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勇不可擋的標槍手約翰牛(英國人的綽號)看來,可憐的愛爾蘭不就是條有主鯨嗎?在那個使徒似的槍手喬納森兄弟(美國人的綽號)看來,得克薩斯可不就是條有主鯨嗎?所有這些事情,不正是說明所有權就是全部法律嗎?
不過,如果有主鯨這條原則是頗為通用的話,那么性質相似的無主鯨的原則的適用范圍要更廣泛,那是普天之下都適用的。
美洲在1492年(哥倫布最早發現美洲的一部分是在1492年10月)就是一條無主鯨,后來哥倫布把西班牙旗降了下來,才為他的主子在那里插下了一個浮標嗎?沙皇眼中的波蘭是什么呢?土耳其眼中的希臘是什么呢?英國眼中的印度是什么呢?美國眼中的墨西哥又是什么呢?通通都是無主鯨。
世界的人權和自由不就是無主鯨嗎?人類的思想和見解不就是無主鯨嗎?人們的宗教信仰原則不就是無主鯨嗎?在專門剽竊美麗詞藻的人們看來,思想家的思想不就是無主鯨嗎?這個大地球本身不就是無主鯨嗎?還有你,各位讀者,不也既是無主鯨又是有主鯨嗎?
赫爾曼·梅爾維爾《白鯨記》第89章
帝國正式宣告成立
人們普遍認為,美國是反抗帝國統治的獨立戰爭的產物,因此它本身不可能成為一個帝國。今天許多美國人將會接受歷史學家魯伯特·愛默生寫于1942年的一個觀點:“除了短暫的美西戰爭之外,美國人民對于征服海外領土及統治外邦人的想法深表疑惑。”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美國的開國之父們卻恰恰是最為自信的帝國主義者。
當然,他們想象中的帝國與他們擺脫的帝國有著本質上的不同,美國無意效法西歐的海洋帝國,但是它同過去存在過的大陸帝國有許多共同之處。同羅馬帝國一樣,它由最初相對較小的一塊核心區域發展成為后來主宰半個大陸的帝國,其建國時期的領土總面積只有今日美國國土面積的8%。同羅馬帝國一樣,美國也是一個具有包容性的帝國,公民身份授予的機制比較開放(當然不是完全開放),也同樣在至少一個時期內,存在被剝奪了選舉權的奴隸。但與羅馬帝國不同的是,美國共和制憲法至今已成功地抵制了想要成為愷撒大帝的種種野心家。(這當然是早期的情況。美國建國僅237年。公元前49年當愷撒橫渡盧比孔河之時,羅馬共和國已存在460年。)
美國的擴張傾向幾乎從一開始就已經確定了。1776年7月的邦聯條款草案中, 約翰·迪金遜提議設定各州的西部邊界, 但這個想法在委員會討論階段就被摒棄了。對喬治·華盛頓而言, 美國最初是個“初生的帝國”, 后來變成一個“嬰孩帝國”。托馬斯·杰斐遜告訴詹姆斯·麥迪遜, 他接受這樣一種觀點: 就帝國的延伸和自治而言,美國憲法的設計水平是史無前例的。最初的13個州組成的“邦聯”將會成為“整個美洲的發源地, 南北美洲將人丁興旺。毫無疑問, 杰斐遜將自己1801年的就職演說用來評述“美國短期歷史已經證明孟德斯鳩的理論是錯誤的, 孟德斯鳩認為共和國只可能在小片疆域中被保留下來, 而現實恰恰相反”。麥迪遜對此觀點表示認同。在《聯邦黨人文集第十篇》中, 他極力主張“擴展疆域”, 建立一個更大的共和國。亞歷山大·漢密爾頓亦在《聯邦黨人文集開篇》中提到美國在“許多方面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帝國”。他熱切期盼一個“偉大美國體系的誕生, 這個體系將勝出大西洋兩岸所有的影響力并能夠支配新老世界的關系”。
這種自我標榜的宣泄在當時是很普遍的現象。南卡羅來那州的首席法官威廉·亨利·德雷頓在1776年宣稱:“帝國有其頂峰時期和衰落時期直至它的解體……大英帝國始于1758年,那時他們在世界各處乘勝追擊他們的敵人……而全能的上帝挑選了現在新的一代人樹立起的美利堅帝國……于是一個被稱之為美利堅合眾國的新帝國赫然出世。這是一個從成立伊始便吸引了全世界注意力,同時又似乎殊蒙上帝眷顧的歷史上最為輝煌的帝國。”13年之后,公理教會牧師杰迪亞·摩爾斯出版的《美國地理》預言“最后一個并且最為廣闊的帝國將會坐落在美國”,“這是歷史上疆域最大的帝國”,“我們必定能夠預期,在密西西比河以西將聚集起美利堅帝國的數百萬人的時代很快就會到來”。歐洲開始對西印度群島的將來表示擔憂,因為它們是這片大陸的自然饋贈。一旦美國可以對這片土地伸張它的權力時,西印度群島的控制權毫無疑問地非美國莫屬了。
在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里,一個大陸帝國的設想已經大致實現。然而摩爾斯關于美國的擴張將超越大陸東西海岸線的預言卻勉強得以成功。這是為什么呢?
邊疆待售
陸路擴張很容易,這一點經常被遺忘。一方面,美國本土土著居民的人口數量非常之少,技術非常落后。他們無力與潮水般涌來的白人定居者抗衡,只能進行一些零星的、無效的抵抗活動。這些白人殖民者正是受到大片處女地遠景誘惑而蜂涌西進的。1820年到1869年間,大約600萬移民來到美國,到1913年的幾十年時間里幾近1 600萬。在1820年,土著居民人口不過只有32.5萬人(僅占總人口數的3%),由于疾病和多次的小規模戰爭,他們的數字幾乎是前一個世紀的一半。新的共和國只是繼續了老的英式做法,將土著居民傳統的狩獵場地作為無償的、免費的、無主的土地進行使用。杰斐遜曾提出過一種“并非基于攻占的擴張,而是基于契約與平等原則的擴張”。然而,與他寫的關于平等主題的諸多文章一樣,這個提法是隱含修正條件的。正如他的“人權”概念并不適用于他的或其他任何莊園主的奴隸一樣,美國領土的擴張也不會征求北美原住民的同意。早在1817年,美國戰爭部長約翰·西·卡爾洪就炮制了將“印第安人”趕出西經95度范圍以外的政策,此項政策于1825年正式成為法律。安德魯·杰克遜總統在宣揚人道主義時幾乎無需掩蓋那正在發生著的殘酷的現實:“正義而人道的政策是勸告(印第安人)放棄他們的財產……到一個西部的土地上去,在那里,他們將完全有可能永遠免于受到唯利是圖的白人的影響……在這種情形下,他們的酋長政權就可以對他們的利益進行家長式的控制,并有可能使他們的種族得以永存。”一言以蔽之,美洲土著部落被迫將“其財產”同種族生存的“可能性”進行交換,這種交換將在外族強盜家長式的控制下進行。在重要學術著作《邊疆在美國歷史中的重大意義》(1893年)中,弗里德里克·杰克遜·特納尋求將大陸擴張描繪成為美國所謂民主活力的源泉所在。實際上,擴張是通過一個順序——先是對土地的饑渴,然后是宗教的狂熱,最后才是軍事武力——來實現的。土地開拓者與宗教狂熱分子的人數大大超過士兵的數量。1816年到1860年間,美國軍隊平均人數少于2萬人,略微超過人0.1%的人口——按照歐洲標準來看,這是一個微乎其微的軍民人口比率。屠殺印第安人的戰爭無疑是殘酷的,但它們只是一些小規模戰役。肖尼和森米諾爾印第安部落需要找到一個歐洲的盟友才能獲取勝利的機會。但1815年之后,獲取這種支持的可能性消失了,印第安人只能孤軍奮戰了。
1783年以后,這個成長中的共和國的日子亦變得較為好過些,因為其他對北美具有領土要求的歐洲列強(或歐洲化的強國)沒有對它構成潛在的致命威脅。從一方面來看,杰斐遜是正確的,他認為美利堅帝國的基礎是保護其領土免受歐洲勢力入侵,所以這不會是一個對外征服的帝國。相反,美國更會是一個用現金購買的帝國,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以政府國債購買的帝國。當美國用債券交換領土時,原有的土地擁有者多半會樂意出售。當時被稱為“路易斯安那”的這片遼闊的區域是買來的,而不是通過戰爭獲得的,原因在于路易斯安那的前兩個擁有者——法國人與西班牙人都不認為保留它會有任何的戰略價值。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路易斯安那的購買交易之所以成功,部分要歸功于英國海軍。若沒有皇家海軍對大西洋海上通道的控制,并將拿破侖的勢力有效地限制在了歐洲大陸范圍之內,杰斐遜的出價可能不會如此欣然地被拿破侖接受。對法國人而言,以覆蓋大約80萬平方英里的地產產權交換價值1 120萬美元的美國聯邦政府新印制的債券, 只是財政上的一個權宜之計。對美國而言,這項交易實際上是所有形式的抵押貸款的最原始雛形。有一點必須補充,此項交易是由倫敦巴林銀行作為經紀人安排簽約的。相比較而言,1812年到1815年間美國與英國開戰的階段里,美國只成功地取得了南部一片不足掛齒的附屬領土;西班牙政權在佛羅里達瓦解之后,巴吞魯日附近的居民立即宣告成立西佛羅里達共和國,麥迪遜則旋即下令對其進行兼并。美國吞并加拿大的夢想也是由于英國的有效抵抗而破滅了,盡管它對多倫多有過短暫的占領。美國與英國和西班牙分別于1818年和1819年簽訂的條約,與其說是軍事上的勝利不如說是外交上的勝利。英國認可沿北緯49度緯線的北界限,放棄對后來成為北達科他州大部分地區的領土訴求,而西班牙則放棄佛羅里達并承認以俄克拉荷馬州領土劃界的一個新的西部邊界。
即便是對得克薩斯州的成功兼并也不能僅僅歸功于武力攻占,而要歸功于金錢與和平的殖民措施。史蒂芬·奧斯汀獲得了墨西哥當局的同意,于1821年至1834年建立并經營這個殖民地,實際上它對新殖民的政策要比美國政府慷慨得多。1829年奧斯汀在寫給其姐姐、姐夫的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中敦促他們到得克薩斯來,信中描述“墨西哥政府是世界上對移民給予最多自由、最慷慨的政府”。他還說:“在這里待上一年之后,你們將不會贊同改變這里的政策,即便是美國政府要求改變,你們也不會同意。”直至1832年他常用的座右銘依舊是“效忠墨西哥”。在兩年之前,墨西哥政府頒布了一項禁止美國人在得克薩斯定居的法令。正是這個法令促使美國的移民們召集了他們自己的大會,會議僅僅決定派奧斯汀去墨西哥城向政府請愿。只是到了1835年,奧斯汀在獄中度過了大半年之后,加之受到墨西哥軍隊接二連三的騷擾,移民們才拿起了武器。
然而,當剛剛戰勝安東尼奧·德·圣安納軍隊的得克薩斯人全體投票贊同與美國合并時,他們被美國斷然拒絕了。盡管安德魯·杰克遜先前曾要求從墨西哥人手中以500萬美元購買得克薩斯,他卻不能戰勝國會內部反對合并的抵抗力量。于是,得克薩斯人的獨立事業只能由他們單獨承擔。只有通過與英國人周旋,讓英國看到,在美國南部也能出現一個同美國北部一樣的英國衛星國的遠景,得克薩斯總統山姆·休斯敦才能夠實現他的國家加入美利堅合眾國的企圖。即便在那個時候,得克薩斯于1844年6月要求加入的第二份提案也被美國參議院拒絕了。正是由于得克薩斯的前途在總統大選中成為引人關注的問題,才使得它的歸屬問題有所突破。馬丁·凡·布倫因為拒絕支持合并在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提名中輸給了詹姆斯·科·波爾克,而波爾克又繼續擊敗了想要推遲得克薩斯加盟的輝格黨候選人亨利·克雷。當得克薩斯于1845年12月成為聯邦政府的第28個州的時候,《民主評論》的編輯約翰·奧沙利文將其描述為“履行了我們在整個大陸擴展的天賦使命”。然而,合并的可能性至少十年之前便已經被提出過。用了如此長的時間實現合并,表明美國的擴張終究還是受到一定的制約,因為領土擴張的政策畢竟還不是那么能夠自圓其說的。其間,最關鍵的一個障礙在于奴隸制度在得克薩斯依舊是被允許的。一些北部廢奴主義者認為,聯邦政府內部的蓄奴州是為了增加他們的力量而爭取南部和西部新的成員州的加入。這個由南方奴隸制引起的重大問題限制了美國的擴張,直至一場美國歷史上最為血腥的、自相殘殺的戰爭爆發,這個問題才最終得到了解決。
美國與墨西哥的戰爭發生在兼并得克薩斯之后,而不在此之前、戰爭的起因部分是由于買家和賣家對于購買得克薩斯的價格不能達成一致意見。美國人民要求墨西哥政府償付高達650萬美元的債務;而墨西哥人不承認這一點。1846年3月波爾克總統命令查克里·泰勒將軍從努埃西斯河向格蘭德河進軍。墨西哥人稱以一場“自衛戰”宣戰,波爾克當局予以回擊,指責他們是“讓美國人的鮮血濺灑美國大地”。參戰雙方都沒有預見到,在接下來發生的沖突中,雙方的實力是多么的不平衡。事實上,尤利西亞斯·格蘭特將軍后來曾懺悔地將這場戰爭稱作是“有史以來,強國對弱國發動的最為不公平的(數場戰爭)之一”。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美國軍隊勢如破竹,在一系列交火中獲勝,并于1847年2月在布埃納維斯塔摧毀了桑塔阿納人數非常可觀的大部隊。另一支部隊在溫菲爾德·斯科特將軍的帶領下在韋拉克魯斯登陸,向墨西哥城進軍,并于9月拿下該城。然而單憑軍隊武力是不足以決定得克薩斯及其西部毗鄰的命運的。在1848年2月簽訂的《瓜達盧佩–伊達爾戈條約》中,美國再次用美元換了土地。準確地講,由于美國政府將墨西哥政府欠美國公民高達500萬美元的債務承擔下來,使得美國取得了南至格蘭德河的大片疆域。此后,美國又追加
1 500萬美元,在它的購物籃里增添了新墨西哥州以及加利福尼亞北部。這塊版圖包括今日的新墨西哥州、亞利桑那州、科羅拉多州、猶他州和內華達州的大部分地區。這些都是大面積的兼并,也是立即可以得到回報的投資,因為僅數月之前加利福尼亞就發現了金礦。此外,由于新的土地不太適于發展種植園經濟,所以它們的合并不像先前對得克薩斯的合并那樣具有爭議。
1850年在對議會發表的演說中,威廉·亨利·西華德就已在召喚加利福尼亞的加盟了,他宣稱:“這個世界再也沒有像美國一樣的帝國了,它可以通過在太平洋海岸攔截東西印度群島之間的商貿來自給。這樣的地理位置使得這個國家成為這片海域的主宰,只有這樣的帝國才是一個真正的帝國。”然而,諸多事件似乎表明這個真正的帝國又是金元與外交的帝國。西華德發表演說一年之后,由于美國同意當時美英版圖的邊界——北緯49度線——應當延伸至太平洋,從而獲得了俄勒岡的領土。而那些要將邊界線擴展到北緯54度線(越過魯伯特王子港之外)的好戰之聲并未受到美國政府的關注。1853年美國駐墨西哥大使詹姆斯·蓋茨登從墨西哥獲取了另一片領土(希拉河南部區域,就是今天橫跨新墨西哥州西南和亞利桑那州南部的大片土地)。這次所出的價碼是1 000萬美元,成為美國歷來購買領土每英畝單價最高的一次。15年之后,在國務卿威廉·西華德的倡議下,美國又從俄國沙皇手中以720萬美元購得57萬平方英里,看起來大部分是永久凍土地帶的阿拉斯加。
美國沒能獲得北緯49度線以北的土地,這個事實比任何其他事件更能清楚地解釋美國擴張的局限性。我們不應忘記,開國之父們原本的打算是整合“從布里頓角到密西西比河的所有土地上的居民”。然而,如我們所見,第一次獨立戰爭及1812年的戰爭中美國以武力占領加拿大的想法均以失敗而告終。而且就大陸擴張而言,加拿大對于擴張的活力與激情完全可以同美國相媲美。正是美國對阿拉斯加的購買促成了大英帝國加拿大聯邦自治領的建立(1867年)。到1871年,加拿大已從大西洋擴展了到太平洋(而且其經濟上的成功最終證明,對英國政治體制的否定并非是在北美大陸獲取成功的先決條件)。美國的北部邊界過去和現在都不存在什么自然地理界線,它的北部邊界大部分長度是沿一個緯度定的,同時將五大湖地區一分為二,這個邊界甚至與圣勞倫斯河的河道也不吻合。這條人為劃定的長達2 500英里的邊界線極佳地詮釋了美國在19世紀的勢力存在的局限性。這是一個嚴酷的現實,美國人在以一個獨立的共和國形式存在的約100年時間里,打了一場又一場的內戰(實際上是他們爭取統一的戰爭)。他們在這些戰爭中所流的鮮血遠遠超出了他們在美洲大陸奪取新的生存空間所流的鮮血。直到19世紀60年代,美國內戰爆發,人們參加戰斗和勇于犧牲的關鍵原因已不在于他們的共和國的版圖應該有多大,而在于這個國家的人民應該享有多少自由。
海上帝國
內戰開始前的一段時間,美國已經展開了一些小規模的海軍遠征。一些小的軍事突襲,如1801年~1806年打擊巴巴里海盜(準確地說是的黎波里的帕夏),但對海外領土的吞并則是另一回事。這樣做是否符合憲法呢?聯邦大法官羅杰·布魯克·塔尼在臭名昭著的德萊德·斯科特案(1857年)的判決中闡明:“憲法當然沒有賦予聯邦政府在美國毗鄰地區或海外隨心所欲建立殖民地的權力,也沒有給聯邦政府隨意擴張領土的權力,也不能以任何形式擴大其疆域。但是,以吸納新的州的形式進行的領土擴張除外。”這使問題變得很清楚,只有新加盟的州可以存在,不該有殖民地或其他形式的附屬疆域。部分出于這個原因,當圣多明各(未來的多米尼加共和國)于1869年主動要求被兼并時,這個提議在美國國會沒有得到通過。然而30年后,埃·勞倫斯·洛維爾發表了非常不同的觀點。他在《哈佛法學評論》中寫道:“美國也可以用非領土的形式獲得新的土地,那樣的話,憲法規定的同統一聯邦征稅和大陪審團審判的法律程序便不適用了。”洛維爾的文章的寫作時機非常重要,因為到1899年,美國已經取得了一連串領地,這些領地很少能夠符合成為新吸納州的條件。
19世紀晚期的美國帝國主義與同時期的歐洲帝國主義在很多方面有著相似之處。然而,美國擴張的第一個階段是由于受到大規模移民以及對人口稀少土地進行殖民的政策而促發的,這個階段是由戰略、商貿利益及意識形態沖動相結合所產生的刺激而推動的。美國宏大戰略的起源是一種“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心態,詹姆斯·門羅總統1823年宣布的門羅主義聲稱“通過美洲人對自由及獨立的追求,原則上講,美洲大陸從此不會再被歐洲的大國們當作未來的殖民對象”。幾十年當中,這個聲明不過是美國佬的虛張聲勢而已。英國從原先屬于荷蘭的3塊領地上建立起了英屬圭亞那(現在的圭亞那),并且繼續在北緯49度線北部毫無顧忌地開拓殖民地,好像全然忘記了門羅總統的偉大宣言。1839年他們占領了洪都拉斯海岸線附近的羅丹島;19世紀50年代,他們暫時占據了附近的海灣群島;1862年他們將伯利茲城變成了英屬洪都拉斯殖民地。法國人也不理會門羅主義,19世紀60年代他們試圖將墨西哥變成置于馬克西米利安國王統治下的衛星國,可惜這位國王的運氣不佳,但是這個計劃的失敗與美國的反對無關。在美國內戰前后以及戰爭期間,歐洲列強經常以收集債務的名義多次對拉丁美洲事務進行軍事干預。直至19世紀末,(如美國國務卿理查德·奧爾尼所言)美國才被認為是“這個大陸上實際的主權國家”——“不是因為單純的友誼或良好愿望……不是簡單出于美國作為一個文明國家的高尚特質的緣由,也不是因為美國的對外關系總是基于智慧、正義和公平這幾個不變的特點……而是因為在所有其他基礎之外,美國擁有無盡的資源及與世隔絕的獨特的地理位置,這些都導致它能夠掌控局勢,處于不可動搖的地位”。
即便是如上分析也忽略了一些東西:直到擁有世界級的海軍之時,美國才能真正在該地區強加它的意志,創建一個不容他人染指的區域。19世紀80年代美國艦隊實力仍然默默無聞,微不足道,甚至還不如瑞典。但受到阿爾弗雷德·薩耶爾·馬漢艦長具有巨大影響力的《海權對歷史的影響》一書的啟發,美國走上了海軍建設之路,其野心勃勃甚至超出了德國,所取得的成果是令人震驚的:到1907年,美國海軍已成為實力僅次于英國皇家海軍的一支艦隊。正是由于美國擁有這樣一支艦隊,人們才對門羅主義刮目相看。為了回應委內瑞拉對歐洲船只的攻擊以及其拒不履行對歐洲債務的償還義務,1902年英國和德國對委內瑞拉進行了海上封鎖,正是西奧多·羅斯福總統威脅將派遣54艘戰艦從波多黎各出發,從而說服他們接受了國際仲裁的決定。20世紀初期英國將美國視為需要安撫的具有競爭性的帝國之一。
歐洲人對戰艦的狂熱是以海外商貿利益為根據的,因此,增強海洋力量被認為是正當的。19世紀80年代之前,很少有美國商人會考慮到在美國以外尋求機會,因為在國內顯然就可以賺到足夠的金錢。確實,19世紀50年代,一些南方人曾經夢想在得克薩斯甚至以外的地方發動軍事進攻,從而在中美州建立新的奴隸制國家——田納西冒險家威廉·沃爾克正是懷揣著這樣的計劃于19世紀50年代中期成功地奪取了尼加拉瓜的控制權。1859年一項要求兼并古巴的法令被遞交給國會。但是,隨著內戰的爆發,更重要的是內戰所產生的結果,所有此類想法都變成了過眼云煙。直到19世紀80年代,共和黨領導人、國務卿詹姆斯·G·布萊恩表達了以下觀點,對于北部工業而言在“南美的礦井里以及墨西哥鐵路……甚至在海洋中”也存在“有利可圖的事業機會”。“當歐洲列強在亞洲和非洲穩步地擴大殖民統治時,”布萊因宣布,“這個國家的特殊使命是促進及擴大與美洲各國發展貿易。”阿爾伯特·J·貝弗里奇,這位印第安納州19世紀90年代早期的議員,則更進一步地指出:
“美國工廠生產出來的產品超出了美國本土人民的需求;美國土地出產的農作物也超過了美國本土人民的實際消耗量。命運為我們寫就了我們的政策,我們必須在全球開展貿易……我們將在全世界范圍內建立貿易樞紐作為分發美國產品的配銷點……偉大的殖民地會自行治理自己的國家,飛揚著我們的國旗和我們做貿易,并圍繞著我們貿易樞紐的建設而共同促進經濟增長……美國律法、美國秩序、美國文明以及美國國旗都會自行在那些先前是血腥、愚昧的土地上扎下根來,上帝通過這些中介使得這片土地變得美麗而輝煌。”
約瑟夫·康拉德的著作《諾斯特羅莫》中的人物荷爾洛伊德是唯利是圖的代表人物,一個傲慢的東海岸富豪,他在書中說道,
“科斯塔瓦納是什么地方? 它是10%的貸款以及其他愚蠢投資的無底洞。歐洲多年來一直雙手奉上其資本——雖然不是我們的資本。在這個國家里,我們太懂得下雨天得呆在家里不出門的道理了,我們坐觀其變。當然,總有一天,我們會進入的,而且一定得進入。但是不必著急,在上帝創造的萬物中,這個最偉大的國度得等待它的時機。到那時我們就會對任何事物都有發言權:工業、貿易、法律、報章雜志、藝術、政治以及宗教信仰,從好望角到史密斯峽灣,還要超過這些地域。北極如果出現值得擁有的東西我們也要有發言權。接著我們應當接管地球上偏遠的島嶼和陸地。世界商業將由我們經營,不管世界上其他國家是怎樣想的,喜歡還是不喜歡。我想,世界阻擋不了——我們也同樣阻擋不了。”
這種論調早就可能在倫敦的某家俱樂部里聽到,盡管調子會稍許低一些。經濟帝國主義組成元素在大西洋兩岸基本上是相同的:不僅想要降低他國的關稅(從而打開各國市場,這對于1893年到1896年的經濟蕭條尤為重要),而且要做好使用政治和軍事手段在競爭中取勝的準備。歐洲帝國主義專業的學者同樣熟悉當時起作用的各種意識形態的潮流:約瑟亞·斯特朗是《新世界環境下的擴張》(1900年)一書的作者,書中詮釋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即是赫斯特和普利策報業集團所倡導的那種狂熱的沙文主義。
在許多英國觀察家的眼中——從吉卜林到巴肯,從張伯倫到丘吉爾——美國當時對海外市場的爭奪,與英國在19世紀末搶奪更多殖民地的行為有許多相似之處。在這樣一個時代中,《紐約時報》可以宣稱:“我們注定是主宰這個星球的英語世界的一分子,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分子。”但是有兩件事使得美國的試驗與大西洋彼岸的對手有所不同。首先,帝國主義的政治根基更為狹窄:帝國這個概念對于工業化了的北部精英們的吸引力遠遠超過對這個國家其他人民所具有的吸引力。其次,獲取殖民地的經濟原因更易受到質疑,英國早在19世紀40年代就開始信奉自由貿易。當輪船、鐵路和冰箱融入世界谷物及肉制品市場的時候,英國并沒有對農民采取保護措施,使其免受廉價食品帶來的沖擊。英國有自己需要掌控全球權力的理由,它想確保自己不能生產的物品也能夠在國內貨物市場有供應。此外,英國倫敦金融城的銀行家們的主要業務是海外投資,所以他們不僅對自由貿易感興趣,而且對帝國的延續也持有一定的興趣。如果新大陸債務國出口的初級產品不能夠自由進入英國市場,又如何指望他們能夠履行負債義務呢?如果他們威脅不履行債務的話,就應當攻占他們的國家,并利用合理有效的經濟法則對他們的人民進行統治,除此之外,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不讓他們這么做呢?在美國,有人持相似的觀點,但也存在強有力的貿易保護的游說團體,他們竭力反對自由貿易。他們的觀點是,如果殖民地的作用只是簡單地使美國市場充斥著美國人自己也能為自己生產的產品的話(而且殖民地的產品更為廉價),美國則無需英國式的殖民地。其他的反對者則對加入美國的新移民的膚色變化大為失望,他們將殖民地看作另一個劣等種族的來源。他們雖然擁有一些相同的潛在偏見——保護主義以及本土主義,這些想法被證明是帝國主義的佞友。用吉卜林的話說,他們的支持者對承擔“白人的負擔”并無真正的興趣。
美國最初的海外領地只是一些適合作為海軍基地或海鳥糞來源的島嶼。中途島環礁是這些最早的海上補給站中的一個,1867年美國拉克阿華納號軍艦艦長威廉·雷諾茲正式并吞了該島。十年之后,美國得到對薩摩亞群島的圖圖伊拉島上帕果帕果港的使用權。然而直到1899年薩摩亞內戰之后,整個群島才成為美國的領地。在此一年前,關島也隨同威克島一起被占領了。所有這些新的前哨軍事基地除了面積小之外——即使是最大的關島,其面積也剛剛達到200平方英里——都距離美國本土極其遙遠。最近的中途島,地處洛杉磯與上海兩地的中間位置。最遠的關島坐落于日本與新幾內亞中間,距離舊金山以西幾乎5 500英里。夏威夷,美國第一個真正的殖民地,其地理位置也是位于太平洋中部。
位于距離美國本土2 000多英里的夏威夷群島竟然會成為合眾國第50個州確實是個歷史之謎。尤其是本來還有其他更明顯的候選地都沒有被美國選作殖民地,而夏威夷卻被選中。兼并夏威夷的動力來自三種社會力量:傳教士、蔗糖種植園主以及海軍至上論者。對于最后一種人,用國務卿漢密爾頓·菲舍的話來說,夏威夷“為他們在太平洋海岸和浩大領域的亞洲之間,提供了一處很有吸引力的海中落腳點。這片領域現已向商業和基督教文明打開大門”,更不用說,它還是抑制已經明顯崛起的日本的一種途徑。對于島上的蔗糖制造商們而言,如果可以獲得自由貿易權,美國就是一個潛在的巨大市場。同時,教會學校在積極培養愿意接受美國統治的夏威夷人。于是,朝著這個結局努力的措施很快就被采用了:1875年簽署了一項自由貿易條約;1887年一座海軍加煤站建在了珍珠港上;1893年女王利里奧卡拉妮政權被由美國公使約翰·L·史蒂文斯策劃的一次政變所推翻。然而——與得克薩斯的情況如出一轍——國會在此緊要關頭退縮了。盡管史蒂文斯警告說如果不采取行動,夏威夷則會成為“又一個新加坡或是香港,很有可能淪為英屬殖民地”,他的吞并計劃還是遭到了否決。蔗糖生產商害怕競爭,種族主義者們害怕“不良血統以及不良習俗”(因為在夏威夷群島中僅有2%的人口是美國人),而自由主義者則懷疑在夏威夷的美國少數派沒有多少民主意識。1897年一項新的兼并草案再度成為兩黨一致反對的焦點,西奧多·羅斯福哀嘆說“不可思議的是,我們的人民表現出如此缺乏帝國主義的天性”。直到美國在菲律賓戰勝西班牙軍隊的消息傳開后,兼并的決議才終于得到了通過。
夏威夷人進行了反抗——但是他們采取的是和平反抗策略。在首次領土立法機關的選舉中,一個名為自治黨的組織通過動員本土選民,獲得了多數席位。這些選民反對體制法案中關于在所有正式辯論中都必須使用英語的規定。只有通過拉攏約拿·庫伊奧·卡拉尼安奧勒,一位起初抵抗美國接管的夏威夷王子,夏威夷當地的共和黨才能具備競爭力。就如同代表檀香山商會和夏威夷蔗糖種植園主協會利益的掛名領袖一樣,庫伊奧王子只能對其人民的軟弱而無力地哀嘆。當五大糖業公司加緊對海島上最富饒區域的控制時,原住民被“強行搬遷”了:實際上是被分流到邊緣的土地上去了。然而,這個老套路的殖民步驟并沒有完全按照計劃實施。夏威夷土著人的地位雖然被當局用傳統的方法加以削弱,但他們的土地并沒有被美國殖民者所占領,而是被日本人和后來的菲律賓人移民占領了。在兼并之前,這個移民傾向已經很明顯。盡管當局采取了排斥新移民的一些相關措施,日本社區還是迅速成長了起來。20世紀20年代早期,每100個選民中有3個是日本裔,但是到了1936年,這個比例已是1/4。夏威夷也許對美國具有戰略價值,但它對美國的企業家并沒有提供與美國本土相同的經濟機會。
那么,為什么是夏威夷最終成為美國的一個州而不是1898年西班牙割讓給美國的波多黎各呢?這當然與距離無關,因為后者離美國本土要近許多(離邁阿密只有1 000多英里的距離)。也不是經濟上的原因,夏威夷的蔗糖產量并不比波多黎各的蔗糖產量高。答案實際上是一個法律上的技術問題,具體體現在波多黎各生產商對美國征收波多黎各商品關稅的做法作出挑戰。1901年在兩起同時進行審判的訴訟中,最高法院認為波多黎各不是另一個國家,但也不屬于本國領土,因此對其商品征收關稅是符合憲法的。尤為重要的是大法官愛德華·道格拉斯·懷特所總結的兼并與合并(后者需要取得國會的授權)兩者之間的差別所在。在他看來,“波多黎各并沒有合并入美國,它僅僅只是美國的一個附屬財產。”照此,憲法中只有一些基本條款適用于它。這個判決從此界定了波多黎各所處的奇怪的介乎獨立和成為美國一個州的一種中間狀態。其重大意義在于可以此為例,來看待其他的以往海外領土的狀態了。由其獲得的方式而定,因為“正式”與憲法的“基本”條款都被延用到了阿拉斯加和夏威夷,所以從定義上講,它們已經被合并,進而擁有完全的州的地位。這兩處領地最終于1959年獲得了該地位。
1901年的裁決看起來為新的更大的像波多黎各這樣的殖民地的合并在法律上掃清了道路,類似這樣的殖民地可以被視作“統籌范圍之內而非合并范圍”,因此不受憲法的約束。那么,美國又為什么沒有取得更多像波多黎各這樣的殖民地呢?答案可以用三個字來回答:菲律賓。
在菲律賓發生的事情不幸成為美國海外經歷的代表,影響遠遠超過夏威夷和波多黎各。更準確地說,美國在菲律賓的行動可以清晰地分為7個典型階段:
1. 重大的初期軍事勝利。
2. 對于本土人情緒的錯誤估計。
3. 有限戰爭策略以及武力的逐步升級。
4. 面對拖泥帶水和殘酷的沖突,國內人民普遍不滿。
5. 過早的民主化。
6. 對國內經濟優先的考慮。
7. 最終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