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需求與價值觀
美國文化強調自力更生,因此,新的壓力將給進入校園的美國孩子帶來極大沖擊。
美國孩子從小就有私有財產意識,懂得如何區分哪些是我的東西而哪些不是。學齡期的孩子已經意識到他不能觸碰屬于父母的東西。家庭為他提供基本的生活所需,但他也開始賺一些小錢,有時是為父母服務的酬勞,有時是靠管理每周的零花錢而節省下來的。美國孩子很快就能意識到在他18歲或21歲后,父母不再有供養他的義務。這些心態是構成美國親子之間略有商業味道的關系的基礎,將隨著孩子的成長變得愈加明顯。
在研究中美不同的親子關系產生的社會效應之前,我們要首先明確作為個體的人的社會需求。我們習慣于將人看成獨立的實體,但每個“社會人”都要與其他人發生千絲萬縷的聯系。我建議采用“聯系”(tied)這個詞,因為每個人都必須和他人建立一種紐帶式的聯系。這就是單獨監禁會被歸類為人類最冷酷的刑罰之一的原因。讀者還將在本書中讀到,嗜酒者互誡協會、青少年互助會(Alateen,專為嗜酒者的子女而設)、嗜酒者家庭互助會(Al-Anon,專為嗜酒者的配偶而設)、達拉斯市的“相逢曼哈頓”和朝圣者戒毒協會(皆為反藥物濫用組織)等組織都以幫助患者建立某種團體交往為基礎。
這類“治療”使某位成功戒酒的女性的丈夫陷入了尷尬境地。他在一封寫給報紙專欄的信中這樣寫道:
在嗜酒者互誡協會的幫助下,我的妻子已經快5年沒有過量飲酒了。但我又遇到一個讓人頭痛的難題。過去我妻子天天在家里爛醉,而現在我幾乎見不到她。我下班回家時,她已準備好要去參加嗜酒者互誡協會的活動了。她幾乎很少半夜之前到家……(《檀香山廣告人》,1980年1月22日)
一個人想從他的同伴那里獲得什么?他希望收獲社交、安全和地位,至少也是三者中的一項。
社交需要表現為每個人都樂于與他人相處:看到熟悉的人,與之擁抱、傾聽、交談,私下說些悄悄話,進行程度不同的身體接觸,等等。最親密的交往發生在兩性之間,而最不經意的社交或許是時代廣場跨年晚會時的擦肩一笑。雞尾酒會上的寒暄、跳舞、狩獵、家庭聚會、朋友間的對談、學術研討、茶話會以及心理治療會議,這些活動處于上述兩個極端之間。
安全,是指個人當下及未來的處境是否可以預期。它包括兩個方面:第一,每個人都希望身邊有幾個志同道合的好友;第二,在必要時互相提供關懷、支持,也就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經常談到的忠誠、信任、誠實和愛。每個人都需要這樣的朋友,可以放心向其袒露心中不堪的想法,而不會遭到唾棄或遺棄。在傾訴心聲或有所行動時,個人通常要在一定程度上確定對方的反應。最大的安全感出現在和平時期的軍隊內部,每個人的行動乃至娛樂活動都有規律可循;在騷亂或戰爭中,人們的安全感降至最低;朋友、社團、利益集團、政黨、教堂與寺廟、幫派、榮譽團體、社區小組,這些使個人產生歸屬感的團體所帶來的安全感,介乎兩個極端之間。
至于地位,它讓個人在群體之中感到自身的重要性,涉及個體在群體里的級別、序位,以及他所在的群體相對于其他群體的級別、序位。不同地位對應著不同的心態、責任與特權。地位的影響遍及體育運動、經濟事務、職場、學術成就、政治等領域。學生對地位的敏感性不比戰士更差。中國人重視面子和禮節,美國人注重聲譽和優越感,這都基于對地位的需要。印度的種姓制度強調地位差別,上等種姓不要說與劣等種姓一起就餐,哪怕只看劣等種姓一眼,就會“被玷污”;而在歐洲天主教特拉普派的修道院里,人與人之間的差異被刻意淡化,無人在意地位的尊卑。可是,盡管特拉普派的修道士消滅了形式上的地位差異,他們心里卻必定會認為本派的修道方式比其他派別更虔誠。
前文提到的一些戒除藥癮、酒癮的組織可以滿足上述三種社會需要。他們向孤獨者提供長時間的陪伴;高計劃性的活動使人際關系易于預期;這些組織的人數越多,辨識度(或其他特性)越突出,就能向其成員提供更優越的地位(與非成員相比)。
至此,我們討論的是美國人、中國人及一切人類社會成員共有的需求。現在,再回到之前的話題——中美不同的親子關系,我們將得出非常有趣的結論。無論對中國人還是對美國人而言,一生中最先滿足其社會需求的必然是由血親構成的家庭,即父母和兄弟姐妹。眾所周知,一個人從同胞、雙親,尤其是母親那里獲得大量關注,以至于有時盼望單獨生活。他的一舉一動和飲食起居都是被規劃好的,以至于他經常產生叛逆心理。個人在家庭中學習與兄弟姐妹競爭父母的寵愛。聰明的父母懂得在孩子成功時加以表揚,失敗時給予安撫,以免使他產生自卑。
然而,自我依賴的價值取向使得家庭無法持續滿足美國孩子的社交需求。美國傳統里的嬰兒專用床、獨立臥室、看護人以及重視同齡玩伴的觀念,使得美國孩子在學齡前就習慣于脫離父母的生活。鑒于在很大程度上仍然處于父母的保護和監督之下,美國小孩在這一階段所能做的最多只是隱瞞父母或團結兄弟姐妹對抗父母。同代人之間的橫向聯合是孩子與父母之間對抗的開端,預示了即將出現的代際問題。美國家庭的獨立性,不可避免地會讓年幼的孩子認為父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男人和女人。因此,美國孩子最愛向同伴吹噓他們的父母。我曾聽到一位海軍軍官的兒子向同伴宣布,陸軍和空軍是多么的沒用。幾天前,我還看到一幅漫畫,畫中有兩個男孩,其中大的對小的說,“我爸當爹比你爸早!”但是,美國孩子一進入二年級,就會意識到從社會的角度來看,他和父母是各自獨立的人。
美國孩子從小就被教育要獨立自主,現在他準備依據同一原則去探索更廣闊的世界。然而,社會需求迫使他尋求建立與他人的聯系。美國孩子在獨立意識的驅使下希望早日自立,因此要找到另一個團體來代替當下的原初社群。美國孩子在上學后要學著把他與同胞手足之間的聯系轉移到由本無關聯的同學構成的團體上。這個新的團體即使是同性別的同胞兄弟或姐妹也不能進入。這是因為,盡管同胞手足不同于父母,但是他們仍屬于一個美國孩子不能自主的團體。美國孩子遲早要脫離這個無須努力就輕易建立的原初社群——家庭,轉向另一個他的加入、參與被看成無足輕重的因素的團體。他與家庭成員的親密程度經常反向地決定著他在新團體中的地位。與新團體日漸親密的關系,將逐步淡化美國孩子與父母的關系。
這不是愛不愛父母的問題。美國孩子即使很愛自己的父母,從同伴身上獲得社交、安全和地位等滿足的需要,遲早要超越他對父母的情感。美國孩子也不是不能理解父母,但滿足自身社會需求的那種迫切感阻礙了他與父母的交流。自我依賴是浸潤在美國社會每個細節之中的核心價值觀。1980年,連漫畫里的“蜘蛛俠”彼得·帕克都一心一意地想要拋開他的蜘蛛索而只憑自身實力解決問題。
有的美國孩子罔顧父母反對而放棄音樂訓練,只是因為同伴認為這些技能太女性化。有的美國孩子蔑視父輩的文化源頭,拒絕學習母語,只是因為這種語言天分容易招致同伴的嘲笑。我聽說一些在美國長大的中國孩子竟然向對他說中文的人吐口水;有法國血統的孩子則眼淚汪汪地對父母說他們再也不要說法語;一對富有的德國夫婦特意雇傭了一位家庭女教師與他們的兒子用德語對話,這個年輕人在學校時當然用的是英語。那位女教師很快辭了職,因為她的學生只服從她用英語下達的指令。發型、服裝、作息時間、性和毒品,很多事情都會引起沖突。美國孩子對抗父母,只是因為害怕被同伴拒之門外。危機感越強烈,美國孩子就越是無視父母意愿,而去迎合同伴們的標準。
美國學齡孩子的不安全感恰好與美國父母的不安全感相對應。我們之前曾經提過,美國父母對孩子有完全的控制權。盡管有意識地培養孩子自立,但美國父母在潛意識里一直認為孩子是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至于獨立自主,美國父母實際上指的是讓孩子自主地去做他們允許的事,而不是令他們頭疼的事。孩子還小的時候,容易聽人擺布,父母們當然可以如愿以償。他們教導孩子自己照顧自己,心里清楚這只是有限度的獨立。但境況不會一成不變。嬰兒用一瓶奶和溫暖的懷抱就能安撫。在三四歲時,給男孩子剪個與父親同款的發型,或讓女孩子穿上與母親同款的時裝,他們就破涕為笑。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孩子的身心逐漸成熟,他們產生了越來越多的個人需求,要求享有更多自由并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孩子上學之后,習慣于把孩子限制在圍欄之內的美國父母,有時會突然感到他們的控制正受到威脅,而他們的孩子過于注重滿足自己的社會需求。父母們曾經整日整夜地守護著孩子,關注和引導他們的一言一行,贊賞孩子的表現,深深為他感到自豪。在上述任何情況下,他們都可獲得完全的掌控。但是現在,他們面臨的前景是,見到孩子的機會越來越少,更談不上了解孩子的生活。美國父母自然會產生危機感。他們越是習慣于操控一切,孩子越是有能力滿足自己的社會需求,父母們就越難放棄對孩子的控制。
美國父母感覺受到威脅還不僅是因為不愿放棄控制。在他們身處的社會,一代人成長起來后就會無情地取代上一代人。孩子一旦獨立,父母在孩子的生活中就失去了影響力。上學這段時期已向美國父母預示了孩子未來的獨立及父母主導地位的下滑。很少有人能在這樣的轉折面前處之泰然。孩子們將脫離親密溫暖的家庭圈子,父母與孩子的未來都被不安定的陰影所籠罩。
許多美國父母并不期待孩子的最終獨立,而且心中的焦慮隨著孩子的成長與日俱增。的確有一些美國父母在孩子離家時宣布自己終于獲得了自由,再沒有比這更好的生活安排。一定程度上或許是這樣的,不過這類宣言更多地是為了維護父母的自尊。大多數美國父母會試著用這樣或那樣的方式維持親子間的紐帶。
世事總是難料。對于嬰兒,關愛與依賴相對等的簡單公式在多數情況下是奏效的。但是當孩子上了學,他開始承受早日獨立及加入同齡人團體的壓力,情況就不一樣了。有的孩子服從和依戀父母,不理會同伴們的要求,被人們嘲弄為被綁在了母親的圍裙上。這種依戀心理如果長期持續下去,這個孩子將在成人之后遭遇“糟糕的婚姻冒險”。因此,美國父母通常面臨選擇的兩難,既希望與孩子保持親密關系,又擔心他被同齡人排斥。大多數年輕人會因同齡人的原因拒絕父母的建議,叛逆精神與日俱增。如果在成長中適應良好,美國孩子將會沿著在幼年就已確定的方向發展:他的生活方式以強烈的情緒色彩和強調個人偏好為特征。
在這一領域,中國父母和學齡孩子倒是可以輕松應付。中國孩子一直生活在現實世界,現在將在更廣闊的領域里迎接挑戰。他們不會為社會不公、怠慢和虛偽而感到震驚,因為早就經歷過或懂得如何處理這類考驗。大約12歲或14歲時,大多數中國孩子不但清楚知道自己未來的位置和面臨的問題——更已儼然成為羽翼豐滿的社會成員。
中國人相互依賴的心態進一步加強了實用價值的取向,與自我依賴的美國精神成為鮮明對照。前文曾經提到在中國兒子必須奉養父親,父親則有責任給兒子提供支持。二者的互惠是持續一生的社會契約。西方人的遺囑對中國人而言是一件怪談,父親的財產、債務在他過世后理應平均地分給幾個兒子。
中國孩子從各個層面認識到他與父母的永久聯系。舉例來說,中國孩子從不設法賺零花錢,從父母手中拿到多少就花多少。中國人認為賺父母錢的想法簡直荒謬絕倫。窮人的孩子因現實的教育而懂得珍惜金錢,家境較好的年輕人就很少體會到這一點。
中國親子之間的社會關系是自然形成、不受侵犯且一生不變的。一條古諺道破了這種關系的本質:“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就是說,在兒子還小時,父親的地位決定兒子的地位;但兒子長大后,他的地位將決定父親的地位。
正因如此,權貴階層的后代從小就像父輩一樣有權有勢;而他們的父親在退休后依靠兒子的地位繼續享有權威。一旦理解這一點,美國讀者就會明白為什么中國人,無論母親是否有名望,都不會像詹姆斯·羅斯福那樣談論他的母親、第一夫人埃莉諾·羅斯福。
中國孩子自幼年起就在家庭中獲得社會需求的滿足,長大之后更沒有離開它的沖動。中國孩子逐漸接觸成人世界,總是受到長輩們的吸引。節慶期間,他與長輩一起玩牌或賭博,平時一起務農經商。他一步步建立起與父母相一致的興趣,沒有自立門戶的必要。中國孩子如果在原初社群之外結交幾個朋友,是可以接受的事,但是,如果朋友太多,一起活動影響到他的學習或對家庭應盡的義務,這些朋友將被冠以“狐朋狗友”的惡名,這個孩子也會被看成敗家子。反之,如果他和外界聯系很少,一心一意孝敬父母,他就是個好兒子、好男人。許多年輕人確實樂于感受同齡人的歡迎,但這并不是他們為之奮斗的目標。
中國孩子既不擔心代際問題,也不怕被稱為師長的寵兒。兩種美國特有的現象其實反映了對平等的訴求,即年輕人要與長輩作斗爭或受壓迫者對權威的反抗。
美國父親可以分享兒子的榮耀,兒子也可以從父親的聲望地位中受益,但美國人一定竭力否認其中的關聯;處于同樣境況的中國父子就覺得沒有必要加以隱瞞。如果當事人的身份不為人們所知,他們反而可能會盡快讓別人知曉。
中國人這種互相依賴的生活模式,與美國獨立自主的生活模式截然相反。中國孩子樂于接受長輩的呵護,因為親子關系是永久的而非暫時的,是不可更改的,也不因個人的接受或排斥受到影響。中國學齡孩子安于長輩的護佑,不會產生強烈的、向外界尋求聯盟的沖動。
對中國孩子來說,同齡人的訴求不像對美國孩子那樣難以違抗。中國孩子跟同伴們一起玩耍,同時無須背離父母的意愿。我自己的經歷可以充分說明這一點。在我父母把家從東三省南部搬到東部時,我生平第一次遇到了方言的問題,我的一年級同學們用一種我聽不懂的方言彼此交流。6周以后,我在學校里說起了當地方言,但回家以后還是說家鄉話,我的父母對此不置一評。后來我去了北平,又去過上海,仍然這樣處理語言問題。我每掌握一種新的方言,就將它加入我業已掌握的方言名單。我認識的中國年輕人都是這樣。中國人學習外語時也是一樣。東北人會說俄語、日語,法語在云南一帶流行,其他省份則通行英語。中國人以能講多種方言或外語而自豪,但它們絕不會影響他對家鄉方言的使用。
就中國父母而言,孩子的成長不會使他們感到焦慮。首先,中國父母從來就不是孩子唯一的監控人,孩子日漸獨立時不會有被冷落的感覺。其次,中國的親子關系是終生持續的。父親永遠是父親,無論他是不是足夠慈愛;兒子永遠是兒子,不盡職盡責也不會被逐出家門。在中國的社會組織里,年長不是劣勢,而是賜福。中國父母不會因孩子的成長而懊惱,因為這不但不會削減他們的影響力,反而將使他們更受他人尊重。
中國人相互依賴的生活模式為老人和年輕人提供了基本的安全感。孩子不必離開家庭,父母也沒有必要實行控制。中國人建立了一種將個人偏好限于最低程度的生活方式,不是因為要求一致的強力限制,而是因為對現狀的滿足而使每個個體的情緒趨向穩定。
在第十三章,我們將進一步討論中美兩國親子關系與老齡化及青少年犯罪等問題的聯系。在這里,我要指出的一點是:大多數美國父母認為隨著孩子的成長,將有更多、更復雜的問題出現在他們身上。孩子即將進入青春期時,最令美國父母感到頭疼。而大多數中國家長對此看法全然不同,孩子年齡越大,問題就越少。在全面接觸西方世界之前,中國人從未把青春期看成是人生的一個特殊階段,既沒有特定的名詞定義它,也沒有與之相關的文獻。
此外,有兩種因素進一步突出了中美青少年之間的反差。首先,美國公民在16歲之前一直在學校就讀,而直至1945年,接受正規教育的中國孩子還不足30%。對大多數中國人而言,由兒童向成人的轉變只是近幾十年才出現的問題,而且這一轉變從未像本書所描述的那樣騷動不安。
其次,理想主義的平等觀念是美國的核心價值,在中國卻毫無影響。要評估這種觀念對美國生活方式的影響,我們必須先從審視歐洲與美國的文化差異入手。