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存在與意識流注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
他說我們這個生命,就是由空變成有。譬如我們很高興的時候,高興到極點,樂極必生悲。高興笑過了頭,不是肚子笑痛,就是眼淚笑出來。說不定笑彎了跌一跤,跌傷了還要去縫兩針。心理狀態也是如此,所以每當一個情態心理達到極端時,會產生另外一個現象。我們的心理與生理,互相變化,晝夜相代。一個大運動后,疲勞過度就需要休息,休息替代了動能。但是休息久了又受不了,必須要起來活動,一切心態和生理狀況,就這樣的晝夜彼此互相替代。這個“代”字,等于彼此互相交流。
“而莫知其所萌”,可是我們人很可憐,自己找不出來心理變化作主的是誰,什么使我起了思想?什么使我身體衰老?什么使我有生命?這一切是怎么樣萌芽的?自己永遠找不出它的來源。“已乎,已乎!”他說算了吧,算了吧!找不出來嘛!真可憐,算了吧!“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既然找不出生命的來源,也不知道早晨醒來第一個思想怎么來的,一天活到晚,更找不出來主宰思想、運動、作用的是什么,只好把晝夜活著的既有現象,當成人生就是這個樣子了。這是莊子所說的。
“非彼無我”,彼就是他。不是他,沒有我?!胺俏覠o所取”,不是我,抓不住東西,“是亦近矣”,這樣差不多吧!這講的什么話呢?如果翻成白話,只能這樣翻。這三句話像是男女講戀愛寫情書用的。莊子到底講些什么?
莊子告訴我們心物兩者是一個作用。彼就是物,我們現在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體;非彼,沒有他(身體),顯不出我的作用。我又是什么?人雖然有個形體活著,如果沒有“我”這個靈魂在身體內,則這個身體只是肉架子,一點用都沒有?!胺俏揖蜔o所取”,你能夠這樣去了解的話,“是亦近矣”,就差不多了。
如果在宗教哲學立場來比較說明,“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這幾句就是佛學所講的:生命的存在是意識的流注,意識流注就是我們的意識、思想,像河流一樣的不停地流。從早晨醒來第一個念頭,就像河水里那個浪花,東跳西跳,不曉得跳到哪里去了。外表看起來,永遠有個我存在這里;實際上,這個我是假的,我們的思想情緒,不過是意識流注而已。那個真的我,卻找不到。
但是這個意識的流注,也必須要借著物理才行;沒有生理和物理,是不能表現出來的。除了人的生命不停地流注外,宇宙的生命,也是意識的流注,而形成了萬象。有關這一點,莊子在后面說得很多,我們在這里僅略作了解。至于他所提到的“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就是后世禪門臨濟宗的賓主之說。用西方哲學觀點來說,賓主就是主觀與客觀。主觀跟客觀是相對的,沒有我的主觀,也就無所謂客觀的環境。他說,你能這樣去了解就差不多了;還不是完全對,只是差不多而已。
“而不知其所為使。”他說為什么說差不多呢?到底是哪里還差一點呢?因為你并沒有找出來生命的主宰,因為你不知道“其所為使”,能夠使我們思想的,能夠使我們身體有感覺的,撥動機關,指揮你動的那個是什么。所以只能說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