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人與中國人
- (美)許烺光
- 6595字
- 2019-01-05 06:03:07
第四章 歐洲的終結與美國的開端
讀者在閱讀前三章時或許會產生疑問:這里描述的美國生活方式難道不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生活方式嗎?它難道不是為之后人類種種發展提供基石和框架的歐洲文明的一個層面嗎?
我對此給出肯定的回答。在提及個人中心是美國人的重要特征時,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聯想起英格蘭的個人主義。而在把美國民眾描繪成一個情感奔放的民族時,我也充分意識到促使我得出這一結論的繪畫、文學作品以及許許多多浪漫的愛情故事,無一例外地具有歐洲文化的根源。
然而,美國人的生活方式明顯區別于英格蘭人的生活方式,也是不爭的事實。許多作家曾就這一問題有詳細的論述。存在著這樣一個簡單而核心的事實——早在個人主義仍是英國生活方式的基石時,自我依賴的精神就已經在美國起步了。
英國的個人主義與美國自我依賴的精神之間的區別是清晰的。英國的個人主義基于法律上的平等,美國的自我依賴則離不開廣大民眾對政治、經濟以及社會地位的平等訴求。英國通行的是有限的個人主義及有限的平等,而無限的自主及平等(至少在理想狀態下)被視為美國公民不可剝奪的權利。英國人傾向于尊重由階級決定的不同出身、財富狀況、地位、風度及談吐,美國人對此則深惡痛絕。
首先,毫無疑問,迄今為止美國仍然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更能賦予普通人發財的良機。其次,許許多多發現大油田的故事、好萊塢一夜成名的傳奇,以及由技工一躍而成工業巨頭的神話,不斷刺激著美國人的想象力,令他們堅信每個人都有無窮無盡的致富機會。
強調社會平等,滲透到美國生活方式的各個層面,其中當然包括親子關系。英國孩子在長久服從父母權威之后,可以獲得相對的自由;美國孩子則從出生當天就被鼓勵要自立。美國孩子不但可以直呼父母的姓名——在英國是不可想象的——而且多數美國父母在管教孩子時擔心傷害他們的感情,英國父母這樣做時幾乎從未有過類似的顧慮。美國社會學家大衛·雷斯曼(David Riesman)對一對父母的采訪體現出了這一點。
問:你們是否認為老師應該處罰化妝的孩子?
答:是的,我認為老師應該處罰她們。但是你知道,我是一位具有現代觀念的母親。在嚴格管教我的女兒的同時,我仍然采用現代的觀念。你知道你不能過分懲罰孩子,不然她們會認為你太刻薄,其他孩子也會向她們灌輸你太刻薄的看法。
英國家庭關系以尊重和權威為特征,美國家庭關系則建立在以情感和實用為基礎的友誼之上。尊重,尤其是權威,暗示著父母與孩子之間的不平等。按照英國人的模式,一個好父親要能提供好的生活,但他同時也可能是一名嚴苛的教官,不一定與他的孩子相處親密。而在美國,情感和實用顯然要以兩代人的平等為前提。提供豐裕物質不再是一個男人成為好父親的充分條件,清規戒律則干脆提也不要提起。美國父母的首要任務就是贏得孩子的友誼。他們必須時刻努力,以成為孩子的好伙伴和供養人;如果他們做不到這一點,孩子就會心安理得地把他們當成陌生人。
不可否認,上述說法是經過高度提煉的,實際情況因人而異。但是只有從這樣的視角去看,我們才能理解以下這一幕。一個孩子做了掏蛋的壞事。母親懲罰了他。孩子非常生氣。母親整理好眼前的混亂,問她的孩子,“我們還是朋友吧?”孩子咕噥著說,“嗯。”這位母親這才如釋重負。美國母親“活著就是為了她的孩子們”,而這還只是“好媽媽”的尋常標準;美國父親在詛咒不懂感恩的兒子時,也會傷心地發問,“我做的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他嗎?”
兩國親子關系的差異同樣清晰地表現在盎格魯—撒克遜人及美國人人際關系的諸多方面,諸如雇主與職員、老師與學生、牧師與教徒、男性與女性、政府官員與選民,乃至各種階級與職業之間。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廣泛地表現出一種徹底超越常規的趨勢,最極端地表現為渴望一種無邊界、無限制、無傳統的自由。
回顧之前討論過的繪畫、文學和兩性交往,我們會更清楚地看到盎格魯—撒克遜人與美國人的不同。美國繪畫確實體現了歐洲傳統——兩者都注重個體,沉醉于表達強烈的情感?,F代藝術——無論是立體主義、達達主義還是未來主義——無一不是在法國出現和生長起來的。然而,這些以歐洲為源頭的畫派最終全在美國找到了最肥沃的土壤和收益最高的市場。此外,就美國本土藝術家的作品而言,其中的抽象技法表達出不受限制的想象力,情感的豐沛程度遠遠超出“舊世界”的作品。
美國藝術界不停地在討論如何開創一種超越時空的藝術形式,藝術院校的學生甚至因此痛恨被歸入某個明確的流派。假如在任何領域進行創造的藝術家的確可被稱為社會的鏡子和前導,那么,我確信現在主義畫家沃霍爾(Warhol)、馬林(Marin)、波洛克(Pollock)等人的作品投射出了在當下只能被微弱感知的某些美國特征。這個判斷與美國繪畫原本起源于歐洲不相矛盾。與中國古代和現代繪畫相對照的話,英美兩大藝術支流當然有許多共通之處,然而若以兩大支流相互比較,彼此之間的差異仍然相當顯著。
美國藝術家的作品忠實地反映了美國人強化個人情感世界的驅動力,圖書和電影市場同樣呈現出類似的趨勢。1953年,我曾指出有兩大類非虛構作品越來越受到讀者青睞。它們與美國繪畫一樣指向同一個方向。其中一類作品著重表現熾烈的情感或對內心世界的深入探尋,代表作品有富爾頓·申(Fulton Sheen)《靈魂的平靜》(Peace of Soul)、《生活值得珍惜》(Life Is Worth Living),哈里·歐威爾斯特利(Harry Overstreet)《成熟心靈》(The Mature Mind),約書亞·李普曼(Joshua Liebman)《心靈的寧靜》(Peace of Mind),蓋洛德·豪塞爾(Gaylord Hauser)《延年益壽》(Look Young, Live Longer),諾曼·文森特·皮爾(Norman Vincent Peale)《積極思維的力量》(The Power of Positive Thinking),富爾頓·奧斯勒(Fulton Oursler)《最好聽的故事》(The Greatest Story Ever Told)。另一類作品幫助讀者遠離人群,去往沒有社會或物質限制的遙遠國度,代表作品有伊曼紐爾·維利科夫斯基(Immanuel Velikovsky)《碰撞中的世界》(World in Collision)、《混亂時代》(Ages in Chaos),弗蘭克·斯卡利(Frank Sculley)《飛碟背后》(Behind the Flying Saucers),托爾·海爾達爾(Thor Heyerdahl)《太陽神號》(Kon Tiki),蕾切爾·卡遜(Rachel Carson)《我們周圍的海洋》(The Sea Around Us)、《在海風的吹拂下》(Under the Sea Wind)。
據我觀察,虛構類的通俗小說也表現出類似的趨勢。有一類通俗小說或者著重探索神秘的人類心靈,如馬克思·斯蒂爾(Max Steele)《黛比》(Debby),瑪麗·簡·沃德(Mary Jane Ward)《蛇坑》(Snake Pit),或者像詹姆斯·瓊斯(James Jones)的《走向永生》(From Here To Eternity)那樣,表現士兵如何在軍事化生活中逐漸失去自我、理性而淪為野獸以及個人在這個過程中的掙扎、對抗。而另一類通俗小說喜歡用輕率自在的筆調描述人類生活與人際關系,營造一種個人幸福與人類世界的現實沒有任何瓜葛的氛圍,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包括馬克思·舒爾曼(Max Schulman)《厚臉皮的赤腳男孩》(Barefoot Boy with Cheek)、《皮貨商》(The Feather Merchant)、《斑馬德比》(The Zebra Derby),貝蒂·麥克唐納(Betty MacDonald)《蛋與我》(The Egg and I),艾倫·史密斯(H.Allen Smith)《圖騰柱上的矮人》(Low Man on a Totem Pole),以及最近詹姆斯·赫利西(James Herlihy)《午夜牛仔》(Midnight Cowboy),約翰·巴斯(John Barth)《路之盡頭》(End of the Road),朱迪思·露絲娜(Judith Rossner)《尋找顧巴先生》(Looking for Mr.Goodbar)。
最近,一些暢銷書似乎顯露出改變的跡象,但我認為這只是流于表面的變化。美國通俗文學正如我1953年的所見,實際上只有兩大趨勢:(1)探索內心世界,反抗外部組織和規則的所謂“惡果”;(2)尋找一處個人可以無視一切束縛的荒野或者一種全新的生活態度,以便個人幸福可以脫離人際關系及現實生存問題,借此逃離人類世界。
20世紀60年代末,各式各樣的迷幻藥以及不用藥物就能讓信徒心醉神迷的印度樂師和僧侶風行一時,這似乎顯示著美國人對真實的內心世界的強烈關注。當時,通俗文學的熱門主題仍然與某些人物的內心世界相關聯。因此,謀殺者的自傳及傳記,如杜魯門·卡波特(Truman Capote)《冷血》(In Cold Blood);“文化剝奪”,如克勞德·布朗(Claude Brown)《應許之地上的人類之子》(Man Child in the Promised Land);“爛酒鬼”,如莉蓮·羅斯(Lillian Roth)《明天我將哭泣》(I'll Cry Tomorrow),以及歷史名人和文學人物,如羅伯特·馬西(Robert K.Massie)《尼古拉斯與亞歷山大》(Nicholas and Alexandra)、亨利·特羅亞(Henri Troyat)《托爾斯泰》(Tolstoy)、斯大林娜·阿利盧耶娃(Svetlana Alliluyeva)《給朋友的20封信》(Twenty Letters to a Friend)、威廉·曼徹斯特(William Manchester)《總統之死》(Death of a President)、科妮莉亞·奧蒂斯·斯金納(Cornelia Otis Skinner)的《莎拉女士》(Madame Sarah)和《伯特蘭·羅素自傳》(Bertrand Russell: Autobiography, 1872-1914)等等,正如我們所見到的那樣大受讀者歡迎。
性和暴力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文學、電影和電視節目之中,進一步滿足了人們逃離的需要。芝加哥電影評論人羅杰·埃伯特為了證明1967年足可成為一個電影史上的“豐年”,把《雌雄大盜》(Bonnie and Clyde)、《尤利西斯》(Ulysses)和《爆炸》(Blow-Up)列為“15部最佳電影”中的前3名。(《芝加哥太陽時報》,1967年12月31日)埃伯特認為《雌雄大盜》之所以獨得榜首,是因為它是一部“全方位電影”,可滿足“不同層次”觀眾的需求,既觸動了“陋室中的知識分子”,同時也吸引了“那些想好好看一部動作片的觀眾”。影片把貪得無厭的殺手塑造為際遇奇特、風度翩翩的人物,但埃伯特仍然堅稱這是一部“有寓意的電影”,因為:
……最出色的電影總是能打破常規,譬如在故事片的末尾揭示其寓意。有一個更有效的表現主題的方式,即把它埋藏在電影手法里。佩恩(導演)做到了這一點,有意把幽默和暴力相結合,使得觀眾在看到暴力畫面的同時卻能哈哈大笑。這是一種絕佳的心理治療。故事進入尾聲時,我們笑不出來了,即使愉快的片尾曲試圖要撩撥我們發笑。
埃伯特的觀點不大站得住腳,因為在他同樣給出高分的電影《尤利西斯》和《放大》里,觀眾體察不到任何寓意,只看到它們對虛幻與現實的探索,表現出人類思維過程中存在著事實與臆想、事實與事實之間的互相干擾。榜單里的其他幾部電影,《甜蜜的生活》(La Dolce Vita)、《不要在星期天》(Never on Sunday)、《畢業生》(The Graduate)和《我是個女人》(I, A Woman),對性、暴力或兩者的結合大加撻伐,也不符合他之前的評論。
讀者應該意識到目前我們討論的只是得到好評的電影。許多流行一時但口碑不高的電影更清楚地證實了我的觀點。確有跡象表明,有些電影對“逃離”的對立面——“奉獻”有興趣,但是這類電影顯然要小眾得多。
進入70年代之后,美國電影出現了一些明顯的變化。但是,當我們看得越仔細,我們越會發現新變化只是前面提到的那些趨勢的延展。美國最受尊敬的電影評論人之一安德魯·薩瑞斯(Andrew Sarris)說:
10年來,我越來越不愿意制作年終排名。我的看法總是與電影院南轅北轍。我越來越容易在逝去的日子里尋找庇護。好萊塢特效的崛起打動不了我。我喜愛的電影看上去似乎怪異而冷僻,而我不想為此長篇大論地解釋?,F在,僅此一次,記下過去一年的年度最佳影片,它們讓我感到了真實的愉悅。(《鄉村之聲》,1980年1月14日)
薩瑞斯接下來一一列出他認為最好的5部電影,及另外7部他覺得還不錯的電影,每組各按首字母排序:第一組為《克萊默夫婦》(Kramervs Kramer)、《曼哈頓》(Manhattan)、《瑪麗婭·布勞恩的婚姻》(The Marriage of Maria Braun)、《十》(10)、《木屐樹》(The Tree of Wooden Clogs);第二組是《富貴逼人來》(Being There)、《告別昨日》(Breaking Away)、《唐·喬萬尼》(Don Giovanni)、《新聞頭版》(Newsfront)、《達拉斯猛龍》(North Dallas Forty)、《樂隊排演》(Orchestra Rehearsal)、《死神的呼喚》(The Shout)。
在薩瑞斯開列的名單中,僅有6部電影出現在《舊金山觀察家報》(1967年12月30日)的電影排名榜單上。再對照另外兩名影評人的選擇,我們從這些名單里幾乎看不到任何一致性。至于70年代的最佳影片,影評人更是一向眾說紛紜。薩瑞斯對于70年代的電影發表了如下看法:
但是當問及這10年的最佳影片時,我們必須……要尋找高尚、不朽以及這一類的因素。我在70年代的電影中看到最接近理論的是這樣一個概念:我們已經超越了“效果”和“創作”而進入了更復雜的思考,“電影”首先是由什么構成的,是什么使它歷久彌新。所有關于“表現”的夸夸其談已經多少讓位于“溝通”這一堅實的現實了。(《鄉村之聲》,1980年1月14日)
在一個以超現代的溝通技術為傲的社會里,“溝通”實際上成為通行的難題(不僅限于電影界),這乍看上去確實讓人費解。然而,一旦我們認識到,由于對自我的過分關注,大多數人只想傾訴而不愿傾聽,我們便能由衷地理解這一矛盾。溝通問題之所以如此嚴峻而普遍,是因為人們交流得越多,相互的理解就越少。難怪薩瑞斯在另一篇以70年代電影為主題的文章中哀嘆道:“最缺少的是在一瞬間照亮我們共同境遇的火花。在這個日益支離破碎的世界里,每個人似乎都行進在一條封閉隔絕的路上。”
擺脫一切社會約束、追求個人愉悅的基本取向,對兩性間的交往也產生了深刻影響。在這方面,美式生活方式極大地偏離了英國人的傳統,以至于英國人一度認為美式約會是新奇有趣的。如今,促成一次約會的重要理由似乎是:(1)提升自信。約會越多,在朋友的眼里就越成功。(2)享受時光,因為是否享受一段時光非常重要。它們是典型的美國觀念,而絕非英國觀念,但英國年輕一代中少數人或許會有類似的想法。在要求個人尋找自我的文化模式里,個人成功是最首要的,而在情感不受約束的文化模式里,羅曼蒂克的愛又怎么會難于尋找呢?許多美國女孩期盼與一個男孩約會,不是因為喜歡對方,而是因為他成功約過其他女孩,并因此身價倍增。一些美國青年由于無法協調清教背景與自我享樂的欲望而備感煩惱。
在飲酒文化上,英美兩國也有不同。英國人比中國人更愛酗酒,但好在社交禮儀對酗酒行為采取了許多限制。而在美國,就連在社交場合中酗酒行為也越來越不受約束。
美式生活的興起
美國模式的自我依賴及隨之而來的追求自由,由于3個因素而得以生存、發展。第一,在一片未開發的新大陸,拓荒者發現自給自足是眼前的現實,是在故鄉從未體驗過的生存前提。這是美國歷史學家特納“邊疆假說”的基點。早期移民的自給自足,在一代代美國拓荒者身上塑造出值得稱羨的強韌性格、與自然抗爭的勇氣以及強調個人價值的情懷。這一切都為自我依賴的生活方式奠定了基礎。
然而,僅憑自給自足一項,無論它達到了何種程度,都不足以成為美國人生活方式的試金石。在1949年之前,中國大陸的農民可以靠生產滿足一家人的生活所需:食物、衣服、住宅,甚至交通工具。他們的直系祖先在闖關東時,地價便宜,到處都是機會,社會狀況與美國西部相差無幾,但闖關東的中國人從未形成與美國人相近的價值觀。中國人認為人們只有迫于生活時才需要自給自足,它不是一種主動選擇。拓荒者一旦成為鄉村地主或住在城鎮里的地主,就會中止自給自足的勞作,并有意識地淡忘那段日子。他將好好照管自己的土地,因為土地是他的身份象征和歸依之地。但中國人從不認為一個人應該自給自足地活著。
美國拓荒者的自給自足根植于個人主義,即美國人生活方式得以形成的第二大因素。自給自足使個人主義得以不受限制地發展,一個移民家庭在充滿敵意的環境下求生存,這將是他們活下去的必備條件。幸存者把不受拘束的個人主義作為一種生活理想傳承給下一代,以之作為衡量一切價值的標準。
然而,具有個人主義色彩的自給自足不能充分解釋美國人的生活模式。澳大利亞、新西蘭、加拿大、非洲等地的拓荒者同樣具備不同程度的自給自足精神,其中許多移民來自崇尚個人主義的國家,但他們也并沒有發展出一種與美國相同乃至近似的生活方式。當然,這不等于說美國人不會認為,與印度人或馬來人相比,他們與澳大利亞人和加拿大人更為相近。一些捍衛種族隔離政策的律師試圖把南非共和國的狀況與美國相提并論,內陸鋼鐵公司的前董事會主席克萊倫斯·蘭德爾(Clarence Randall)則認為南非白人“是可愛的”,“如同我們自己一樣”。(《芝加哥太陽報周末版》,1963年2月3日)
但事實上,即使在80年代南非白人勉強同意成立所謂的黑人獨立州,使黑人稍獲一點自由,以敷衍所謂的種族平等之后,那時的南非共和國仍被看作世界上種族地位最不平等的國家,它的法律和宗教教義公然倡導種族之間的不平等。而美國種族主義者和宗教極端分子當時在國內已經寸步難行。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從來沒有為原住民的平等權利發起任何國內運動。當美國人從移民法中清除掉種族歧視的最后殘余時,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仍然在執行優待白人的政策。
我們因此特別提出構成美國人生活方式的第三個因素,以便讀者理解美國歷史的特殊性。這個因素在其他國家都不曾出現,即美國人的革命精神。無論采取什么名義,其他幾個國家的早期英國移民都沒有想過要與英國殖民政策徹底決裂。美國獨立戰爭則以暴力手段完成了政治上的分離,從而使某些重要演變成為可能。
與王權分離,首先意味著拋棄王權象征的一切——等級制、財富不均、階級與身份的不平等。英國上流和底層社會各有自己的“公學”,底層人講話有所謂的口音;美國人的口音則多由地域因素造成。英國人重視爵位封號;美國法律規定外來移民必須在放棄爵位封號之后,才能入籍。英國人對于王室成員的畢恭畢敬與美國民眾與總統之間朋友般的融洽氣氛構成最鮮明的對比。這些對比是對英美兩國深刻差異最生動的說明。
其次,對平等的爭論在美國遠比在英國受關注。在英國,社會和政治運動對理論上的不平等大加撻伐,但現實中的不平等卻被視作傳統風俗而為人們所接受。不平等所造成的社會影響由于個人與歷史的心理紐帶而有所緩解。美國人為爭取平等自由而成功掙脫了王權的束縛,因而認為這種不平等是人的情感所不能接受的。美國人對自我依賴、平等及相關制度的推崇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結果,滲入到政治、經濟、宗教和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我認為美國人對自我依賴的關注使英國人類學家杰弗里·戈洛(Geoffrey Gorer)錯誤地認為個體美國人的心理形成基于與父親的對抗,正如美國社會始于對歐洲的反叛。戈洛犯了兩個錯誤。首先,沒有證據表明美國人與父親的關系是對抗的,美國社會作為整體也并不抗拒它與歐洲的聯系。相反地,相當多美國人選擇子承父業,而美國社會頗以與英格蘭的血脈聯系為傲,樂于接納歐洲藝術、時尚乃至商品。美國對歐洲的援助規模遠遠超過對其他大陸。其次,迄今為止的心理學研究表明,美國人對母親的排斥似乎大于父親。美國丈夫,或是由于想和孩子成為朋友,或是由于工作過于忙碌,一般會把教育孩子的事交給妻子。這當然更容易造成母子間的關系緊張。
美國最顯著的社會現象不是孩子與父母的對抗,而是對個人絕對獨立的重視。它首先出現在親子之間,隨后延伸至更廣泛的社會關系。自立精神起源于英國的個人主義,但在“新世界”卻表現得更徹底、更深入,因而特點更加鮮明。當英國父母與孩子(至少是青春期之前的孩子)仍然保持著命令與服從的關系時,美國孩子從生命的第一天起就被認為是與父母平等的。英國教師享受大權在握的快感,自覺地與學生保持距離,美國教師卻越來越傾向于順應學生們的興趣和愛好。出身卑微的英國人可以坦然接受先輩的身份地位,而美國人在類似的情況下會更加發奮圖強,并樂觀地認為自己一定能超越前輩的成就。
英國個人主義向美國自立精神的轉變,帶來了一些始料不及卻又意義深遠的結果。一個人不可能絕對地自我依賴和獨立。人類的延續要求個體的自我在內外環境之間達成平衡。內環境的要素是與生俱來的原始沖動,如性欲和饑餓,以及兒童時期被灌輸的行為準則,總體上被弗洛伊德稱為“超我”。外環境的要素是其他人,不僅是個人的親戚、朋友及工作伙伴,還包括與他有直接、間接聯系的一切社會成員。
平衡、調節內外環境的方式因人而異。不論采用何種方式,每個人都必須按照社會文化認可的規則建立自己與各類型“社會人”的聯系。一個人可能會感到某一類人相對另一類人而言讓他更覺親近,但他不能疏遠所有人。馬克·吐溫說,“對人了解越多,我就越喜歡狗?!边@句話源自內心深處的醒悟,個人實際上很難擺脫自己與他人的關系。人的社會需求只能在同伴中獲得滿足。因此,生活在穩定社團里并由此滿足了社會需要的成員,比那些受個人主義影響、堅持以個人成績來衡量人的價值的成員,對生活有著更高程度的確定。
兩種生活方式孰優孰劣,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觀察者的視角。強調獨立自主、否認生活中他人重要性的人,擁有更強的社會適應力,做起事情來無拘無束,決策高效。但這些人內心會產生巨大的不安全感,必須找到一個能使其滿足社會需要的團體,并不斷努力維系自己在其中的地位。個人獲得獨立的動機越強,社會適應性及不安全感也就越強。
美國孩子在校期間面臨著兩難選擇:順從父母,還是忠于同伴?只有少數人有能力做出非此即彼的決定。它其實更像一場勢均力敵的拔河比賽,在一系列的妥協退讓之后,雙方都不能獲得完全的滿足。
成年美國人清楚地知道他的親人不是永久且持續的依靠。如果他想保持自信,不被標以“失敗者”的標簽,他就必須為自己設定目標并努力達成它。
成年美國人可以選擇各種各樣的社團,以滿足社會需要,例如職場、社區、教會、鄰里、大學、種族以及根據興趣、愛好和事業而形成的各種團體。某一個或更多的團體,將成為成年美國人心靈的棲居之所。但是,這種棲居通常是暫時的,因為與自立精神相伴而生的自由、平等仍然是最首要的。自由、平等為何會使美國人心靈的棲居之所難以長久呢?答案是,這兩種觀念輕視地位、特權,而傾向于在各個層面上激發個人的雄心。因此,一個人無論取得怎樣的成績,都不會心滿意足。他一方面嫉妒比他爬得更高的人,另一方面又恐懼在他身后苦苦追趕的人。對強者愈是羨慕、嫉妒,對弱者的恐懼就愈發強烈。
嫉妒與恐懼造就了美國社會的兩大特征:從眾意識和不斷發展非血緣關系的社群。后者與自我依賴的精神一脈相承,前者則貌似與其相反。
許多學者從中注意到了這樣或那樣的矛盾。其中一些人用標注但不解釋的方式繞開了這些問題。英國政治家哈羅德·拉斯基(Harold Laski)的解釋最為極端,認為美國精神天然就是二元的,或者說,它處處充滿對立。
美國社會學家大衛·雷斯曼(David Riesman)是迄今為止唯一一位深入研究過美國人從眾心理的學者。他假設人類社會存在三種文化性格:傳統驅動、內心驅動和他人驅動。
受傳統驅動的生活方式是指個人自然地受控于年齡、性別、親屬關系和地方群體,社會結構在幾個世紀里歷久不變。雷斯曼認為,前資本主義的歐洲及今日的印度、中國、北非阿拉伯世界和巴厘島都以這一類型的生活方式為特征。
雷斯曼將內心驅動描述為一種過渡性的生活方式,個人自主選擇目標,為之不斷努力,整個社會則以人口流動、生產擴張、探險遠征、殖民和帝國主義為特征。他認為這一特征最早出現在中世紀的歐洲,文藝復興之后成為西方世界的主流。
雷斯曼用他人驅動特指一種生活方式,相比于內心驅動的特征,受他人驅動的個體更加“膚淺,愛花錢,和藹可親,把握不住自己及自身價值,渴望被認同”。這種人“對任何人都能維系一種流于表面的親熱”。雷斯曼認為美國人的心理模式已經從歐洲型的內心驅動轉變為他人驅動。
在雷斯曼看來,從眾心理造成了萌芽于美國大城市的大眾心理潮流。在中產階級、年輕人、官僚及企業職員等群體中,從眾心理表現得最明顯。
雷斯曼對內心驅動的定義幾乎可等同于本書中一直使用的自我依賴精神,他人驅動則可視作本書所謂從眾心理的核心要素。然而,我不同意雷斯曼所說的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已從內心驅動轉變成他人驅動(從自立變為從眾)。
我認為雷斯曼的理論有兩個缺憾。首先,他沒有發現從眾心理是過度自我依賴的不可避免的副產品。嫉妒強者和對后來者不斷追趕的恐懼,使得美國人越來越依賴于自我依賴的行事方式。他必須不停地攀登,不僅是為了與高位者并駕齊驅,更為了防御落在他后面的追趕者。自我依賴的個體(強硬的內心驅動型)必須與同階層的人競爭,必須躋身于能為他提供地位的群體。作為實現這些目的的手段,他也不得不遵守游戲的習慣和風尚,無論是為了保住現有地位,還是為了更上一層樓。由此看來,自我依賴精神與從眾心理存在直接聯系:自我依賴的精神越強硬,對與眾不同的恐懼心理就越強烈。
雷斯曼的理論的另一個缺憾是,他錯誤地把中國人的生活方式與前工業革命的歐洲社會相混淆。由于未能認識到自我依賴的精神和從眾心理的內在聯系,以及傳統中國與前工業革命的歐洲的本質區別,雷斯曼認為三種人格類型的區別僅僅是“程度上的差異”。他的理論認為,傳統驅動的中國人和他人驅動的美國人都要“從他人那里接收信號”,區別僅在于中國人要尋找的信號“來自于單一性的文化”,不需要“復雜的接收裝置”加以篩選,而美國人要尋找的信號則“忽遠忽近,源頭多樣且瞬息萬變”。
歐洲和美國本質上的關聯是不可能在臆想中煙消云散的,正如中國與歐洲的天壤之別,迄今為止尚無法改變。
中國人與美國人的差別是本質的差別,這一點可由兩國民眾對待從眾心理的不同心態來說明。中國人似乎更注重與他人保持一致,這是由中國社會相對穩定的特質所塑造的。當中國人有機會主義的表現時(正如所有從眾者時不時會表現出的那樣),他們仍在文化規范之內行事。漢語里沒有與英語“conformity”完全對等的詞語。按照人們的期待做事的中國人被認為是人情練達、善解人意的,與愚鈍、冷漠、頑固全然無關。
戰國時的楚國人宋玉有一句名言“曲高和寡”,而表達得更直白的是另一句民諺“樹大招風”。中國歷史上不乏不畏生死、為捍衛信念挺身而出的志士,也有不少托馬斯·莫爾(Sir Thomas Mores)式的人物敢于抗爭如亨利八世(Henry VIII)那樣的中國暴君。唐朝人韓愈因勸諫唐憲宗尋找佛祖遺骨而被貶,在第七章我們將介紹他的雄文《祭鱷魚文》。明朝大臣楊繼盛因直諫皇帝(其他朝臣都三緘其口)要求罷免權傾朝野的奸相嚴嵩而被處死。但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是,這些中國名士的行為或是基于臣子對君主的責任,或是為了維護儒家道德規范,而從來不包含建立個人自主、自由的意愿。中國人博學多才,但從來沒有寫出一部頌揚自我依賴精神、反對從眾逢迎的著作。中國最偉大的文學作品考慮的是怎樣建立清明政府,鏟除犯罪、腐敗和內亂,從而建立太平盛世。中國人的問題永遠是如何使個體循規蹈矩,而不是引導他突破傳統及常規。只有極少數中國人遺世獨立,但那一定要遠離塵世、出家修行,或者至少隱居山林,寄情于書畫、園林和山光水色,最多只稱得上是被動的特立獨行。
相對地,美國人認為從眾是不好的、卑賤的,而且由于美國將自立(以及自由、平等)奉為最高價值觀,這種傾向更成為一大心理問題,美國人在違背自己的原則、表現出機會主義傾向時,不免要受到罪惡感的折磨。假使外界環境迫使他不得不隨波逐流,為了讓自己好過一些,美國人就在口頭上譴責從眾行為。這就是威廉·懷特(William H.Whyte)的著作《有組織的人》(The Organization Man)擁有大量讀者的原因。
懷特在書中譴責美國社會在生活和思想上趨同劃一的趨勢。他沒有為美國人提供解決問題的方法,但確實對這種現象痛心疾首。
除了直接批評從眾現象,美國人還指責不愿與自己保持一致的人,公開頌揚被自己破壞的一切準則,以此來排遣罪惡感。然而,這樣做不但未能使美國人獲得內心寧靜,反而令他們生出迫害他人的沖動。在美國,各式各樣的政治組織無須政治誘因、組織領導,就能在普通民眾中蔓延開來。這股力量使猶他州成為摩門教徒的聚集之地,且不時以“白人至上”或“種族隔離主義”的面目出現。它所體現的趨勢與公認的自由、平等的理想背道而馳。美國文明之父愛默生在用他的天才之筆闡述自立的重要性與必要性時,恐怕沒有預料到這一點。
在被迫與大眾一致時,自我依賴的美國人就采取一種防衛方式:加入另外一個更喜歡的組織或者干脆自己成立組織?!敖o自己辦事”的意識形態在此處出現了。懷特在《有組織的人》一書中給讀者的建議是,個體必須時時刻刻反抗組織。懷特似乎沒有意識到美國人為了對抗組織,將不得不參加更多組織。美國人在把自我依賴的精神當作整個國家的意識形態之后,不可避免地會因為厭惡從眾而分裂組織或另立門戶。正是由于這一原因,志愿性組織在美國收獲了在世界上其他地方無法想象的擴張力度。
這類現象在中國社會和歷史上幾乎聞所未聞。在中國,敢于挑戰世俗禮儀的人所面對的主要困難與威脅來自權威組織,而非民眾本身。這些行為之所以要被嚴厲打擊,是因為挑戰了統治者的意志,而與一般民眾無關。中國不存在有組織的群眾抗議,厭惡從眾的心理在中國社會也稱不上是有影響力的驅動因素。
假如真如雷斯曼所說,美國人的人格已從內心驅動轉向他人驅動,他們就不會如此厭惡從眾和對不一致的現象大加撻伐。美國人不但非常厭惡從眾,且千方百計與之對抗以保護自己,這足以證明他們沒有放棄內心驅動或自我依賴的個人主義生活方式。
中國人的人格的確很接近雷斯曼理論中的他人驅動。中國人以情境為中心的生活方式重視相互依賴,“從眾”不但有主導一切人際關系的跡象,而且受到社會主流文化的認可。中國人從眾時不會像美國人那樣,內心或者感到憤怒或者覺得不安,因此也就不存在所謂的對抗或防衛。
這種對比可以解釋為什么中國在受到西方思潮影響之前,從未出現爭取個人自由的哲學思想和重大斗爭,也從未對思想上的異己分子施加迫害。同時,它也部分解釋了這樣一個事實:美國雖然以《人權法案》立國,這一保障卻從未獲得徹底執行。那些實踐和保衛憲法的美國人,總是處于以美國主義、反共主義或這樣那樣的借口實施暴力的陰影中。
中國社會正在共產黨的領導下不斷進步。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種種變化似乎對我就中美兩國文化差異所獲的結論提出了挑戰。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簡單。共產黨政府對未來社會的想象源自西方社會思潮,而社會革命總是起起落落。正如我們將在第十五章中提到的,要求控制和要求自由的力量都受到了西方社會思潮的推波助瀾。我們還應進一步觀察中國基層民眾對這些新變化有怎樣的積極反應。
本章所做的分析促使我們認識到歐洲與美國的差異只是程度的不同,而中美之間的差異卻是源于兩國分屬不同的文化類型。美國之所以與歐洲發生分歧,是由于它從母國文化中繼承的、矛盾的力量之源,在本國的生活方式中被夸大和顯性化,在各個層面上變得愈加暴烈的緣故。
在追溯中美生活方式各自賴以生存的文化根源之后,我們將更容易理解兩個國家凸顯出的內部矛盾。美國社會的內部矛盾源自強調自我依賴的個人主義生活方式,中國人的諸多問題則是由過于重視相互依賴的情境中心生活方式所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