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文化泛言(增訂本)
- 南懷瑾
- 3098字
- 2019-01-05 07:02:06
附:邵康節(jié)的歷史哲學
一個人天才和氣質的稟賦,雖然各有所長,但氣質的稟賦,對于學問,實在有很大的關系。在北宋時代,與邵康節(jié)同時知名的蘇東坡,曾經(jīng)說過“書到今生讀已遲”的名言,這句話雖然有點過于神秘之感,但在強調天才和氣質的關系上,實在含有深意。中國文化史上知名的北宋五大儒之一——邵康節(jié),有出塵脫俗的稟賦和氣質,加以好學深思的工力,和溫柔自處的高深修養(yǎng),所以盡他一生學問的成就,比較起來,就有勝于“二程”和張載諸大儒。后來朱晦翁(熹)對他甚為崇拜,并非純?yōu)楦星橛檬隆1彼沃T大儒的學問出入佛老之后,創(chuàng)建了“理學”而不遺余力地排斥佛道之說。此外,不講“理學”,留情佛老之學如蘇東坡、王安石等人,又因各人對于世務上有了意見的爭執(zhí)而互相黨同伐異,彼此攻訐不已,自誤誤國,與魏、晉談玄學風的后果,可以說跡異而實同。其間唯有邵康節(jié)的學養(yǎng)見識,綜羅儒、佛、道三家的精英,既不佞佛附道,亦不過分排斥佛老,超然物外,自成一家之言。單就這種態(tài)度和見解來講,殊非北宋諸大儒所能及的。他的見地修養(yǎng),除了《觀物外篇》與《擊壤集》,有極深的造詣,對《易經(jīng)》“象數(shù)”之學,更有獨到的成就。綜羅漢、唐之說而別具見解,以六十四卦循環(huán)往復作為“綱宗”的符號,推演宇宙時間和人物的際運,說明“歷史哲學”和人事機運的演變,認為人世事物一切隨時變化的現(xiàn)象,并非出于偶然,在在處處,“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因而他對“歷史哲學”的觀念,認為有其自然性的規(guī)律存在,本此著成《觀物內篇》的圖表,與《觀物外篇》合集而構成《皇極經(jīng)世》的千古名著?!队^物內篇》的內容,好像是歷史的宿命論,而又非純粹的宿命論。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讖緯預言之學的綜論或集成,同時也可以說是《易經(jīng)》序卦史觀的具體化。
中國文化星象歷法的時間觀念
年月日時的區(qū)分:根據(jù)《尚書》的資料,中國的歷史文化,自唐堯開始,經(jīng)過虞舜而到夏禹,早已秉承上古的傳統(tǒng),以太陰歷為基準,確定時間的標準。一年共分為十二個月;每月均分為三十天;每天分為十二時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一時又分三刻。這種星象歷法的時間觀念,由來久遠,相傳遠始于黃帝時代,這事是否可信,另當別論。但都是以太陰(月亮)為基準,所以代表十二時辰的十二個符號,便叫作“地支”。擴充“地支”符號的應用,也可以作為年的代號,例如子年、丑年而到亥年以后,再開始為子年、丑年等循環(huán)性的規(guī)律。
二十四節(jié)氣的區(qū)分:古代的“星象歷法”,同時也以太陽在天體的行度作標準,所以中國過去采用的陰歷,實際上是陰陽合歷的。除了一年十二個月,一個月三十天的基準以外,根據(jù)太陽在天體上的行度與地面上氣象的變化和影響,又以“春、夏、秋、冬”四季,統(tǒng)率十二個月,也等于《易經(jīng)》“乾卦”卦辭所謂“元、亨、利、貞”的四種德性。并且除了以四季統(tǒng)率十二個月外,又進一步劃分它在季節(jié)氣象上的歸屬,而分為二十四個節(jié)氣,例如“冬至、小寒十二月節(jié)大寒,立春正月節(jié)雨水,驚蟄二月節(jié)春分,清明三月節(jié)谷雨,立夏四月節(jié)小滿,芒種五月節(jié)夏至,小暑六月節(jié)大暑,立秋七月節(jié)處暑,白露八月節(jié)秋分,寒露九月節(jié)霜降,立冬十月節(jié)小雪,大雪十一月節(jié)”等二十四個名號。這廿四節(jié)氣的標準,是根據(jù)太陽與地球氣象的關系而定,并非以太陰(月亮)的盈虧為準。
五候六氣的劃分:除了四季統(tǒng)率十二個月、二十四節(jié)氣以外,又以“五天為一候”、“三候為一氣”、“六候為一節(jié)”作為季節(jié)氣候劃分的基準。根據(jù)這種規(guī)例,推而廣之,便可用在以三十年為一世,六十年為兩世,配合《易經(jīng)》六爻重畫卦的作用;縮而小之,則可用在一天十二個時辰、刻、分之間與秒數(shù)的微妙關系。
這種上古天文氣象學和星象學,以及歷法的確立,雖然是以太陰(月亮)的盈虧為基準,但同時也須配合太陽在天體上的行度,以及它與月亮、地球面上有關季節(jié)的變化。可是上古中國天文星象學除了這些以外,再把“時間”擴充到天體和宇宙的“空間”里去,探究宇宙時間的世界壽命之說,不但并不完備,實在還很欠缺。只有在秦、漢以后,逐漸形成以天文星象的公式,強自配合中國地理的“星象分野”之學,勉強可以說它便是中國上古文化的“時”“空”統(tǒng)一的觀念。很可惜這種“時”“空”統(tǒng)一的學說仍然只限于以中國即天下的范圍,四海以外的“時”“空”,仍然未有所知。況且“星象分野”之學,在中國的地理學上,也是很牽強附會的思想,并不足以為據(jù)。青年同學們讀國文,看到王勃《滕王閣序》所謂的“星象翼軫”,便是由于這種“星象分野”的觀念而來。
邵子對“時”“空”思想的開拓
漢末魏、晉到南北朝數(shù)百年間,佛學中無限擴充的宇宙“時”“空”觀進入中國以后,便使中國文化中的宇宙觀,躍進到新的境界。但很可惜的,魏、晉、南北朝數(shù)百年間的文化觸角,始終在“文學的哲學”或“哲學的文學”境界中高談形而上的理性,并沒有重視這種珍奇的宇宙觀,而進一步探索宇宙物理的變化與人事演變的微妙關系。甚之,當時的人們,限于知識的范圍,反而視之為荒誕虛玄而不足道(關于佛學的宇宙觀和世界觀的補充說明,必須要另作專論,才能較為詳盡)。直到北宋時代,由邵康節(jié)開始,才撮取了佛家對于形成世界“成、住、壞、空”劫數(shù)之說的觀念,糅入《易》理“盈、虛、消、長”“窮、通、變、化”的思想中,構成了《皇極經(jīng)世》的“歷史哲學”和“易學的史觀”。其實,邵子創(chuàng)立《皇極經(jīng)世》“易學史觀”的方法,我想他的本意,也是寓繁于簡,希望人人都能懂得,個個都可一目了然,因此而“知天”、“知命”, “反身而誠”,而合于天心的仁性;并非是故弄玄虛,希望千載之后的人們,“仰之彌高”鉆之不透的。無奈經(jīng)過后世學者多作畫蛇添足的注解,反而使得邵子之學,愈來愈加糊涂。
在邵康節(jié)所著人盡皆知的《皇極經(jīng)世》一書中,最基本的一個概念,便是他把人類世界的歷史壽命,根據(jù)易理象數(shù)的法則,規(guī)定一個簡單容易記錄的公式。他對這個公式的定名,叫作“元、會、運、世”。簡單地講,以一年的年、月、日、時作基礎。所謂一元,便是以一年作單元的代表。一年(元)之中有十二個月,每個月的月初和月尾,所謂晦朔之間,便是日月相會的時間,因此便叫作“會”。換言之,一元之間,便包含了十二會。每個月之中,地球本身運轉三十次,所以一會包含三十運。但一天之中又有十二個時辰,每一個時辰,又有三十分。因此把一運之中包含十二世,一世概括三十分。擴而充之,便構成了“三十年為一世,十二世之中,共計三百六十年為一運;三十運之中,共計一萬八百年為一會;十二會之中,共計十二萬九千六百年為一元”。一元便是代表這個世界的文明形成到毀滅終結的基數(shù),由開辟以后到終結的中間過程之演變,便分為十二會,每一會中又有運世的變化。這種觀念大致是受到佛學中“大劫、中劫、小劫”之說的影響而來。如果把它列成公式,便如:

但是這種算式,在一般沒有算學素養(yǎng)的人是不容易記得的,因此便把一元之中的十二會,用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支作數(shù)字的符號,便于記憶。由世界開辟到終結,便分成了十二會。于是“天開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的觀念,便由邵氏的“元、會、運、世”之學中形成為后世陰陽家們的共通觀念了。
邵子創(chuàng)立了“元、會、運、世”之學,用來說明自開天辟地以來,到達最后的“亥會”,合計為一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但邵子所說的天地始終之數(shù),并非就是地球由出生到毀滅的壽命。這個“元、會、運、世”的數(shù)字之說,只是大致相當于佛學所說的一個“小劫”,是說世界人類文明的形成到毀滅的一段過程。佛學只用“刀兵”、“饑饉”、“瘟疫”等人類社會的活動現(xiàn)象作說明,邵子卻以數(shù)字配合卦象作代表。至于循環(huán)之說,又與輪回的道理,默相契合,頗堪玩味。
(公元一九七二年南懷瑾先生講述,朱文光記錄于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