是嗎?”

“京城里專有一個奶子府,養(yǎng)了一大批奶媽,這些奶媽都是萬里挑一選上來的。”

“這么說,皇上與首輔都成了嬰兒了。”

“是啊,唯其嬰兒,才能備受呵護嘛。”

游七搖頭晃腦,口氣中滿是炫耀。張居正看他扯遠了,便收回話題問道:

“你還有何要緊事?”

經(jīng)這一問,游七才想起此行目的,趕緊說明原委:卻說五天前,荊州府知府趙謙派了個姓宋的師爺來京,他是乘馬車來的,隨車帶來十幾個沉甸甸的大禮盒兒,都是荊州特產(chǎn)。還帶了一大筐一色兩斤多重的大鱉,說是從江陵縣海子湖中撈上來的。張居正喜歡吃紅燒鱉裙,做出一碗鱉裙來,少說也得一二十斤鱉。張居正常說,最美味的鱉裙還是家鄉(xiāng)海子湖的,故從江陵來的人,都會帶大鱉給他。這宋師爺尋到張大學(xué)士府卸下禮盒兒,即向游七說了來京公干。他的東家趙謙已聯(lián)絡(luò)湖廣一幫熱心官員,湊了一萬多兩銀子要給張居正在荊州城中修建一座大學(xué)士牌坊,如今工程過半,特來懇請首輔本人向皇上討下御筆,題一個大學(xué)士匾。當(dāng)時各地修牌坊成風(fēng),走百十里官道,少說也見得上十幾座牌坊。在外取得功名的人,都想在家鄉(xiāng)建造一座紀(jì)念性的建筑以資顯耀。趙謙的想法并非別出心裁,而且又是幫張家做功德。游七覺得是件好事,便應(yīng)允了宋師爺?shù)恼埱螅屗挼曜∠碌认ⅰR贿B幾天,張居正要么不回家,要么回家很晚,除了廳堂會客就是書房訓(xùn)子,竟找不到個說話的機會。宋師爺又催得緊,每天過張大學(xué)士府來討信。今兒下午又來了,說是明日就得返程,無論如何得帶個實信兒走。游七這才急了,覓了轎子趕到積香廬來稟事。

本來逢場作戲一門心思要討玉娘歡心的張居正,聽完游七的陳述,當(dāng)即就沉下臉來。歷來,他把光宗耀祖視為卑污心理,因此對建牌坊一事大為不滿。隆慶二年他升任大學(xué)士后,湖廣道官員里頭就有人倡議為他修牌坊,他都一一婉拒,誰知這個趙謙又舊事重提,且還籌集了巨額銀兩。當(dāng)年,趙謙在江陵知縣任上與他通過信,后來,家父也常常來信夸他干練會辦事,因此在他薦舉下,趙謙于隆慶五年升為荊州府同知,去年又趁著地方官員調(diào)整的機會,再次將他從同知任上遷升知府。誰知這個趙謙這般不對心性,竟弄了這等爛污事來煩他。

“牌坊已經(jīng)開工了?”張居正問。

“宋師爺說,只怕都快建好了。”游七答。

“簡直亂彈琴,”張居正氣不打一處來,罵道,“誰讓他籌集銀兩來著?知情的知道這是他趙謙自作主張,不知情的還以為是我張居正授意的,這是往我臉上抹黑的事。你回去告訴宋師爺,讓他轉(zhuǎn)告趙謙,立刻把那牌坊拆掉。

“是。”

游七挨罵慣了,倒也不覺得難為情,朝玉娘點點頭,躬身退了出去。

一桌子菜早就涼了,好在兩人早已酒醉飯飽,正準(zhǔn)備撤席離去,劉樸又進來稟道:

“大人,光祿寺丞李大人來訪。”

“到了嗎?”張居正問。

“已在廳堂里候著。”

張居正轉(zhuǎn)身對玉娘說:“你先上樓歇息,我見過客人就來。”

“不要太久了,奴婢等你。”

玉娘含情脈脈瞟了張居正一眼,已是含了幾分醉意,裊裊娜娜上樓去了。

張居正踅過客廳,只見光祿寺卿李義河,已先自在那里坐定了,見他進來,又忙著站起,指著頭上璀璨的宮燈笑道:

“叔大,這樓里又弄得喜氣洋洋的,怎么,又過一次元宵節(jié)了?”

張居正與李義河既是荊州府的小老鄉(xiāng),又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榜進士,屬于那種可以掏心窩子說話的密友,他與玉娘的事也沒有瞞他,于是答道:

“玉娘今天生日,湊個興,熱鬧熱鬧。”

“啊,應(yīng)該應(yīng)該,”李義河嘻嘻哈哈謔道,“沒想到首輔年過五十,卻大交桃花運,這玉娘二八佳人,真乃無上妙品。”

“什么二八佳人,現(xiàn)在是二九佳人了。”張居正趕緊轉(zhuǎn)移話題,指著李義河肥胖的身軀,笑道,“三壺兄,幾日不見,看你又胖了一圈。”

三壺是李義河的綽號,他是茶壺酒壺尿壺一樣都不能缺。且胃口極佳,一上席面就舍不得放筷子,所以胖得喘氣兒都難。前年張居正實行京察,撤換了一大批京官,他把李義河從湖南按察使任上調(diào)來北京,一時間沒什么好位子可以安頓,便給了他一個工部左侍郎的職銜,實際任職光祿寺卿。這光祿寺專管皇上的宴會與頒賜給百官的酒食,比起六部衙門來,是個閑差。但好歹從地方官變成了京官,且還列班“小九卿”,李義河心中覺得這安排不算太好,但也說得過去。何況他本是一個饕餮之徒,當(dāng)一個專管吃喝的光祿寺卿,倒也十分實惠。張居正說他又胖了一圈,便含了這層意思。李義河雖然有心計,但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哈哈三個笑的隨和人,對張居正的調(diào)侃,他用濃重的應(yīng)城鄉(xiāng)音答道:

“叔大兄,若不是老朋友,我真懷疑你是在故意整我。”

“此話怎講?”

“光祿寺管什么的,不就是吃喝嗎?一聞到肉香酒香,我焉能忍住不吃?”

“看你這肚皮,好像懷了龍鳳胎,你累也不累?”

“累呀,”李義河哭喪著臉,雙手摟著腆得高高的肚皮訴起苦來,“每天回家,我就跑到磨房里去,卸下驢子,自己頂上去轉(zhuǎn)磨兒,一轉(zhuǎn)一個時辰,累得身架散了箍,可就是瘦不下來。”

李義河天生大嗓門,加上夸張的表演,逗得張居正捧腹大笑。笑夠了,才問道:

“幼滋兄,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今天又有什么事來煩我?”

“為朱衡的事,”李義河頓時收了笑意,換了一副面孔說道,“下午,劉炫前來找我。”

劉炫是隆慶五年進士,那一年的主考大人是張居正,按仕林規(guī)矩是劉炫的座主,加之劉炫通籍后外放荊州府嘉魚縣當(dāng)縣令,又在張居正的老家干過兩年,因此張居正對他甚為器重。去年將他調(diào)來北京,升任為工科給事中,當(dāng)上了口含天憲的言官。

“他來找你做什么?”張居正問。

“朱衡被中官騙往左掖門挨凍的事,在京城各大衙門已是吵得沸沸揚揚。很多官員都替朱衡打抱不平,劉炫也是一個。”

“他想怎么辦?”

“他想寫一道彈劾本子呈給皇上。”

“彈劾誰呀?”

“馮保。”

“啊?”張居正眼眶里閃過一絲驚詫,旋即問道,“劉炫為何就能認定,是馮保要整朱衡?”

“劉炫說他有鐵證。”

“什么鐵證?”

“他有一名小老鄉(xiāng),也是一名太監(jiān),叫賈水兒。在尚衣監(jiān)管事牌子胡本揚手下做事,他說昨日夜里胡本揚從馮保府中回來,長吁短嘆睡不著覺,便拉著賈水兒喝酒聊天,看到變天了,胡本揚就嘮叨著說,朱衡大司空這大一把年紀(jì),若弄到左掖門,會不會出人命?一邊說,一邊還罵吳和做事陰損。賈水兒當(dāng)時并不明白胡本揚說話的意思,還以為他是喝醉酒說胡話,直到朱衡出了事兒,他才知道整朱衡是吳和的主意,而且是在馮保家定下的。”

“這么重要的事情,賈水兒怎么可能告訴劉炫?”

“這個我沒有細問,但這大的事,劉炫決計不敢亂說。”說到這里,李義河咧嘴一笑,用嘲諷的口氣說道,“這劉炫是個人精,他說,若是中官把他騙到左掖門,他保證凍不著。”

“是嗎?”張居正心不在焉應(yīng)了一句。

李義河坐在那兒已是喝干了兩壺茶水,這會兒又讓侍應(yīng)續(xù)滿一壺,咕了幾口,接著說道:

“劉炫是工科給事中,工部尚書出了這大的事,他不能不管。下午他去朱衡府上探望,問明朱衡去左掖門走得太急,只穿了絲棉襖子,這哪兒能抗北風(fēng)啊。他說,他從小就知道,御寒得穿獸皮襖子。而且,獸皮也有分別,若是羊羔兒皮,抗寒可抗到二更,狐貍皮襖子可抗到三更,最冷的天莫過于四更五更,若想抗過去,就得穿貂鼠皮的襖子。一聽這席話,就知道劉炫是官宦人家長大的,不懂生活的艱難。朱衡雖然貴為大司空,平常卻節(jié)儉得很。一件貂鼠皮的襖子,得五六十兩銀子,他哪里舍得……”

李義河雜七雜八說了一大堆,卻發(fā)現(xiàn)張居正根本沒有聽他的。而是悶坐在那里皺著眉頭想心事,也就把話頭打住。屋子里靜默了一會兒,侍應(yīng)又提著銚子推門進來續(xù)水,帶進一陣風(fēng)來,吹得宮燈略略有些晃動,搖曳的燈光讓張居正猛然驚醒,他揉了揉眼袋,問李義河:

“你怎么不說了?”

“你不聽,我說它干嗎。”李義河回道。

張居正笑一笑算是致歉,說道:“不谷方才在想,這劉炫獲得的情報固然重要,但究竟如何處置,尚需三思而行,你方才說,劉炫已去過朱衡府中了?”

“是。”

“他把賈水兒的話告訴了朱衡?”

“沒有,”李義河打了一個茶嗝,舔了舔嘴唇說道,“劉炫一心想寫本子制造轟動,哪會先泄了這天大的機密!”

“這還差不多,”張居正自言自語地點點頭,接著又問:“幼滋兄,劉炫找你討見識,你如何回答?”

“人家哪里是找我討見識,”李義河苦笑了笑,“他是想通過我探探你首輔大人的口氣。”

張居正的眼神里又恢復(fù)了那種不容抗拒的自信,他望著李義河,一本正經(jīng)地說:

“事關(guān)重大,不谷想先聽聽老兄的高見。”

“我嘛,”李義河略頓了頓,爽然答道,“我支援劉炫寫這道本子。”

“理由呢?”

“理由有二:第一,閹黨無視朝廷綱紀(jì),詐傳圣旨,將大臣體面視如蔽履,此風(fēng)不殺,萬歷朝就開了危險先例。長此下去,閹黨亂政,我輩士人豈不淪為刀俎下之魚肉?第二,你叔大兄早就講過,自今年始,要推行財政改革。這財政改革無非兩條,一是開源,二是節(jié)流。內(nèi)廷繞過工部申請杭州織造局用銀,竟高達八十萬兩,這不但沒有節(jié)流,反而是獅子大開口。如果不向皇上說明事體取消增額,你的財政改革,恐怕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李義河說話如竹筒倒豆子,張居正聽罷搖搖頭,回道:“詐傳圣旨與杭州織造銀是兩回事,不能扯到一起。”

“怎么是兩回事?”李義河據(jù)理力爭,“如果不是朱衡拒不移文,阻撓織造局用銀增額一事得罪了馮保,閹黨們怎么會出此毒招整他?”

見李義河振振有詞,除了激憤卻沒有獨立見解,張居正便拿話“刺”他:

“幼滋兄,你在官場呆的時間也不短了,怎么還像那些青年士子,說話意氣用事。”

李義河一時揣摩不透張居正的心思,咕噥道:“意氣用事也并非全是壞事,人心中存一點意氣,才不至于失了讀書人根本。叔大啊,恕愚兄直言,我看你舉棋不定,心中定有難言之隱。”

“什么難言之隱?”

“你是怕得罪馮保。”李義河口無遮攔,語重心長勸道,“叔大,你我多年朋友,只是你造化大當(dāng)了首輔。不過,有句話我還得勸你,對閹黨不能一味遷就,高拱千不是萬不是,但是對閹黨制約有方,決不姑息養(yǎng)奸,就這一點,足可讓人稱道。比之人家高胡子,你叔大就軟了一些,難怪有人說,對各衙門官員,你是霹靂手段,對內(nèi)廷太監(jiān),你是菩薩心腸。這一次左掖門事件,你若再態(tài)度曖昧,不理直氣壯站出來為朱衡說話,仕林中人就會背地里罵你是軟骨頭,授人以柄的事情,千萬做不得啊!”

張居正本想敲打一下李義河,卻沒想到招來李義河一通議論,反被他搶白一番。在京城里,能用這種口氣同他講話的人,除了李義河,斷沒有第二個。這位威權(quán)自重的首輔平常聽?wèi)T了順耳的話,現(xiàn)在當(dāng)面被人數(shù)落,他一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譏誚地評了一句:

“幼滋兄這一番話,聽來真如轟雷貫耳啊!”

李幼滋也感到方才話說得過火,心生悔意正思補救,便觍著臉回道:

“我是個直腸子,話說得難聽,但心是好的。”

“幼滋兄你這一解釋,反倒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了,”張居正隨口謔道,想了想,又說,“你剛才的指責(zé),并不是沒有道理。歷朝歷代,宮府之間,不可能不生齟齬。宮府之強弱,原也因人而異。高拱柄國期間,千方百計限制閹黨權(quán)力,向隆慶皇帝推舉孟沖這個草包擔(dān)任司禮監(jiān)掌印,事情就要好辦得多。馮保則不同,他為人干練工于心計,且又深得李太后信任,若擺開架式與他爭斗,就算你用盡心力,最好的結(jié)果也是兩敗俱傷,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說,誰是這個漁翁呢?”

“高拱。”李義河脫口而出。

張居正微微一點頭,長吁一口氣,嘆道:“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目下形勢,偌大中國之內(nèi),能取待不谷而任宅揆者,惟高拱一人。任內(nèi)閣輔臣,他已是兩進兩出。不谷稍有不慎,就會給他創(chuàng)造機會而三登堂奧了。”

“這倒也是,”李義河頷首稱是,但仍不免擔(dān)心言道:“小人懷利,君子懷憂,叔大的擔(dān)心也不是多余。但若與閹黨沆瀣一氣,亦終非人臣之正途。”

“說得好,”張居正擊節(jié)贊道,“但要記住,三軍奪帥只是匹夫之勇。”

“你的意思是?”

“對馮保,只能施以羈縻之法,一方面要籠絡(luò)他,另一方面,還得牽制他。”

“這多累啊!”

“唯其累,才有樂趣嘛,不然,老子為何要說‘治大國若烹小鮮’呢。”

張居正說罷,很開心地笑了起來,李義河深深感到自家心志比張居正差了一大截,也不想討論這些“玄學(xué)”,只抄直問:

“依叔大的意見,這劉炫的本子,是可以寫的了?”

“本子要寫,但劉炫不能寫。”

李義河一愣,脫口問道:“為何劉炫不能寫?”

“劉炫是不谷的門生,他的彈劾本子一上,馮保就會知道,他的幕后支持者,就是我張居正。”

“啊,我怎的沒想到這一層,”李義河一拍腦門子,埋怨自己愚鈍,又問,“那,誰來寫這道本子呢?”

“朱衡三朝老臣,也是門生遍天下,座主遭此大辱,有多少門生都想替他討公道呢。”

“對呀,讓朱衡與馮保大斗三百回合,既殺馮保的驕橫,自家又不會損兵折將,這一鷸一蚌爭斗起來,你叔大倒成了得利的漁翁。”

“幼滋兄此言差矣,”張居正捻著長須,笑吟吟說道,“得利的漁翁是你,不是我。”

“是我?”李義河大惑不解,“怎么會是我?”

張居正答道:“朱衡上午去到內(nèi)閣,提出要致仕回家,這場斗爭之結(jié)局,他也只能是告老還鄉(xiāng)了,空下的工部尚書一職,不谷擬向皇上推薦,由你來繼任。”

“我?”李義河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盡管他早就埋怨張居正沒有照顧他升任大九卿,但一旦機會來臨,他又不敢相信好事成真,便心急火燎問了一句傻話,“叔大兄你想好了,要推薦我接任大司空?”

“是啊!”

“皇上會答應(yīng)么?”

“決定權(quán)在李太后,只要馮保不從中作梗殺橫槍,這事兒十之八九能成。所以,你得找個人把風(fēng)放出去,讓朱衡的門生盡快寫出彈劾本子送呈皇上,而且千萬不要彈劾馮保。”

“那彈劾誰呢?”

“吳和。”

“我聽說,這吳和是馮保的一只看家狗,見了銀子像蒼蠅見了血。”

“是啊,吳和名聲極壞,且在貂里頭不結(jié)人緣,如果告他詐傳圣旨,大多數(shù)貂都會黃鶴樓上看翻船,持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態(tài)度。馮保再喜歡他,為自身計,他也會丟卒保車。”

“此舉甚好!”

一番話談下來,李義河不得不佩服張居正洞若觀火運籌帷幄的能力,想到自己的一切擔(dān)心都是杞人憂天,不由得自失地一笑。因坐久了,他想站起來伸個懶腰,踱到窗前,但見園子里一片清輝,刮了一天一夜的大風(fēng)不知何時停了下來,一彎下弦月鉆出了天幕。他這才感到夜已深沉應(yīng)該離去了,正說辭行,忽聽得樓上弦聲乍起,一副清清亮亮的嗓子唱了起來:

一輪明月紗窗外,照入繡房來,

玉人兒換了睡鞋,卸了濃妝,

燈下早解了香羅帶。

眼看著窗外、手托著香腮。

睡眠遲,可意的人兒今何在?

默默無言,癡癡呆呆,

俏冤家,總有些不自在。

你來了,鴛鴦?wù)砩?

小奴家好把秋波賣

你不來,卻讓奴家把相思害……

曲聲低下去了,接續(xù)的是幽泉一般的弦音,李義河聽得癡了,回首一看,張居正不知何時也離了太師座,站在了他的身后,李義河望著他,大發(fā)感慨道:

“叔大兄,這位玉娘真是可人兒啊,你看看,我在這里多坐了一會兒,她就在樓上唱曲兒送客了。”

張居正抬頭看了看樓上,頗為得意地說:“置身于帝王之鄉(xiāng)能屈能伸,游戲于溫柔鄉(xiāng)中能進能出,方為大丈夫也。”

“怎么,你和玉娘是游戲?”

“是,不過不是人間游戲,而是神仙游戲。”

“好,好,你現(xiàn)在去繼續(xù)你的神仙游戲,我這就告辭。”

說罷,李義河已是穿好了羊羔兒皮的大襖子,披著漸漸寒重的月色,登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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