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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良禽擇木

馬車在魯縣城中疾馳,史恭抱住血流不止的趙征卿:“征卿!堅持一下!馬上到家了!”

“姨娘!你怎么了?”病已也抓著趙征卿的手,哭聲支離破碎,“姨娘……我錯了……我再也不亂跑了……你起來吧……”

趙征卿強撐著抬手,輕輕撫過病已的發頂:“病已乖……不是你的錯……是姨娘錯怪你了……”看著襟前漫開的暗紅,她心知大限將至。原以為能伴著這孩子長大成人,教他明理、看他成器……未料一切竟成泡影。

“病已……往后姨娘……不在你身邊……”話未說完,趙征卿的淚水已決堤而出。過去的五年里,她日夜懸心,唯恐有人會把病已從她身邊搶走,不想先離開的竟是自己。

史恭見她氣若游絲,知她傷重難返,澀聲道:“征卿你放心,史家定護病已周全!”

“不!”趙征卿突然攥緊病已的手,“離開這里!離開魯國!”史家已成是非之地,魯國亦非安身之所。可若離開史家,病已唯有再回長安——那里又何嘗不是龍潭虎穴?趙征卿心中萬分焦急——沒想到彌留之際,她的病已竟無人托付!

她忽然用盡最后的力氣嘶喊:“病已!聽姨娘的話,不要回去!走!走得越遠越好!……莫要……莫要被困住一生!”

“姨娘!你說什么,病已聽不懂!”病已拼命搖頭,仿佛只要他一直聽不懂,姨娘就會像從前那般一遍遍為他解惑,一直反反復復地講下去。

“征卿?征卿!”史恭還未來得及回應,趙征卿的手已頹然垂下。

“姨……”病已剛喚了半聲,突然身子一軟,伏在趙征卿身上暈了過去。

“病已!”史恭方才只顧著趙征卿,竟未察覺病已的左臂早已被鮮血浸透。他掀開豁裂的衣袖一看,下面赫然露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傷口!

“醫工!速傳醫工!”史恭抱著病已躍下馬車,一路疾呼著沖入史家大門。

醫工剪開血衣,只見三寸長的傷口皮肉翻卷,猙獰可怖。藥粉才一灑上,便瞬間被鮮血浸透。若非趙征卿在孟通第一劍時及時推開,病已必定命喪當場!

“先生,病已傷勢如何?何時能醒?”史恭忍不住問道。

醫工仔細包扎好傷口,搖頭道:“萬幸并未傷及筋骨,但小公子失血、驚懼交加,今夜怕不好過啊……老朽這就去配藥,還望家主安排得力的人好生看顧。”

“不必另遣人了,”史恭正要應聲,史老太君卻已在仆婦攙扶下顫巍巍進門,“老身今夜哪兒也不去,就守在這里!”

“母親,”史恭連忙上前攙扶,“都是兒子不孝,未能護住征卿和病已。母親放心,兒子今夜親自看顧!”

老太君輕拍兒子的手背:“我并非怪你,只是她們娘倆才到史家就遭此橫禍……”話未說完,老人已經哽咽難言。

“母親,務必珍重自身!”

老太君緩了口氣:“征卿一生未嫁,她的后事便由史家為她操辦。征卿的家鄉遠在徐州,眼下不便送葬。所以,我打算認她做養女,葬入史家祖陵。你意下如何?”

“全憑母親做主。”

老太君垂首沉思半晌:“那孟通當真收監了?”

史恭點頭:“當街行兇,眾目睽睽,縣令當場拿人。”

老太君卻眉頭緊鎖:“魯王素來糊涂,未必真會嚴辦。傳令護院日夜戒備,不得有絲毫松懈。”

史恭立刻會意:“兒子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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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不久,史恭正單手撐頭在幾案上小憩,忽被一陣囈語驚醒。

史恭連忙跑到榻邊查看,只見病已突然開始簌簌發抖,粗重的喘息間,冷汗幾乎浸透了褥子,連額發都濕漉漉地貼在臉上。

見病已的小嘴開合,史恭連忙湊近細聽,良久才辨出孩子斷斷續續的呢喃:“天黑了……要乖……天黑了……不亂跑……天黑了……”

“把所有燈都點上!快!”史恭急聲吩咐。

下人連忙掌燈,十余盞油燈霎時將內室照得通明。

醫工聞聲也從外室進來,快速查看以后確定是小兒驚風之癥。所幸史家有未成年的公子,本就常備小兒應急藥品。醫工從藥匣里取出一個瓷瓶,揭開便是一股濃郁的當歸香氣。他剜出赤色藥膏抹在病已的人中上,又執起孩子的手腕讓史恭按住神門穴,自己則托住病已后頸,拇指在耳后風池、翳風二穴間反復推壓。

約莫一炷香后,病已的喘息漸平,冷汗也止住了。醫工摸了脈搏,確定已無大礙,史恭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此后每晚下人輪班值守,燈火徹夜長明,病已倒未再發作。挨到第三日清晨,病已終于睜眼。他環顧四周,不見姨娘的身影,眼淚倏然滑落。下人聽見動靜,急忙去稟報。史老太君急急趕來,不住地合掌感念天地祖宗保佑,眾人懸了多日的心也才真正放下。

只是自從醒來以后,病已始終一言不發。史高當著祖母和父母的面向病已叩首請罪,之后更是每日領著兩個弟弟往病已房里鉆。史曾捧來機關木鳶,史玄遞上彩陶響鼓,史高更隔三差五捎回街市新巧玩意:會翻跟頭的竹編猢猻、繪著神仙故事的走馬燈……可無論是溫言勸慰還是精巧玩物,病已始終垂著眼簾,沉默得如同身處異世。

關于趙征卿的離世,病已不問,史恭也不愿故意提起,以免再刺激到他。趙征卿出殯那日,無人敢告知病已,他卻循著聲音獨自出來,靜靜蜷在廊柱后頭,目送著漆黑棺槨被抬出了院門。史恭見他這般,只好囑咐下人暗中看顧,待他慢慢消化這喪親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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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史恭以為風波已平的時候,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孟通竟被釋放出獄了!

孟通被收監以后,他的夫人日日到王宮哭鬧不休。魯王不忍妹妹接連喪子又喪夫,竟頒下王諭,稱孟通因遭喪子之痛,行為失常,誤傷人命,念其舊功,免其死罪,最后僅判了個“削爵罷官”草草了事。

史恭聞訊,當即令下人嚴密保護病已,不可讓他踏出家門半步。孟通雖然失去官爵,但仗著魯國公主之勢,仍豢養眾多門客武士,難保不會對病已下手。

史恭的擔憂很快便得到了印證。孟通出獄后,立即指使親信告發魯縣縣令貪贓枉法。鐵證之下,魯王下令將縣令革職流放,可惜他還沒到流放地就“意外”死于山石滑坡。自縣令被下獄,史家外面突然多了些行跡可疑的人,日夜輪值守在大門外。史恭只得一邊派自家護院寸步不離地保護病已,一邊焦急地等待長安的回信。

趙征卿殞命當日,他曾寫信告知掖庭令張賀,言明史家愿意繼續撫養病已,但是希望宗正府可以出具一份證實病已身份的文書,以免孟通之流再度發難。然而,當送信的人終于折返,史恭卻始料未及——信差帶回來的并非掖庭令的回信,而是風塵仆仆的張賀本人!

未央宮掖庭令親臨,史家自然不敢怠慢。史恭一面將張賀迎入正堂,一面命人召集全家出來見客。

除了在史老太君行禮時略作謙讓,張賀對史家其余人的見禮一概冷臉相對。史恭自愧對病已照顧不周,不得不佯裝看不見,仍舊處處賠著小心。

直到下人牽著病已出現,張賀才斂去周身冷峻,快步上前伏地行稽首大禮:“老臣來遲,令殿下受苦了!”他再起身時眼眶已泛紅。

病已抬眼望著他,很快就認出他是在長安陪自己逛西市的老伯。他明明說自己是“老陳”,姨娘卻不知為何偏要自己喚他“張公”。想到姨娘,病已眼神一黯,仍舊垂首不語。

張賀心頭一緊。病已眼中的疏離與木然,像刀子般扎在他心上。那眼神里盛著無盡的痛楚,更凝著化不開的孤寂。短短數月,原本那個活潑好動的小殿下,竟變成這般模樣!張賀不禁攥緊袖袍,暗自懊悔:當初就不該答應讓殿下離開長安、離開他身邊!

“老臣來接殿下回京!”

史恭連忙上前:“史家確有照顧不周之處,但也不必急于……”

“家主!”張賀當即截斷話頭,“當初念在史家親族情分,我才勉強同意趙征卿將殿下帶回史家。如今看來,史家已無力護他周全。看在史良娣的面上,前事我不追究。以后的事,也不勞家主費心!”

張賀字字如刀,絲毫不留余地。史恭自知說什么都是徒勞,只好把話咽了回去。

未料老太君此時起身走到張賀面前:“掖庭令所言極是。史家讓病已陷入險境,實在慚愧。小女史節和外孫劉進,當年在太子宮多蒙令君照拂。如今將病已托付給令君,老身放心。”

史恭本以為母親對病已如此疼愛,定是舍不得讓他就此離去。沒想到她早已將情勢看得分明:史家外面暗哨環伺,危機四伏,總不能一輩子把病已困在院墻之內吧?既如此,不如讓他盡早遠離這是非之地。

張賀微微頷首:“多謝老夫人。”

“不過,老身尚有一言相告,請令君斟酌。”史老太君深深望向張賀眼底,“世事變遷,病已如今的身份不比往昔。萬望令君認清現實,莫讓他淪為他人爭權奪利的棋子。”

老太君當眾點破此事,在場之人無不暗暗心驚。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張賀對病已的態度早已逾越了主仆本分。他動輒長跪稽首,口稱“殿下”,分明是將這孩子視作了甘愿效死的主君。可如今衛太子一脈早已傾覆,病已更是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權勢于他,遠若浮云。若張賀當真藏著將這孩子拱上高位的執念,甚至將這般癡念種進孩子心里,那么他的所謂“扶持”,對病已來說,將不啻于一道催命符。

張賀自然聽出老太君的弦外之音,面上卻紋絲不動:“老夫人多慮了。皇曾孫自有他應得的體面與尊榮,無需爭搶,更無人敢利用。”

張賀說罷牽起病已便往外走。甚至沒問病已是否有要帶的東西。病已沒有絲毫哭鬧,便任憑張賀將他抱上了馬車。他不甚明白大人們在正堂上的言語機鋒,但他知道有人要帶他離開史家,而舅公與太祖母連半句挽留都沒有……既如此,他又怎么好意思賴著不走呢?果然,沒了姨娘,他便沒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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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賀跟史家的會面終是不歡而散。他駕著馬車決絕地離開史家,可是剛出魯縣城門不遠,后方便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張賀回首望去,只見六匹快馬正卷著塵土直追而來。他雖沒見過孟通其人,卻一眼斷定那為首之人必是史恭信中提過的孟通!張賀心知馬車難敵駿馬,索性收韁停車,提前立在道中拔劍相候。

孟通轉眼便到了眼前,見張賀頜下無須,似是閹人,不禁冷笑一聲。他示意手下出擊,左側一人當即躍馬挺劍,寒光直刺張賀面門。張賀從容閃避,七八招后便占得上風,最后一劍更是直取對方要害。

孟通沒料到眼前這閹人看著干瘦,實則身手不凡。他猛一揮手,余下四名門客同時躍出,將張賀團團圍住。

病已聞聲掀起車廂布簾,探頭一望,正撞見馬背上的孟通!剎那間,他雙目赤紅,便要跳車去找仇人拼命。

“殿下別動!”張賀急聲喝止。他想要沖回馬車去阻止病已,卻被四名門客死死纏住,分身乏術。

孟通見狀,正好趁機揮劍斬向馬車。寒光閃過,病已倉皇后退。劍鋒在車轅上劈出一道寸深的裂痕,木屑飛濺。

“殿下——!”張賀心急如焚,卻脫身不得。

“主公小心!”

孟通正要再刺,忽然聽見門客提醒,猛然回頭,果然發現一柄匕首正朝自己飛來。孟通立刻俯身,匕首擦著他的發髻釘入車板,距離病已身處的位置僅半尺之遙!

孟通定睛,只見來人身著黑衣,頭戴斗笠,雖看不清面容,但掌中的精鋼寶劍卻再熟悉不過——正是當日縣衙門前自稱他“殺子仇人”的披發劍客。孟通怒目圓睜,大喝一聲朝那黑衣劍客撲去。上次在縣衙的一番較量孟通便自知不是這人的對手,這次還是一樣,僅十余招過后他已虎口滲血,只剩招架之力。但是那劍客幾次找到機會將他一劍斃命卻都在最后一刻收了手,似乎非要將他生擒不可。

隨著劍客一同趕到的還有兩個史家護院,徑直加入了張賀的戰圈。張賀得援手相助,很快扭轉戰局,孟通的四名門客接連敗退。張賀脫身后第一時間撲到車前,仔細檢查病已周身,確認沒有受傷才松了口氣。他轉頭冷眼旁觀那劍客與孟通的纏斗,絲毫沒有相助之意。他方才眼看著那劍客投出一柄匕首,被孟通躲過之后竟朝病已飛去!現在想來仍令他心有余悸——此人出手如此魯莽,實在可惱!

見張賀那邊局勢已定,劍客不再拖延,忽然旋身絞飛孟通佩劍,膝彎猛頂將其壓跪在地。史家護院立刻上前將其按住。

劍客走到病已身邊,仍舊壓低了斗笠,嘴角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小鬼,仇人我替你捉了,匕首也給你了。要殺要剮,看你的了!”

病已一聽這話立刻爬起,咬牙抓住釘在身旁的匕首柄,使出渾身力氣將它拔了出來,然后縱身躍下馬車。

孟通此刻雖被人反剪著手臂跪在地上,卻仍用兇狠的目光瞪著病已:“小兔崽子!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否則我必讓你給我兒償命!”

病已卻握著匕首站在孟通面前,拳頭幾次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就這樣僵持了半晌。

劍客看病已遲遲沒有動作,不禁暗自搖頭。本以為這小家伙頗有擔當,或許是個可造之材,這才用孟通來試他。不想他面對仇人尚且如此優柔寡斷,日后也不過是個怯懦之人,難成大事。

就在劍客失望之際,病已突然左手按住孟通額頭,右手倒握匕首,在孟通兩眉之間直直地劃出一道深痕,又在中間劃了一條豎道。十字血痕深可見骨,鮮血順著鼻梁蜿蜒而下,宛如兩道血淚。孟通疼得面目扭曲,卻在史家護院的壓制下動彈不得。

病已將匕首丟在孟通面前,冷聲道:“我現在打不過你,但是你等著,長大后我必回來,親手報仇!”

劍客聞言神色一凜——這孩子竟打算長大后憑著眉間印記尋仇?原來他并非怯懦,而是在按捺想要現在就結果仇人性命的沖動。他一直盯著孟通也并非猶豫,而是要將仇人的樣貌刻進記憶,好等自己長大,親手打敗孟通,親自了結這段血仇。

張賀對病已的舉動頗為欣慰。少時見過太多血腥的人難免留下心魔,張賀并不希望病已成為嗜殺之人。反觀那劍客:此人雖施以援手,卻始終斗笠遮面,看不見首尾。方才又刻意引誘病已殺人,必定別有居心。

“代我謝過家主,告辭。”張賀朝劍客略一拱手,抱起病已便登上了馬車。

那劍客被誤認作史家門客卻不辯駁,走到馬車旁,對著車廂里的病已:“韜光養晦固然好,但更要學會將他人之劍為己所用。”

病已沒有應聲,張賀也沒有再多說什么,索性揚鞭催馬,徑直離去。

馬車尚未出魯國地界,張賀便聽聞孟通及夫人在家中遇刺身亡。魯王震怒徹查,可孟通仇家遍地,又無目擊者,終成懸案。

張賀暗自思忖,此事多半是那黑衣劍客所為。回想當日情形,史家護院與那劍客似乎并不熟絡,甚至可能根本就不認識。而且,那人劍術深不可測,言行皆出人意料,確實不像是會寄居貴家、聽命于人的門客……那他究竟是什么人?突然現身相救,又手刃孟通全家,究竟意欲何為呢?張賀苦思一路也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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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已離開長安時還是暮春,如今歸來卻已是初秋。

新帝登基已近半載,朝堂表面風平浪靜,暗地里卻潛流涌動。武皇帝臨終前留下三道遺詔,如同一張精心編織的網,牽制著各方勢力不敢輕舉妄動:

其一,將兵權三分,形成三足鼎立之勢——霍光拜為大司馬大將軍,封博陸侯;金日磾拜為車騎將軍,封秺(dù)侯;上官桀(jié)為左將軍,封安陽侯。

其二,敕命丞相田千秋、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御史大夫桑弘羊、左將軍上官桀、車騎將軍金日磾五位重臣同為顧命,共輔少主。

最耐人尋味的是第三封遺詔——一份御筆親書的密旨,由尚書令當眾交予霍光,其內容至今無人知曉,卻如同懸在眾人頭頂的利劍,令人不敢妄動。就在群臣仍在揣測密旨玄機之時,霍光的一道手令隱約讓他們窺見了端倪。

張賀離京前曾前往宗正府,請求宗正府出面妥善安置武皇帝曾孫。按理說,宗正府協助安置皇室族裔本是分內,然而這位“皇曾孫”的身份實在特殊:他與剛登基的新帝年紀相仿,卻分屬嫡庶兩支——若接入未央宮,則犯了“同宮異支”的忌諱;若在宮外單獨安置,他無封無爵,如同庶人一般,又該遵照何種規制呢?

宗正卿劉德躊躇不定,只得入宮請旨。恰逢霍光在承明殿當值,當即朱筆批復:“允皇孫劉詢入未央宮,養視掖庭署,其規制用度悉由掖庭令張賀主張如儀。”

未央宮分內外兩重,闕門內是低階宮人雜居的外宮,司馬門內才住著真正的天家貴胄。霍光讓皇孫入宮,卻將其安置在外宮的掖庭署,更明確一切用度由張賀私錢供養。如此一來,既承認了其皇族身份,又化解了“同宮兩支”的忌諱,還避免了在外單獨安置的各種問題。劉德看著手令,忍不住拍手叫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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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余暉為落葉鍍上一層金邊,也將巍峨的長安城墻映照得金碧輝煌。

張賀駕著馬車穿過長安宣平門,沿著正街的青石道,直抵未央宮北闕。作為外宮門,上朝入值的官員和日常采辦的宮人都要從此門驗符通行。

張賀將病已抱下馬車,從懷中取出一枚銅制符牌,塞進病已掌心:“殿下把這個帶在身上,以后遇到宮中衛士查問,殿下只需出示這個符牌即可。”

守門的未央衛士自然認得張賀,待張賀說明病已身份,又拿出霍光的手令,衛士未再阻攔,當即恭敬放行。

進入北闕,張賀指向遠處的一道朱漆宮門:“殿下,再往前便是北司馬門,是內宮禁地,殿下切記日后莫要擅闖。”張賀低頭看了看病已,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在聽。從魯國回長安的一路上,病已始終沉默寡言。想起半年前病已在長安西市左竄右跳的活潑模樣,張賀心頭又是一陣酸澀。

從北闕右轉西行不過百步,掖庭署的匾額赫然出現。張賀指著門楣上的大字:“殿下,這就是掖庭署,以后殿下就住……”

“父、父親?!您回來了?!”一個清脆的童聲打斷了張賀的話。

病已抬頭望去,只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僵在掖庭署的門檻里。他猛然撞見張賀,正努力掩飾著臉上的驚慌,又不時偷偷往身后張望。

張賀見到他并不意外,招手道:“彭祖,你來得正好。”張賀將病已輕輕往前推了推,“快來拜見皇曾孫殿下。”

那男孩十分懂事,聞言立即整肅衣冠,拱手躬身行禮:“見過殿下。”

病已正要抬手請他起身,張賀已搶先道:“殿下,這是犬子,名喚張彭祖,今年七歲。從今日起,他就是殿下的常侍了。”說著又轉向男孩,語氣陡然嚴厲起來:“彭祖,從今往后,殿下就是你的主君。你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他,不可有半分閃失!你可記住了?”

“孩兒謹記!”彭祖后退三步,面向病已跪地拱手,“常侍張彭祖,拜見主君!”說著疊掌叩首至地,伏身不起。

張賀暗自點頭。這稽首之禮乃九拜中最重,是臣子拜見君王之禮,彭祖行得分毫不差。

病已回想著姨娘教過的規矩,拱手回道:“敬謝行禮。”

張賀牽起彭祖:“為父還需出宮一趟。你先帶殿下去他的房間安頓,再領他熟悉掖庭署各處。”

“孩兒遵命。”彭祖畢恭畢敬地拱手長揖,一直目送著張賀走遠后,這才終于拍著胸脯長舒了口氣。他轉身對上病已茫然的目光:“跟我來!”說著一把拽起病已的手腕,將他拉進了掖庭署。確認四下無人后,彭祖這才松開手,朝對面廂房小聲喚道:“出來吧!掖庭令走了!”

墻頭果然應聲探出個小腦袋,一雙杏眼機警地掃視一圈,確認安全后,這才提著素色襦裙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兩腮還漲著未褪的桃紅。

病已怔怔地望著比自己還矮半頭的小姑娘——這是他第一次遇見比自己還小的孩童。

小姑娘倒不認生,歪著頭將病已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大大方方道:“我叫許平君,我爹是暴(pù)室的獄卒。你叫什么?”

一聽“獄卒”二字,病已眸中一閃。他緩緩開口:“……我叫劉病已。”

“他以后就住在這兒了。”彭祖補充道。

“住這兒?”平君眨巴著大眼睛,“為什么不回自己家?”

病已聞言,眼中的神色瞬間黯然。他垂下眼簾,無意識地撫上左臂那道三寸長的劍傷——兩個月前的傷口早已愈合,但這個動作卻成了下意識的習慣。

平君注意到他的異樣,湊近半步,指尖懸在他的手臂上:“你受傷了?”

“啊?你受傷了?”張彭祖驚呼,“傷哪兒了?我看看!”

病已嚇得立時后退,將手臂捂得更緊了。

“讓我看看好嗎?”平君又上前一步,瞪著水汪汪的眼睛望向病已。

病已沒有回答,卻莫名對這個初次見面的小姑娘卸下了心防,任由她挪開自己的手,又輕輕挽起衣袖,露出那道如蜈蚣般猙獰可怖的傷疤。

彭祖倒吸一口涼氣,平君卻踮起腳尖湊近傷處:“阿娘說,受傷了不用哭,吹吹就不疼了。”

溫熱的氣息輕柔地拂過疤痕,像有百十只春蠶在臂上吐絲作繭。病已下意識想躲,卻又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平君認認真真地吹了好一會兒,才仰起小臉,眼睛亮晶晶地問:“還疼嗎?”

傷口早已結痂,并無痛感,但那溫軟氣息所過之處,癢癢的,暖暖的,仿佛整條手臂都要融化一般。病已張了張嘴,喉頭卻似堵了棉絮,半個字也說不出,只好怔怔地搖頭。

“太好了!”平君雀躍著拍手,忽然又想起什么,忙從衣襟里掏出一塊靛藍布帕。帕角掀開露出兩顆紅艷艷的山楂糖粘。她皺了皺小眉頭:“只有兩顆……”

彭祖忙擺手:“我不吃,你們吃吧!”

平君卻不依,低頭將一顆糖粘掰成兩半,一半塞給彭祖,一半含進自己嘴里,最后那顆完整的糖粘則穩穩地落在病已手心:“好了,這下我們都有了!”

病已遲疑片刻才將糖粘放進嘴里,舌尖猛然炸開酸甜——竟比他吃過的所有糖人都要美味百倍!

看著病已驚異的表情,平君笑出兩個梨渦,忽又歪頭:“對了,你的爹娘呢?”

病已眸光一暗,搖了搖頭。

看著剛剛高興一點兒的病已再度垂首,平君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道:“你別不高興!……要不……要不以后,我們來做你的爹娘吧!”

“咳咳咳——”彭祖被嗆得滿臉通紅,咳了半天才順過氣來,眼中帶淚道:“平君你別逗了!你比病已還小一歲呢!怎么做人家娘親啊?”

“噢,不可以做娘親啊……”平君絞著衣帶咕噥,忽然眼光一亮,扯住病已袖角,“彭祖是阿兄,你也是阿兄!我們可以做‘兄妹’,以后就是家人,好不好?”

“這個不錯!”彭祖附和道。

“……家人?”病已怔住了。他望著平君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一臉認真的彭祖,許久,終是輕輕點頭。

半顆糖粘下肚,彭祖忽然想起昨夜剩下的芝麻酥,便領著二人來到掖庭署后院。三人并排坐在臺階上,彭祖掀開芝麻酥的油紙包,頓時甜香四溢。

病已小心地從彭祖手里掰下一角,送入口中,滿口酥香。病已舔了舔手指上粘的酥皮和芝麻,輕輕問道:“此處……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見病已搖頭,彭祖霎時來了興致。他拍掉手上的芝麻屑,跳上一旁的石墩,如說書先生般展袖:“這里,乃是未央宮!就是皇宮,皇帝的家!”

病已眨眨眼,轉頭四下望了一圈:“皇帝……他不在家嗎?”

彭祖險些嗆住,無奈地翻個白眼:“皇帝當然住在內宮,怎么會在這兒!”見病已仍是懵懂,他又解釋道:“此處是掖庭署,管著宮里所有的夫人和宮婢。不過現在皇帝還小,沒到立夫人的年紀,所以后宮之中只有宮婢,沒有夫人。”他抬手指著西邊,“從這里出門往西是尚方署,里面有織工、繡工、作工,個頂個地厲害!不過最厲害的要數廚工,他們能做出天底下最好吃的點心!住在內宮的人就笨多了,吃飯穿衣都得靠別人。要是沒有尚方署,他們就得餓著肚子睡覺,光著屁股出門!”

“對!哈哈哈!”平君笑得差點兒從臺階上跌下去。

彭祖撿起一根枯枝,揮手東指:“掖庭署東邊那道高高的宮門就是北司馬門,里頭是皇帝住的內宮。不過守門的郎官兇得很,從不見他們開門,老是把人往東司馬門趕。你們猜為什么?”他壓低嗓門,“因為……他們把鑰匙給弄丟了!哈哈哈!”

平君和彭祖頓時笑作一團。病已也覺得彭祖說的東西新奇有趣,不自覺地笑出了聲。

見到病已終于開懷,彭祖興致更高了,再次站上石墩:“再往東就是太醫署,里頭都是醫術最高明的醫工;還有凌室,是藏冰的地方,夏天躲在里頭可涼快了;再就是暴室,負責給貴人們晾洗衣服。那些犯了錯的宮人和宮婢會被罰到那里做染工、浣工,要是還不老實,就得關進暴室里的監牢。”

說到這里,彭祖朝平君努努嘴:“平君她爹就是那里管理罪奴的嗇(sè)夫,就是獄卒。她娘在宮外給未央衛士洗衣賺錢,所以她每天都進宮送衣服。”

彭祖說得口干舌燥,捧起水囊痛飲。

病已趁機望向平君:“你的爹娘……待你好嗎?”

“那是自然啊!”平君不假思索,“我爹什么都聽我的,不過他也聽我娘的,可我娘也最聽我的,所以還是我最大!而且……”

“平君!”彭祖急忙打斷,方才就因為提到爹娘惹得病已不快,怎么又提起這話頭?

平君立即會意,咬著嘴唇不再作聲。

病已正聽得入神,見兩人突然噤聲,他垂眸摳著石縫里的青苔:“姨娘說,我的爹娘都是極好的人,但是我從來都沒見過他們。”

“其實……我也許久未見到父母了。”彭祖也跟著感傷起來。

病已詫異地看著彭祖:“張公不是你父親嗎?”

彭祖搖頭:“他是我父親的庶兄。父親把我過繼給他,所以我必須叫他父親。”彭祖緩緩低頭,“自從被帶到掖庭署,我再也沒見過父母。”

病已不知道什么是“過繼”,沉吟片刻又問:“……那你的爹娘還活著?”

“當然活著!”

“那為什么不去見他們?”病已急問。

“我若是偷偷溜回去,被伯父知道定會動怒。況且……”彭祖眼底漫起水光,“他們已經把我送人了,想必也不愿我再回去吧……”

見他們兩個人忽然都沉默了,平君突然靈機一動:“我爹娘今日都在家,不如你們隨我回家吧!”

三人相視一笑,竟不約而同地又各取了一塊芝麻酥,歡歡喜喜地結伴出宮,往許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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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安門出城向南不遠便到了太廟,太廟西側有一座寬敞明堂,正是武皇帝當年敕建的太學堂。張賀匆匆出宮,馬不停蹄地趕到太學堂門口,望著門匾上的燙金匾額,忽然腳下又遲疑了。

他一刻不停地趕過來,只為了一件事:為殿下延請一位授業明師。尋常世家子弟到了五六歲,即便不能出口成章,至少也已通讀五經。可殿下卻連最基本的開蒙識字都未完成,實在落后太多了。此事刻不容緩,一天都不容再耽擱。

若論天下飽學之士,當屬長安太學堂最為鼎盛。堂內有五位專攻經典的博士,座下更有五十名博士弟子。這些人個個學富五車,教授一個孩童自然不在話下。只要誠心相請,再許以重金,不愁找不到愿意傾囊相授的先生。可是,這些人大多埋頭鉆研經書典籍,未必有多少經國濟世之才,若到時將殿下教成個迂腐學究,可如何是好?

“掖庭令當真要入此門嗎?”

張賀正思忖間,身后忽然傳來一聲詰問——不僅嗓音十分耳熟,語氣中的戲謔更是似曾相識。張賀猛然回頭,只見一男子正立于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張賀不免心驚:此人竟能悄無聲息地逼近至此!再細看此人面容:三十五歲上下,臉上棱角分明,披發未冠,素青色長袍下露出一把長劍,劍柄纏絲,劍鞘上通身鑲滿錯金花紋。張賀幾乎瞬間斷定,此人必是魯縣郊外那個黑衣劍客!

張賀悚然按劍:“閣下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輕笑一聲:“我幫你救下了你的小殿下,又替你滅了孟通滿門,掖庭令怎么反倒裝起糊涂來了?早聽聞當年的御史大夫張湯為人酷烈,不念舊情。掖庭令當真有乃父遺風啊!”

“當日那位俠士斗笠遮面,張某未見真容,不敢冒認。”張賀沉聲道,“至于孟通之事,張某從未授意,何來‘替我’之說?”

“哦?”那人劍眉微挑,“掖庭令莫非以為,你和那孩子能夠安然抵達長安,是上天庇佑吧?殺子之仇啊……若我不殺他,魯縣郊外截殺不成,他必會沿途追殺;即便到了長安,他也可以派死士入京。掖庭令,您說呢?”

張賀忽然覺得脊背發涼,無言以對。

見張賀沉默,那人哼笑一聲:“沒想到掖庭令竟如此短視!”

張賀暗暗嘆氣。此人行事實在古怪,明明處處相助,卻偏要句句貶損。張賀壓下心緒,拱手行禮:“不知閣下有何指教?”

“敢問掖庭令來此,是為了那小皇孫?”

“正是要為小殿下延請名師。”

那人左右踱了兩步:“這里盡是些皓首窮經的腐儒,也配教導皇孫嗎?”他頓了頓,直視張賀:“其實掖庭令心中早有盤算。你想找的人,須得學富五車、才絕當世,還要博古通今、慧眼如炬。但最重要的是……”那人忽然逼近一步,壓低聲音:“要有經天緯地的王佐之才,能教安邦濟世的治國之道……”

“閣下慎言!”張賀厲聲喝斷,“什么‘王佐’‘治國’!這等狂言若被有心之人聽去,殿下立時就有殺身之禍!”

那人卻不在意,目光灼灼地盯著張賀:“掖庭令所求,在下了然。千里相隨,只問一句:掖庭令覺得在下可堪為——”那人忽然正色,一字一頓道:“帝、師?”

張賀聞言頓時雙拳緊握,沒想到自己潛藏的奢望竟被一個素昧平生之人一眼看穿、一語道破。現在想來,此人從魯縣郊外到今日種種,分明全是試探。方才的話更是直白——他自詡有王佐之才,能教治國之道,就看張賀敢不敢用他,甚至與他聯手,共輔皇曾孫去博那至尊之位!

張賀定定地望著眼前之人,卻始終看不透對方深淺:“閣下從魯國尾隨至此,又口出狂言,究竟意欲何為?”

“良禽擇木,麒麟擇主。”

“敢問先生祖籍何方?師承何人?”

“山野散人,無師無門。”

“憑何取信?”

“無憑無信。只問掖庭令:可愿一試?”

張賀沉默良久,終是整肅衣冠,拱手推至胸前,深深一揖:“掖庭令張賀,代皇曾孫,拜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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