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給我二十塊錢
- 告別香巴拉
- 郭建龍
- 4930字
- 2015-11-16 17:36:34
在人們歡送方以民時,陳鎖沒有參加。
這個瘦小漢子的住處沒有在大院之內。由于是本地人,他的房子建得比農場還早,在建設大院的時候,曾經用他的房子當過倉庫。
最近,陳鎖除了下地干活,剩下的時間日夜守在妻子的身邊。他的妻子何玉蘭病得越來越重,開始只是肚子疼,人越來越消瘦,現在發起了高燒,多日不退,人已經接近死亡的邊緣了。
陳鎖心如死灰,何玉蘭迷離的雙眼仿佛涂了一層白色的膜,甚至連陳鎖都認不出來了。
自從何玉蘭得了病,他的兒子陳剛開始還幫父親干點活,但隨著母親病情的加重,照顧病人的負擔越來越重,嫌麻煩的陳剛回家次數越來越少。更過分的是,陳剛偶爾回來,都是因為缺錢。每次回來,他都會將家里洗劫一空。
這天早晨,陳剛又回到家向父親要錢。陳鎖告訴兒子,他們已經身無分文,也沒有人愿意借他們錢了。如果不是當初方以民給過他兩塊錢,他這幾天甚至連買面的錢都沒有。
兒子走后,陳鎖發現他的那臺破收音機不見了,一定是被兒子偷走拿去賣了。那臺收音機是陳鎖收破爛時撿的,他請趙永堅簡單地修理了一下,還能用。以前,陪著妻子的時候,至少可以聽一聽收音機。
夜晚,人們在院子里為歡送方以民而狂歡,陳鎖走到門口望了兩次,看到了燃燒的火光。他想去那兒拿兩塊羊肉回來——這樣免費吃肉的機會可不多,但這時何玉蘭突然清醒了一點。
“他爹。”
陳鎖走到床邊,抓住了妻子的手。
“我不行了,別管我了,費錢啊!”
陳鎖的心里暗暗叫苦,他最怕的事情是:錢花光了,妻子卻死了。但他安慰妻子說:“我們有錢。”
“你哪里還有錢,我都知道。”
“該花的錢已經花了,就別在乎了。”
“可你下一步咋辦?我的病是治不好了。”
給我二十塊錢“別瞎說。”
“你把藥停了吧,留點錢以后用。”
可我們已經沒有錢了,一分錢都沒有了,為了給你買藥,我還欠了五十塊錢。陳鎖心里說。他回過身,偷偷擦了擦眼淚。
“好的,我們不買藥了。”他嘴里說著,心想,既然買不起藥,不如裝成是聽了妻子的話才斷藥的。
妻子嘴角翹了翹,顯得很欣慰。
“你等等,今天晚上農場送方以民,有不要錢的羊肉,我去給你拿點。”陳鎖說。
“你還是這么財迷。”妻子笑著說。
這句玩笑話反而讓陳鎖心里舒服了些。他離開了妻子,虛掩上門,向院內燃著篝火的地方走去。進了院,還沒有走到篝火那,他發現那兒的氣氛已經變掉了。沒有人唱歌跳舞,也沒有人說笑,每個人的神色都困惑緊張,不停地竊竊私語。
書記魏鐵頭站在正中央,正宣布著什么事情。
一定是出事了,陳鎖想。到底什么事?
他還沒有走到人群那,魏鐵頭已經講完了話,接著人群開始散場,如潮水般向陳鎖涌來。沒有羊肉了,陳鎖遺憾地想。
“到底怎么了,同志?為什么這么早就散了?”陳鎖抓住一個人問道。
“你不知道嗎?”
“什么事?”
“方以民出事了。”
“出事了?他不是明天走嗎?”陳鎖結結巴巴地問。
“走不了了。要把他抓起來。”
“抓起來?為什么?”
“因為他犯錯誤了……”
那人簡單地把發生了什么講給陳鎖聽。然而陳鎖對于方以民并不十分關心,他還在想著羊肉沒有了,到哪里找吃的給妻子。
陳鎖離開了人群往回走,出了院門。他發現院門已經有人把守,院外的路上也有人看著。
他回到了家,推開了家門。里屋傳來了低聲的談話聲。是誰?
“他回來了。”這是妻子的聲音。
陳鎖進了里屋,一個男人站了起來。竟然是方以民!方以民下巴緊繃,已經不是那個躊躇滿志的方以民。
“方以民!你來干什么?外面在抓你呢!”陳鎖剛才還盼著見到方以民,現在卻害怕見到他。
“小聲點。”方以民哀求說。
“你來這里干什么?”
“我沒地方去了,路兩頭都有人把守,我是被逼到你家來的。”
“你可以去自首,要不,我把你交出去……”
“我沒有罪。如果被抓起來,我就再沒機會證明自己的清白了。”方以民說。
“你想怎么樣?”
“你是本地人,在外村有親戚,幫忙把我送到他那兒,我再想辦法去北京。”
“送他那兒也不行。再說,現在外面都在找你,路都封了,你走不出去的。”
“想想辦法……”
“有什么辦法!你給我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如果你被發現了,連我都要跟著倒霉!”陳鎖提高了聲調。
然而這時,躺在床上的何玉蘭發話了:
“他爹,幫他一把吧。救人一命,勝過燒香。”
“可我們沒錢供養他。還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能走!”
“就把我的藥錢省下來供養他吧。”
“我們已經沒有錢了……就算有,也不能把你的藥錢省下來給他啊!”
但在妻子的哀求下,陳鎖最終答應了。方以民由于出來得匆忙,身上只有三塊多錢,都交給了陳鎖。這讓陳鎖的心情好了不少,依靠這點錢,又可以將就些日子。他回想起方以民曾經給他過兩塊錢,讓他給妻子看病,由此產生的感激之情讓他決定不出賣方以民。
方以民找陳鎖顯然是找對了人,由于何玉蘭的病,不會有人來陳鎖家里,而其他人家總免不了要接待個客人。
第二天,人們沒有發現方以民。有傳聞說他已經去了縣城,也有可能已經到了西寧。也有傳聞說他還在附近,因為去縣城和去西寧的車很少,這些車的司機都說沒有見過他。如果不搭車,方以民不可能靠走路去西寧,這里人煙稀少,走一天都不見得能看到一個人。
魏偉相信方以民一定還在附近,于是封鎖依舊。白天,大院的四周仍然有人值班,路的兩端還設了關卡。為了防止方以民夜間離開,魏偉特意要求所有的司機隨時報告自己的行蹤。原本定下王石林第二天去西寧,也被取消了。
為了尋找離開的辦法,方以民讓陳鎖去見了一次王石林。回來時,陳鎖轉達了王石林的話:“他說,現在他想把你偷偷送走也找不到機會。最好安靜等幾天再說。”
“要等多久?”
“不知道。他還說,他信不過別人,不會把你在我這里的事告訴任何人的。臨走時,他給了我五塊錢,要我好好照顧你。”
方以民相信王石林說的是實情,如果連他都暫時想不到辦法,就只能等待了。
但這種等待什么時候才能是個頭?方以民在陳鎖家里待了三天,知道不可能再待下去了,讓這個家庭長期養活自己是不可能的。雖然他和王石林已經給了陳鎖八塊多錢,但除了第一頓飯,陳鎖對他還顯得恭敬之外,其余的時候都把他看成累贅,態度也越來越惡劣。
何玉蘭大部分時間都處于昏迷之中,病情也越來越不穩定,那些錢都被陳鎖拿去買了藥。他明知道已經沒有了效果,卻堅持要給妻子吃藥。
“我已經不行了,為什么不把錢省下來給活人?”何玉蘭清醒的時候問。
陳鎖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只是按照本能去辦罷了。在私下里和方以民談話的時候,他也承認,妻子熬不了半年了,很可能在一兩個月內就會死去。他甚至有些厭煩了,卻仍然按照一個傳統男人應該做的,苦苦支撐著這個殘破的家。
令方以民感到不安的還有,第三天,陳鎖帶回來一條消息:魏偉宣布,任何找到方以民的人都能得到十塊錢的獎勵。說話時,陳鎖的語氣中帶著渴望和遺憾。
“十塊錢可以干不少事。”方以民試探性地說。
“是啊,可以看病。”
“以后等我有了錢,我會報答你的。”
“以后是什么時候?”
方以民語塞。陳鎖自言自語地說著:“以后,我都不知道婆娘還能活多久。你以后給我一千塊錢,不如現在給我二十塊錢。”
“如果你把我交出去,他們會給你十塊。”方以民說。
“晚了,如果我把你交出去,他們會把我當共犯抓起來。”
陳鎖的回答讓方以民放心了下來,他感到這個人雖然被錢逼到了絕路,卻仍然有著同情心。他又安心地住了兩天。陳鎖捎信過來:魏偉已經相信方以民不在這兒了,對司機的監視也放松下來。
“王石林后天去西寧,”陳鎖說,“你明天晚上從我這里走,十八公里外有一個峽谷,你在十八公里的里程碑那兒等他。”
“謝謝你。我以后會報答你的。”方以民說。
陳鎖苦笑著,給方以民準備了兩張玉米面餅,這是他能拿出來的全部食物了。他的妻子在床上清醒了一會兒,為方以民的離開感到高興。
“王石林明天一個人?他車上有別人嗎?”方以民問道。
“他沒有說。”
方以民仍然指望著能夠再見沈倩一面。但他知道希望太渺茫了。如果沈倩跟著王石林,無疑會引起別人的懷疑,王石林不會這么干的。
如果他到了北京,就能夠洗去身上的冤屈,還有可能和沈倩結婚,把她帶走,否則,這輩子就不知道何時才能見到她了。他的心里感到一陣疼痛,不愿再去想。
他在屋里小睡了一會兒。朦朧中,沈倩走進了屋,他想和她說話卻發不了聲,他試圖掙扎著坐起來卻渾身無力,他知道那只是夢境罷了。就在這時,他聽見外間有一個男人在說話,不是陳鎖,而是另一個人。他聽出來了,是陳鎖的兒子陳剛。
陳剛二十歲出頭,身材魁梧,比方以民高了半個頭,兩道眉毛之間的空當很寬,眼睛不大。他已經幾天沒有回家了,這也是方以民來這兒后,第一次聽見陳剛的聲音。然而更讓他心驚膽戰的,是陳剛正在說的話。
“我們應該把他交出去。”陳剛說。
方以民的心怦怦地跳著,但他裝作睡著了,聽著屋外說話。
“不行,不能交,他以前對我們很好,這樣做違背良心。”陳鎖回答。
“我們把他交出去,能拿十塊錢。”
“我知道你要錢干什么,你想拿了錢就跑。你這個敗家子一分錢也不會給我們留下。”
方以民感到有一只手在碰自己的臉頰,睜開眼,竟然是何玉蘭。女人顯然聽到了屋外兒子和丈夫的對話,她掙扎著爬起來,把方以民弄醒,為的是讓他聽到,有所防備。
在外面,父子二人的聲音越來越大了。
“小聲點,”兒子威脅說,“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想把里面的人吵醒。如果他醒了,我立馬就出去喊。”
“你要是敢喊,就再也別認我這個爹了。”陳鎖威脅說。
“我的親爹,你想想吧,如果他被抓住,一審問這些天在哪里,他就會把你供出來的。除了把他交出去,你沒法洗白自己了。再說,那可是錢啊,誰不要錢,真是白活了!”
“可老天爺不讓你這么干。”
“這話你可別在外邊說,世界上根本就沒有老天爺。”兒子冷笑著說。
方以民聽見陳剛想往外走,陳鎖試圖拉住兒子,不讓他出去。屋外傳來了椅子翻倒的聲音。方以民起身沖到外間,趁兩人還在打架的工夫,關上門,插上,回頭望著父子倆。兩人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大跳,終于住了手。
“你醒了。”陳剛笑著說。
他把父親推到另一張沒有翻倒的椅子上坐下。他知道方以民無法逃脫,因此并不急于喊幫手。
“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就算我被抓到,也不會說在你們這兒住過。”方以民哀求道。
“那不管用,就算你現在保證不說,等進去了一挨揍,就是另一回事兒了。”陳剛說。
“我不會的。”
“別說了。有一個辦法看你依不依,魏偉不是開價十塊錢抓你嗎?我也不跟你多要,你只要給我二十塊錢,我就放你走。”
“可我哪兒有錢?”方以民哀求說。
“沒錢就對不起了。”陳剛說完,向著門走去,企圖拉開門閂往外走。
方以民已經絕望了,他知道今天已經在劫難逃。
這時,一個人從里屋出來,抓住了陳剛的手臂。是久病在床的何玉蘭。“你要是敢這樣,就是叫我去死!”她用顫抖的聲音說。她的身體站不穩,順勢倒在了兒子的懷里。
陳剛扶住母親,想帶她回里間:“媽,我都是為了你好,我要錢是為了給你看病。”
“我不要這錢,我寧肯去死!”
何玉蘭掙扎著,不想進去。但由于她身體太虛弱了,被陳剛推到了床邊。何玉蘭突然抓住了陳剛的手臂,不肯松手。“你快走吧!”她用變了調的聲音朝方以民喊道。
陳鎖把桌上的兩張餅塞給了方以民,把他推出了門。陳剛為了掙脫母親的拉扯,抓住了母親的頭發,把她踹到了床上。等陳剛出門的時候,方以民已經跑出了百十米。
外面天色已晚,在深藍色的背景中看不到人的蹤跡。在陳鎖家周圍,還有幾間房屋,然而人們都在屋內,沒有人發現他。在公路兩邊還有兩處崗哨,此刻站崗的人都蜷縮在崗哨里,沒有向外看。
然而這時陳剛已經沖出了房門。“抓住他!方以民!方以民在這兒!”他叫道。
幾只狗叫了起來,附近幾個房子里的人紛紛趕了出來。
“在哪兒?”有人問道。
“就是他!”
只一瞬間,幾個男人已經跟在方以民的身后拼命地追著,他們仿佛不是在追人,而是在追十塊錢。聽到了陳剛的喊聲,路邊小屋里的崗哨也出來了。站崗的是兩個小伙子,他們從側面向方以民撲去,抱住了他的腰,把他按在了地上,后面的人也沖上來扯住了方以民的胳膊和頭發,他們還在爭論著誰第一個抓住了方以民。
方以民被押往保衛科旁的牢房關押時,農場里幾乎所有的人都站在大院門口望著這個倒霉的人。囚犯雙手被反綁著,一群年輕人在后面推搡著他,如同推一頭牲口。在進院時,方以民望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即便天快黑了,他仍然一眼就認了出來:沈倩。
姑娘站在人群中一動不動,如同狂躁的人海中一塊屹立的巖石。她默默地望著方以民被推走。她的情人想回頭向她在的方向再看一眼,但在眾人的簇擁下,這個簡單的動作都無法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